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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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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桓既一口咬定了姬蘅不在他那兒,姬允又不能說他故意扣住太子強行搜人,一氣之下也索性不管了,管他顧桓愛死不死。

新歲之後,新土地法還有稅制法開始在京畿附近試推行起來。在此之前,大小刺頭們都被結結實實地削了一通,大將軍如今又戍邊去了,京中貴族少了一大靠山,立刻老實許多,敢怒不敢言地讓下賤貧民分自己的一杯羹。

以白宸為首的一批人,因積極推進變法,又上承天子下達百官,一時成為朝中新貴,搶手不已。

為變法之故,朝廷在六部之下另設督察司,白宸暫時兼領督察司督察長一職,官職本身不大,但因為特殊時期的權力行使之便,督察長地位就顯得舉足輕重起來。

至少開朝會,不必姬允偏心提拔,白宸也要站在前頭,才能及時匯報工作。

新法之所以推行還算順利,其中很有白宸的幾分功勞。歷來主張變法者,極易遭到保守派痛恨,但白宸不知是從哪裏學來與貴族周旋的方法,竟陸陸續續將一些反對派說通了,朝會上竟也站到他這邊來。而有人即便不滿變法冒犯自家利益,仍與白宸好言相待,維持面上的友好往來。至於餘下的頑固派,就有兩個極端了:一種是看見白宸就連連嘆氣,面帶惋惜,活像白宸走了歧路,為此痛心不已似的;另一種則是每每聽見白宸兩字就怒發沖冠,斥他舍祖忘本,居心不良,白氏百年來的榮光都被他糟蹋了。

白氏的榮光是否被糟蹋,自然容不下外人來置喙。所以白宸行事如故,在朝會上安撫前者懟後者,手法嫻熟,氣定神閑。

下朝之後,姬允留下白宸與另幾位官員繼續議事。京內貴族勢力雖然最為龐大,但也最識時務,出頭鳥被打死之後,便也暫時偃旗息鼓,等待時機以反擊,所以京內推行法令反而看起來很順利。

但顯而易見盛朝不是只有京城一座城池,除了京城之外的十多個州,幾十個郡,上百個縣,連綿成幅員遼闊的神州疆土。皇帝結婚大赦天下的好消息,跑到窮鄉僻壤裏可能要跑三個來月才到,別說這些不著調的,聽都聽不懂的田稅法,天高皇帝遠,誰管你在十萬八千裏外的宮裏放了什麽香的臭的屁。

而且藩王盤踞各州郡,自來對轄下郡縣有治理之權,天子令到藩王封地之後,好一點的將其束之高閣不時拜一拜,差一點的便直接拋到腦後不理不睬,沒草紙時還能順手撕來擦個屁股。

姬允的意思是不如趁此機會,若諸王敢抗命,便將他們都敲打一遍,還能將散出去的皇權收攏一些,自然有人附和有人反對。

反對的聲音已經是老生常談:諸王乃邊疆屏障,拱衛京師,豈能自毀城墻,且京內姬允尚且還沒捋順,又哪來的兵力財力去搞他們。

支持的原因也是類似,不過和上面的都是反著來:諸王心有不足,如今已成吞虎之勢,莫說拱衛京師,恐怕還要像姬準那樣犯上作亂。且京內變法推進順利,之前大小叛亂都輕松平覆,可見天威浩蕩,又豈會不四海賓服?

眾人就這個問題已吵了好幾日,大會吵完小會吵,小會吵了沒結果,姬允和白宸接著吵。

姬允以一種常人不能理解的心態,近乎偏執地想要削藩。白宸則條分縷析,列出條條原因說不可,時機不好。

兩人連吵了幾日,這日終於翻臉了。

白宸臉上是竭力忍耐的神色,他用力地平穩呼吸,但即便如此,還是能明顯看到他脖子上迸起來的青筋。

“你失心瘋了嗎?!”

白宸終於還是沒忍住,大逆不道地懟了天子陛下。

姬允仿佛是被他這一句罵得有些懵,片刻才反應過來要發怒,皺起眉來沈聲喝道:“白宸,你以為你是在跟誰說話!”

白宸深吸口氣,顯然也知道自己太過冒犯,道:“臣一時心急,口不擇言,陛下恕罪。”

但仍是不可退讓的神色,他堅持道:“陛下大權旁落已久,收權務必循序漸進,不可一蹴而就。眼下京城貴族雖然暫無動作,但半數都在等著揪陛下的錯處,這種時候陛下與藩王們翻臉,豈非兩頭點火,最終不免禍及自身——而且陛下難道忘了,大將軍為何匆匆趕赴譙州嗎?”

姬允其實很想懟回去:顧桓當然是因為怕被我穿小鞋,才躲去譙州的。

但他也明白,若不是那回在車外,顧桓與白宸私底下做了什麽交易,顧桓怎麽可能轉眼改了主意,既放棄了對他的挾制,又二話不說帶人去了譙州。

只是一股氣亙在心頭下不去,姬允格外焦躁:“時機,白卿總是提要等時機,那你說說什麽時候才是好時機!”

白宸卻又一時被鋸了嘴似的,他嘴唇張了幾張,看著都似很有話說,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

姬允不耐地冷嗤道:“白宸,沒有什麽所謂的最好時機,最好的時機就是當下和現在。”

太子的出走讓他心裏一根松松的弦開始繃緊了,他無可避免地會想到上一世,顧桓身死,然後諸王之亂。

近日一直有種無法言明的焦慮和緊迫感壓向他,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急躁了,但他絕不可能等到藩王作亂之後,再來手忙腳亂地應付,也絕不可能再放任自己流落到上輩子內外交困,孤立無援的境地。

現在他看見白宸,心裏偶爾也像泛開餘波一樣,浮起若有似無的陰影。

姬允一意孤行,就算白宸舌燦蓮花,最終也不能打動他。

兩人的氣氛近來很有些微妙,除了談公事之外,兩人之間的空氣簡直陷入了凝滯。

依稀不久前白宸一個臉色不好,姬允心裏就要咯噔一下,恨不得捧出自己的心來哄他一笑,現在即便整日面對面地針鋒相對,姬允覺得自己也已經毫無波瀾了。

兩人各持意見,寸步不讓,吵兇了的時候簡直想往對方臉上撓一爪子。白宸有三寸不爛之舌,如炮彈對著他突突突不停發射,姬允總算親身體驗到了素有名士風采的白小郎君噴起人來是個什麽滋味兒,氣得頭發暈之餘,冷靜下來回想一下,

心裏便生出種難以言明的,像是欣慰,又像是失落的感覺,原來和這人做一對君臣,就是這樣子的啊。

他想,其實這樣挺好的。

結果沒幾日,信陵手裏揣了一圈的美人畫像,找上了姬允。

“按理說,這本不該我來管的。”信陵抿唇笑道,“只是白小郎離家在外,京中也沒什麽長輩替他張羅,好好的小郎君都二十出頭了,身邊竟也沒個人陪著,整日形單影支的。以白小郎那樣的品貌家世,又豈是缺少婚配人選的,便是我的幾位手帕交,也托我替她們的女兒相看著呢……”

姬允滿目震驚地聽著信陵絮絮念叨,再看看眼前列成一列的美人畫,覺得心臟仿佛是咯噔一下,叫他被自己卡住了,不上不下得厲害。

他之前竟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有朝一日,白宸是會成親的,他將與另一個人結發,出雙入對,組建一個全新的,不容旁人插足的家庭。

“……這些小姐們都是難得的知書達禮又兼溫柔美麗,尤其她們的父族,便是配皇子也很有餘了。”信陵口中仍不停,微笑地望他,“所以我拿來讓陛下先掌個眼,挑出幾個不錯的,都穩妥了,我再去小郎君那邊探他的意思。”

姬允從那種沒著沒落的恍惚裏回過神來,心念電轉間,有些明白了信陵心裏的小九九。

如信陵所說,這些世家女們身世高貴,便是配皇子也很有餘,白宸即便近來風頭很勁,到底年輕,家族在朝中也沒什麽根系,又哪裏值得她們一窩蜂地湧上來呢?

想來是他們自覺紆尊降貴,想與領頭變法的白宸結個姻親,將白宸綁到自己的船上去,成了連不斷的親戚,還會這樣不留顏面嗎?

姬允心裏略微有了底,便笑著嗤了信陵一聲:“也難為你整日裏想這些想那些的,沒個正經事可幹。”

信陵便一臉正經,不服地說教道:“陛下這是什麽話,婚姻大事豈不是第一緊要的正經事嗎?”

“都說成家立業,成家才可立業,白小郎眼看已經二十出頭了,別說婚配,宅邸裏連個通房妾侍都不曾見過,這要讓旁人怎麽想呢?”仿佛有些難以啟齒,她又頓了頓,才道,“陛下素與白小郎來往密切,舉止親密,我自然不會多想什麽,但陛下也不擔心旁人多嘴多舌,平白壞了白小郎的名聲嗎?”

這話開了頭,信陵便仿佛豁出去似的,一口氣接著道:“就是現在,也有一些聲音,說白小郎以色侍君,讒言媚上,才得到今日的地位呢。”

姬允臉色當即大變,簡直有幾分做賊心虛或者惱羞成怒似的,他漲紅了臉怒斥道:“都是哪些長舌婦亂嚼舌根子,不怕夜裏被人拔了舌頭嗎?!”

信陵頗認同似的,點點頭道:“誰說不是呢?這世上向來無風可起浪,若再不註意些,怎麽防得住悠悠眾口呢?”

姬允是知道人言可畏的,上一世白宸真正做了他的禁臠,坊間嗤言笑語便從未停止過,到後面白宸挺身而出力挽狂瀾,那些釘在他身上的流言不見減弱,反而更見威力,仿佛他是憑了那方面的本事才能退敵一般。後來白宸入了朝堂,別說下朝之後,便是朝會上,姬允偶爾也能聽到一些格外刺耳的嘲諷。

那仿佛是刻在了白宸身上的恥辱,但姬允沒想到,這一世他小心謹慎與白宸保持距離,但仍然沒能逃過那些刻意探究的眼。

姬允自己輾轉反側幾日,既舍不得白宸因為自己再受委屈,也舍不得真正把他送給別人,兩頭都是舍不得,總是拿不定主意,倒是把他自己心口灼得厲害,夜裏都不能安枕。

一番糾結,到底還是召來白宸,他也並不拐彎抹角,措辭片刻,便道:“信陵前些日找到我,說想為你介紹一門親事。”

似乎是意料不及,白宸微微地張大了眼,卻不吭聲地望著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對方濕漉漉的漆黑眼裏,有種被拋棄似的傷心。

姬允本是下了不怎麽堅定的決心,被自己臆想出來的對方的傷心所感染,那點決心便很受影響地動搖起來,他頓了頓,又道:“畢竟是你自己的婚姻大事,我也不好替你做主,你若是覺得不願意,也……”

“沒有,”白宸卻打斷了他,他的臉上微微有些緊繃,卻道,“沒什麽不願意的,陛下百忙之中,還不忘關心臣的終身大事,臣感恩還來不及,怎麽會不願意。”

“……”半肚子的話被堵住了說不出來,姬允憋了憋,憋得臉都有些漲紅了,仍是不知該如何接口,犯抽似的憋出一句,“你真的願意?”

白宸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看著竟有幾分灰敗似的,他自嘲道:“陛下既然想要與我劃清界限,又何必再羞辱我,問我的真心呢?”

姬允一時說不出話來。

心裏浮出一種難言的酸澀來,他知道是自己搖擺不定,始終下不了決心,舍不得松手,又不敢再抓緊,才假惺惺地拿話來試他。

他說是要為白宸介紹親事,但其實連如何勸對方都沒想過。他想的都是只要白宸皺皺眉,說聲不願意,他就能又一次順坡下驢,順水推舟地替他擋回去。

然後裝作無事發生,兩人繼續這樣不鹹不淡,不上不下地混著。

但是誰願意被這樣不死不活地吊著呢?

白宸既然不傻,也顯然比上一世的自己要清醒得多,他放棄了無用的執著,不再為求不得而自苦,他決定松手了。

他的嘴唇微微發白,仿佛大病一場之後,還很虛弱,但也終於感到了解脫。

“陛下想讓臣娶誰,”他說,“臣娶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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