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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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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實踐支隊的預算計劃並不難,經費大頭在交通和食宿上,其他類似於隊旗、文化衫、藥品等都是小開支。

學生出行也沒什麽奢侈的講究,一切以安全便捷為主。住宿訂的是連鎖賓館標間,按人均每晚150的標準做預算,飯錢按人均每日50算,到了交通這塊卻犯了難。

陸曄查了下北京到漳州的車次,只有一班K字頭的快車,歷時28小時。學校保證報銷的是硬座。對價錢翻倍的硬臥,裴菲也不敢打包票。至於飛機票,更是想都不用想。

倪昊來約他打游戲,陸曄翻著去年幾個優秀支隊的計劃書找解決方案,隨口回絕:“沒空,忙著呢。”

倪昊一聽就來勁了:“嘿,重點高校就是不一樣哈!暑假了,你不回來浪,留北京忙什麽呢?”

陸曄簡單講了下情況,倪昊頓時在那頭嘲諷:“陸曄你讀書讀傻了吧,這活我姐當年不也幹過嗎?你找她問問不就知道了。”

喲,這時不讓他繞道走了?

倪昊想必被這堂姐欺負久了,鍛煉出了一股能屈能伸的大丈夫精神,拍胸脯保證時氣吞山河:“沒事,大膽地上!我姐,精明幹練,義薄雲天,能把你往死裏整,也能拉你出泥潭,正經大事上沒坑過人,真的。”

陸曄半信半疑:“你確定?”

倪昊:“用咱倆十幾年的兄弟情發誓!”

陸曄:“……”

怎麽聽著更不靠譜呢?

說起來,很久以前,倪昊也說過類似的話,然後毫無意外地又把陸曄坑了一次。陸曄一直覺得,自己至今沒跟這傻缺絕交,絕對歸功於他心地善良,畢竟在這世上,肯配合倪昊犯傻的人不多。

關於倪嘉予的很多記憶,有點類似於童年糗事,陸曄平日裏是想不起來的,但往往有那麽一個契機,像竈膛裏忽然點燃的火把,瞬間照亮了漆黑的灰燼殘餘,勾起全數影像。

陸曄中二年歲裏做的最後一次混賬事,是在中考結束的夏天。

於學業一事,陸曄向來比倪昊多了點考運。中考數學和物理全省聯考,反倒比各地級市單獨出卷時還降低了難度,陸曄靠著這個政策賞賜的福利夠著了重點高中的邊,但手不夠長,終究是差了四分。

一分三萬,他爹陸老板咬咬牙,斥資十二萬把他塞進了全市第二的高中,而後又請客喝酒,吐了好幾回才換來一個重點班補習的名額。

對凡事無憂又幸運的少年而言,手裏握著的這把通往名校的鑰匙,未免拿得太過順利。

他沈迷游戲,揮霍時光,房門一關便隔絕了瑣事紛擾。

所以他看不見父親把西裝外套搭在小臂、回家時腳步搖晃的醉態,也看不見母親再次懷孕後、挺著肚子去為丈夫開燈煮面的疲憊,他所能看見的,是面前一塊15英寸的顯示屏,和即將與好兄弟分隔兩校的離別。

八月酷暑,他被送去參加重點班的補習,聽高中老師成天念叨著集合與函數,還沒等他聽懂,教學進度又刷刷刷翻了好幾頁。

班內大部分同學都或多或少接觸過一些競賽知識,唯獨他搞不懂,為什麽給兩個數字加個小括號就代表求最大公約數了,怎麽求倒是給個步驟啊!

他本就不屬於那裏,雞立鶴群,鶴才不會關心雞的認知水平。

三天後,陸曄開始逃課。他拿著母親尹慧芬給他的飯錢,約著倪昊天天往網吧裏鉆。

滾他娘的數學,誰愛聽誰聽,老子不幹了!

事發那天恰好立秋,陸曄早晨出門前,尹慧芬還交代他:“立秋要啃瓜的,啃瓜是什麽知道嗎?哎你又搖頭,什麽都不懂,以後考大學,出去了連自己老家習俗都說不上來,丟不丟人!”

他嬉皮笑臉的:“那就留在省裏讀,我看咱們市那所大學也挺好的,離家近,還本一呢。”

尹慧芬從錢夾裏翻出幾張鈔票,拉開他書包拉鏈,細心地塞進內兜:“眼光放遠一點,不要光想著本一,想想北京那幾所,還有上海那幾所,你那麽聰明,只要肯努力,一定考得上重點大學。”

他聽完,低著頭不說話,其實心裏還是郁悶,暗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也不知父母哪來的信心。

他帶著這股郁悶去教室裏晃了圈,掏出桌肚裏攢著的空白卷子,還沒來得及塞進書包,臨時班主任便屈指敲了敲桌面:“出來一下。”

那年省裏出臺了嚴查中小學假期補課的規定,學校頂風作案,竟然還有學生不識好歹,當即決定請家長。

班主任那留的是家裏的座機電話,尹慧芬恰好去產檢不在家,陸曄剛松了一口氣,卻聽老師說:“那就改明天,要是連你父母都不打算管你了,開學後你就轉去普通班吧,別影響重點班的同學。”

陸曄對最後一句話很不服氣,心想:“我人都不在教室,礙著他們什麽事了?”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一個靠關系花錢買分的學生,沒那個腰板和老師對抗。

他猶豫了一晚上,始終不敢跟尹慧芬開口。

那日產檢完,尹慧芬買回來一個花皮大西瓜,剖開時還念念有詞:“啃秋食瓜,這個夏天就算過去啦,往後得少吃瓜……”

陸曄捧著那半個西瓜,手裏握著不銹鋼勺,挖一口擡頭看一眼母親微微隆起的小腹,最終把班主任的話拌著瓜咽到了肚子裏。

事情總得解決,倪昊便出了個餿主意:“反正你們班主任也沒見過叔叔阿姨,隨便找個人假扮不就行了嘛。”

呵,這麽不要臉的主意也不早說,半夜三更去哪找冒充的人?

倪昊一擺手:“我姐啊!她剛做完什麽社會實踐,放假在家盡搗鼓化妝品,技術又爛,化了濃妝就跟老了十歲似的。”

也不知道倪昊是怎麽哭爹喊娘簽不平等條約的,總之,第二天早上,倪嘉予還真出現了。

陸曄自初二寒假被坑過後,對這位倪家堂姐頗為忌憚,遠遠看見公交站臺邊那個撐陽傘玩手機的年輕女孩,後背就起了一陣涼意。

待人擡頭望向這邊時,額角冷汗也冒了出來。

據說女孩子上了大學,就像去了一趟整容院,化妝技術和穿衣打扮都與高中時迥然不同。

彼時的陸曄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反正倪嘉予那張塗得慘白慘白的臉和烈焰紅唇是把他嚇到了。

她一身吊帶裙不覆高中時的清純優雅,活像個站街的紅燈區姑娘,拿塊小手絹就能揮一揮,扭一扭,再嬌嗔一句:“老板,要不要按摩呀?”

陸曄要臉,情願東窗事發,也不想讓人誤會這是他媽。

倪嘉予斜了他一眼:“你只管帶路,等會本色出演叛逆的青春期少年就行。”

陸曄騎虎難下,埋首快步向前走,做足架勢要和身後那個踩著八厘米高跟鞋的女人劃清界限。

暑假期間,只有重點班的任課老師頂著烈日來上班。現在時間早,班裏抓早讀,辦公室安靜得很,只剩下教物理的班主任悠閑地喝著涼茶看教案。

倪嘉予就在這時娉娉裊裊地走了進來,掃了一圈,對目瞪口呆的班主任自我介紹道:“老師好,我是陸曄的媽媽。”

班主任也不是傻子:“小姑娘,你頂多二十七八,十歲出頭就生兒子了?”

倪嘉予撥開額前碎發,不好意思地說:“不怕您笑,我是他繼母。”

陸曄猛地扭頭瞪向她,倪嘉予冷笑:“看我做什麽,我還不樂意年紀輕輕就給人當後媽呢!你媽沒本事留住男人的心,反來怪我不知檢點,奇了怪了,又不是我拿刀逼著你爸睡的……”

陸曄大怒:“你閉嘴!我爸不是那種人!”

倪嘉予倒吸一口氣,輕喘著駁斥:“你沖我兇幹嘛呀,你媽不要你了,你爸沒空,我好心好意給你來開家長會,你還敢兇我!養不熟的白眼狼!”

兩人就這樣當著班主任的面,來了段即興雙簧,局面混亂,生生將書卷香的辦公室吵成了菜市場。

一個演得逼真,一個氣得逼真,反倒是看戲的人尷尬得手足無措。

經此一鬧,班主任也不敢再請陸曄家長來談話了,甚至還對這個不求上進的學生多了分同情。可憐他被父母婚姻悲劇波及,掙紮在新家庭無人理解。

陸曄半真半假地吵了一架,緩過神來頗有些哭笑不得。

卻不料傍晚回家就遭了殃。

他戴著耳機走路也沒個正形,逃過一劫的慶幸在樓梯上與倪嘉予狹路相逢時沖了個一幹二凈。

倪嘉予換了身正常裝扮,鞋子也換成了平底帆布鞋,頭發梳起來紮成馬尾,站在比他高兩階的地方,平靜地打招呼:“回來啦。”

陸曄仰著頭,發覺她比高三時高了些,洗掉那層粉後,模樣也幹凈多了,依舊是幹幹凈凈的年輕女孩樣,只是面色冷冷的,眼神裏不含善意。

他隨意地“嗯”了一聲,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急問道:“你見過我媽了?”

“對,剛見過。”倪嘉予不用他追問,主動坦白,“倪昊昨晚跟我撒謊,聲淚俱下地控訴你爸媽離婚、小三登堂入室,央求我去你學校演場戲。我……因為某些原因沒聽出話裏的漏洞,今早便去了。下午越想越不對勁,逼他說了實話。學校裏的事我都告訴阿姨了,也道過歉。如果你還為我當時的說辭生氣,我在這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陸曄哪還記得她說過什麽,他心頭一團亂麻,不敢想尹慧芬現在是什麽心情。

倪嘉予似乎只是客氣一下,見他不吱聲也沒繼續糾結道歉一事,冷冷地繞過他下樓。

陸曄在她靠近時下意識往右邊讓了讓,肩頭輕輕一碰,剛回神就見她站在下層拐角處,註視著他的臉。

她仿佛已在那裏站了很久,一番話也醞釀了很久。

倪嘉予說:“陸曄,你是倪昊的好朋友,也叫過我一聲姐姐,那做姐姐的,今天不妨頂個惡人的名頭來勸弟弟一句:別辜負你爸媽的心血。你媽媽懷孕了,身體不好,你想想,如果今天是她大著肚子去辦公室,聽老師一一細數你做的混賬事,她什麽心情?”

陸曄抓著書包帶,小聲反駁:“那你還告訴她……”

“不然呢?”倪嘉予笑了笑,“你還能瞞她三年?陸曄,你和倪昊一樣大的,今年十五歲了,別這麽天真。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演戲時是什麽心情?你和倪昊怎麽可以用這種事來騙我?”

她說到這裏,深呼吸了幾次,陸曄沒聽懂話中玄機,也不敢多問。

她沈默了一會,陸曄以為她已經說完了,卻聽她低聲補充道:“陸曄,至少你現在還有媽媽管你。”

陸曄這才想起,倪昊說過,倪嘉予的父母在她高考完的第二天就辦了離婚手續,還沒等她踏上去北京念書的火車,她爸就迫不及待地寄出了二婚的喜帖。

那晚吃完飯,尹慧芬拿出了產檢單,陸曄看不懂,她就淺笑著解釋:“妹妹發育不好,要引產了……引產就是打掉,不能要了。”

其實產檢時不允許查胎兒性別,只是家裏都希望多一個女孩,所以一直把未出生的孩子喚作“妹妹”。

陸曄急得眼淚都出來了,順著沙發跪在尹慧芬跟前:“媽,你別嚇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逃課了。你放心,我以後好好上學,你別拿妹妹嚇我……”

他好久沒有這樣哭了,真正源自肺腑的懊惱與悔恨,和裝腔作勢的假認錯不一樣。

那種痛苦和難過是希望時間倒流的,希望把那根指針撥回去,撥到錯誤發生之前,重新再來一遍。

尹慧芬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她只是溫柔地摸著兒子的頭發,用掌心一寸一寸地感受這份帶著體溫的柔軟,悲哀而平靜地說道:“陸曄,媽媽常在想,我連你都養不好、教不好,哪有資格再要一個女兒呢?如果妹妹出生了,這三年我能不能同時顧及兩個孩子呢?媽媽懷孕後要養胎,家裏的擔子全落在你爸爸身上了,他喝酒喝得兩次胃出血,你知不知道?”

陸曄搖搖頭,橫過胳膊抹了把眼淚。

“你啊,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尹慧芬撫上小腹,聲音裏流露出悲傷,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認命姿態,“這樣也好,妹妹不能要了,我就只用照顧你一個,能多看著你,別讓你走錯路。你明天去和老師認個錯吧,我就不去了,丟不起這人……”

陸曄仿佛是在一夜之間長大的,他的未成年時光以高中開學為界,一刀斬斷分成兩個階段。

一個是活躍在老師黑名單上、次次開班會都要拎出來訓話的搗蛋份子,一個則有模有樣地長成了小區裏“別人家的孩子”,不高不低地在重點班的中游段裏掙紮著,往上還欠點火候,往下卻是萬萬不敢。

尹慧芬做完手術後,他開始承擔家務。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當陸建平不在家時,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了。

倪嘉予找了份深圳的實習,為期兩個月,處理完學校的雜務,便開始收拾行李,準備趕第二天一早的飛機。

陸曄的電話就是在這時打來的。

他走到宿舍外面的陽臺上,掩上門,望著北京燈火映襯下星星寥落的夜空,輕輕地開口:“嘉予姐,我剛想起來還欠你一句話。”

倪嘉予莫名其妙:“什麽?”

“謝謝。”他把這兩字在舌尖細細品味,慷慨地又說了一遍,“謝謝你。”

謝謝你在我沈入荒廢度日的深淵時伸出了手。

謝謝你當頭一棒的勸告教會我珍惜。

然而這份感動並沒有上次的寒假做飯那麽幸運,它甚至沒能持續十秒。

很快,倪嘉予便問他:“你是不是又有事求我?”

陸曄:“……”

當助教時怎麽不見她這麽直接?!

“怎麽,沒事嗎?”

“有……嘉予姐,北京到漳州的火車票怎麽買?我不想坐28個小時!”

倪嘉予沈默了片刻,最終以關愛智障的語氣問道:“朋友,你聽說過換乘嗎?”

陸曄眨了眨眼,默默地在心底抽了自己一耳光:“……我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陸曄同學的三字經:我錯了/對不起/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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