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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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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尋露擦幹了眼淚,靠在我肩上看了一會電影,便沈沈睡去,眉宇間仍有幾分抹不去的傷感。我完全關閉了音量,對著電影畫面發起呆來,放完了《泰坦尼克號》,電視屏幕瞬間變成了一片漆黑。我怕吵醒尋露,沒有起身換碟,直接點了重播鍵,整個晚上《泰坦尼克號》總共放了三遍多一點。

一直到窗口透出朦朧的光線,我才勉強睡去。夢很沈,是發生在一個孤島上,我正獨自泛著舟往海的深處劃去,四周全是灰蒙蒙的霧,不知前方是何方,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有我一個人拼命劃著槳,不斷地向深海進發……

包夜時間到了,門口傳來“篤篤”的敲門聲,隨後屋裏的燈光也在突然間亮了起來,我陡然醒來,表情茫然地靠在靠背上,發現尋露正雙手抱膝,貼在對面的墻上凝視著我。

從她的姿勢判斷,她已經這樣看了我很久了。

“你醒了!”她微微一笑,情緒比昨天好多了。

·

從錄像廳出來時,滿街還是迷蒙的霧,低垂幹癟的柳條上結滿了長條的冰晶,一派松花江沿岸冰掛千裏的北國氣象。

與尋露行走在黑暗的長街上,我忽然想起木心《從前慢》裏的詩句來——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沒想到詩裏的情境與現實竟然能夠如此吻合。

為了應景,我還特意在路邊賣豆漿的小店買了兩杯豆漿,和尋露一邊走一邊喝著。

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雪,尋露更是走走停停,仿佛在故意拖延著到達車站的時間,在一個轉彎處,她突然停下說:

“林秋,我先進去,你等我進去以後再去坐車好嗎?”

我奇怪地點了點頭。

尋露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顫抖著肩膀問:

“能不能抱我一下……”

我一楞,正要走上去,她卻又忽然說道:

“還是算了……”

她的聲音太小,以至於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真的說過剛才那句話。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瘦瘦小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車站拐彎處,忽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

元旦三天假期,我一直悶在家裏看《笑傲江湖》,學校時間一到,便火急火燎地返校,從我踏進教室的那一刻起,便一直搜尋著尋露的蹤跡,但當天晚上,尋露沒來。

之後的幾天,她的座位上一直空空如也。

一周後的班會,前額禿頂的班主任神色黯然地宣布:

“尋露同學因為家裏的變故暫時沒有辦法來上課了。”

很快有一個流言在人群中悄悄擴散——尋露因為殺害繼父,正在公安局接受調查。

在聽到這個流言的剎那,我感到異常可笑。文文靜靜,從不大聲說話的尋露怎麽可能幹出“殺人”這麽恐怖的事情來,但是在目睹了警察來班級做尋露的社會關系調查時,我又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我愛的那個女孩就這樣突然之間……變成了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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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確認了這個事實之後,連續幾天,我恍如失憶。

雖然正常上課、放學、吃飯、睡覺,但是感覺一天只有一秒。

通常我早上打開的小說,到了晚自習結束,從哪打開的,往往從哪合上,連閱讀都變成了一件異常困難的事情。

隨後我請了病假,在宿舍的床上躺了兩天,回憶關於尋露的一切……

她為什麽會花光自己所有的零用錢餵養流浪貓?

她為什麽會在突然之間變得無比纖細,無比傷感?

她為什麽會在跟我分別時顫抖?

她為什麽轉過身又再回過頭問我能不能抱她一下?

去車站的路,她為什麽會走得那麽慢,仿若要用掉一生的時間。

我躺在床上,任由淚水放肆地流下。

我總天真地以為凡是溫柔的,總會被這世界溫柔以待;凡是善良的,總會被這日積月累的善良加冕。如此溫柔的尋露,怎麽會有人忍心傷害她呢?

我發現我不僅從沒有真正認識過尋露,甚至我從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人如果整天生活在光明裏,慢慢地就會拒絕接受黑暗,時間長了,這光明也變得同黑暗一樣,遮住了我們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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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的清晨,我第一個從宿舍醒來,刷牙洗臉之後,便系上了尋露送我的黑色圍巾。

上完早讀之後,我走出校門吃早點,餵貓,然後返回教室繼續讀小說。第一節課開始前,尋露宿舍的兩個女孩突然認出了那條圍巾,開始竊竊私語,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頻繁地往後看,眼神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她殺人前,我不敢高聲說喜歡她;她殺人後,我反而沒了某種顧忌,想第一個跑去告訴她,無論她遭受過什麽,我都願意站在她身邊,陪她一起走下去。

第一節課是英語課,教英文的班主任正在臺上對語法的應用唾液橫飛地大講特講。英語,是我永遠的痛。不僅聽課痛,考試痛,考試成績出來時更痛,學英語四年間對我的殘忍折磨,加起來的痛楚應該遠超生孩子了。

我一直不明白,漢語那麽優美,那麽牛逼,堪稱世界文字歷史的活化石。為什麽外國人不用學漢語,我們卻拼了命地學習英語。大多數中國人還不知道李清照,沒讀過柳宗元,對精華我們選擇視而不見,卻天天卯足了勁地學習糟粕,以流利地說一口不足五百年歷史的語言為榮,以談論大道無為和兼愛非攻為恥,國人的自卑感和崇洋媚外可見一斑。

我們班主任,也就是英語老師,外號“禿鷲”。五十多歲,五短身材,孔武有力,聲如洪鐘,尤其是臉上的鷹鉤鼻子,讓人印象最為深刻。據傳此人早年在五臺山拜過師,身手了得。

拜沒拜師,早已無法考證,不過可以確定地是此人下手極其兇殘,再頑劣,再桀驁不馴的學生,只要進他辦公室的門超過五分鐘,出來時,必定威風全無,只知低頭走路。

班內也有頑童,脾氣火爆,與之相抗,然不出三招,便被他一拳放倒在墻上,當時教室的墻並非鋼筋混凝土結構,而是用鐵板夾著泡沫隔開的偽墻,隨著他揮拳的力道,墻上的玻璃隨之發出金石之聲,當時情境,如今想來,仍細思恐極。

那一仗,打得精髓,打得漂亮,打出了班主任的威風,打趴下了少年意氣。自此以後,“禿鷲”之名,不脛而走,迎面相遇敢與之對視者,無。

所以,面對第二節課的英語考試,我格外認真,並沒有交白卷,而是用五分鐘的時間把所有的選擇題全塗了B。

這稱得上我和班主任之間一種心照不宣的“秘密協定”。如果說我交白卷,相當於直接打了他的臉,那麽這種做法,無疑給雙方都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我是學渣,但是我努力過……”這是我的說辭。

“這個學生,雖然比較笨,不過還算勤奮。”這猜測這大概是他的想法。

全塗B,應該是他容忍我自甘墮落的底線。

無論什麽事,給雙方設立一個不可觸摸的底線,都是聰明人的做法。不聰明的那個,早就在那天被他“掛”在了墻上。

·

我交了卷,就回到座位上繼續讀起了《雪山飛狐》,在臨近下課的最後十分鐘裏,英語老師正做著考後點評,就在這時,尋露突然推開了教室的門。剛才還熱鬧非凡的課堂,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隔壁班語文老師洪亮的嗓音在此刻清晰地傳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尋露表情木然,冷冷地繞著班級看了一圈,完全沒理會講臺上粉筆懸空的班主任,直接步履輕盈地走向了自己的座位。平日裏脾氣火爆的“禿鷲”,這次的表現卻意外地克制,他只是幹“咳”了一聲便繼續講了下去。

我再也無心看小說,傻傻地盯著尋露的背影出神。下課鈴聲響起後,尋露像突然被鈴聲抽光了所有的力氣,瞬間趴倒在了課桌上,把臉埋進雙臂間,不哭泣,不說話,也不擡頭,努力偽裝著自己與世無關的樣子。

沒有一個人上前關心她,甚至沒有一個人願意走進她,所有人突然變得“高尚”起來,他們都離得遠遠地,幾個人圍成一個圈,用尋露聽不到的聲音,小聲地議論著。我仿佛看到了一群狼正圍著一只鮮血淋漓的小羊,在低頭商量著羊肉怎麽分。

幾乎每個人都自以為是地表達了恰如其分的同情,然而用錯了地方的同情無異於再次投擲的匕首。況且那絕非同情,只是看熱鬧的好奇心和幸災樂禍的混合體,披上了同情的外衣罷了。

面對四周充斥著的含糊不清的“嗡嗡聲”,尋露的肩膀微微聳動著,我知道她在努力克制,並且馬上就要哭出聲來。

我突然冷笑一聲,踢開桌子,從人群的包圍中穿過,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便往教室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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