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回家的路上，俞晨虛弱地靠在許臨的肩膀上，望著窗外時而飛速劃過，時而停頓定格的風景，握了握許臨的手，說道：“謝謝你停頓定格在我的人生。”

她說完，疲憊地閉了閉眼，感覺到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臉頰上，用手指撚了撚，伸出舌頭舔了舔，水滴是鹹的，再擡頭，見許臨倨傲的下巴已經被眼淚浸得濕漉漉的.

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流這麽多的眼淚，無力地揪著衣袖不斷擦他下巴，他沒有刮掉的隱青和她的衣袖發出輕微的沙沙摩擦聲，她都聽得到。

這幾天，許臨想盡辦法為俞晨尋找治療方案，德國、瑞士、美國的醫療機構都被他找遍了，熬夜將俞晨的資料發送到各個國家，對方都表示暫時沒有可行方案。

就像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聯合對俞晨判下死刑一樣。

俞晨倒是對這個結果無比坦然，靠在許臨肩膀上昏睡了過去。

回到家，俞晨明明感到肚子很餓，可是吃了兩口芝麻糊就吃不進了，肚子痛得不行，就像鐵錘在裏面砸一樣，許臨給他打了止痛針，她又睡了過去，許臨一直握著她的手，不斷翻看著平板上同事朋友給他發過來的關於胰腺癌最新診療的論文。

看著看著，他的眼前就模糊了，一滴滴眼淚又落到平板上。

敲門聲響起，他連忙抹掉。

俞暉走進房間，遞給他一杯參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爸，你也累了，要不回屋躺一下，我在這裏守著媽媽就行”

許臨埋頭盯著平板，冷淡地說：“不想喊我爸爸可以不喊。”

俞暉知道自己相繼兩次的頂撞和質疑，恐怕已經讓這個親生父親寒透了心。

他拿著參茶的手伸到許臨面前，許臨半天也沒理會。

就這樣呆站了半分鐘，念念忽然進來，似乎也清楚俞暉比自己更想要得到許臨的關註，想著這些年自己確實已經“霸占”了許臨不少時間，是應該還給俞暉一些時間了，於是過去黏膩膩地挽住許臨拿著平板的手，說道：“爸爸，你不要生哥哥的氣了好不好….哥哥這種學藝術的…本來情緒就比較感性…你不要生他的氣了嘛…”

許臨擡起頭，盯著俞暉說道：“你媽媽答應我了堅持到最後，我已經給她申請了梅奧的治療，請你以後別再對我提到什麽安樂死，這並非是礙於我院長的身份而膽怯，而是我在盡力為她尋找拼搏最後一次的機會，如果走到最後的最後，實在不行了….那她想要的，我都會給她。還有，我和你沈阿姨之間是清清白白的，傳聞純屬子虛烏有。”

他說著話，看到念念的鼻頭沾了一小粒臟東西，伸手幫她扒掉了。

俞暉木楞楞站著，話在喉頭反覆回咽了幾次，終於還是小聲說道：“爸爸，別討厭我，我錯了。”

許臨聽到他的一聲認錯，緩緩站起身，接過俞暉的參茶喝了一口，說道：“爸爸既然是個醫生，能找到的辦法和渠道還是要多一些，你說你一回來就跟我討論死亡方式這種問題，我是無法接受的，不經過抗爭就任由死亡擺布，這也不是你媽媽的本意。我平時工作確實很忙，你媽媽的上一次體檢是半年前，我沒想到病程發展得這麽快….是我對她疏忽了….我現在在盡全力想要補救，希望你也不要再跟我說喪氣的話打退堂鼓。”

俞暉垂眸點了點頭。

念念站起身，抱住許臨，抽泣著說道：“爸爸，其實我和哥哥一樣害怕….你也一定要保重自己身體，不要生病好不好….如果你再倒下，念念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許臨輕拍念念的肩膀，安慰道：“好，你們放心，不會再像上次一樣了….是爸爸不好，讓你們一回來就看到我胃痙攣…不會再這樣了，我保證。”

這時俞晨從床上醒來，笑道：“你們在我床邊哭哭啼啼，可真吵。”

許臨急忙坐回俞晨床邊，扶著她起身，俞晨靠在許臨肩膀上，虛弱說道：“我好多了…這就起來給你們做飯….”

他又撚了撚濕潤的眼角，沒有阻攔。

俞晨信心滿滿說要為他們做頓晚飯，卻見到冰箱裏空空如也，想著那個人恐怕在自己生病後飲食也受到了影響，心裏一陣難過，寫了一份清單讓俞暉和念念出去買菜，等待的間隙卻又去了一趟衛生間，拉了黑便，知道自己的胃很可能已經全部是癌細胞了，坐在馬桶上抹眼淚，又不敢抹太久。

她走到廚房，發現他已經在竈臺邊擦擦洗洗，一邊擦一邊說：“廚房這幾天都沒用，恐怕沾灰了，我打掃幹凈，俞暉他們回來直接下廚，今天的菜我來做，你指揮，好不好？”

俞晨打起精神點了點頭。

…….

一番忙碌下來，俞晨僅僅指揮了放鹽這一項，其他的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想，站著不到五分鐘就累了，俞暉拿過椅子，在上面墊了兩層坐墊扶著她坐下，俞晨迷戀地望著許臨忙碌的身影。

他做了五菜一湯，俞晨雖然一口也吃不下去，看著丈夫和兒子女兒湊在一起的情景，她也感到很滿足了。

俞暉和俞念念一邊吃一邊對許臨說著他們各自最近的情況，恬恬和小濤周末就會趕過來…..

許臨大口吃著飯菜，沈默地聽著，俞晨知道他根本聽不進兩個孩子說的話….

夜晚，許臨坐在浴缸裏為俞晨洗澡，俞晨想到年輕時的很多次都是在浴室發生的，嬌澀地傻笑起來，許臨坐在氤氳的霧氣裏，吻住了她，她伸出腿，盤在他的腰間，再次回應他的吻。

一切都變了，一切似乎又沒變。

晚上許臨坐在床邊為俞晨細致地吹著頭發，俞晨忽然向後仰倒在許臨懷裏，許臨寵溺地關上吹風機，伸出雙臂抱住了她，俞晨望著前方一整面照片墻，輕聲對他說道：“過去十八年，我每一年都會對上天許下同一個願望，你知道是什麽願望嗎？”

許臨的手摩搓著她消瘦的臉頰，輕聲說：“不知道。”

俞晨含笑說道：“我希望你每一年都會變得更加健康…希望你越活越年輕，就算用我的壽命去交換….我也願意。你看，上天如今聽到了我的願望，所以你不要為我感到悲傷，因為我已經心想事成了…如願了….”

許臨不斷親吻俞晨的頭發，哭出了聲，“你走了，健康又有什麽用…. ”

俞晨視野裏的照片墻，是她走過這些年努力的見證，有在海德堡拍的，有在紐約拍的，也有墨西哥的潛水照，有北歐各國的四季風景…..

她和他去過了很多很多地方，曾經和喜歡的人一起去旅行的願望，也實現了。

俞晨看著那些照片，感到筋疲力盡，卻又感到幸福無比。

她相信，俞暉會因為看到了DNA報告而更想要得到許臨的愛，她也相信，念念會哭著喊著把許臨挽留在人世….沈曉桐、邢語、吳韓、王晞、趙佳….這些所有人，都能成為許臨在人世間的羈絆和牽掛。

許臨，不要追隨我離開….人只有今生今世可以把握，不要奢求來生….

她慢慢閉上眼睛，睡著了，回到了夢鄉，回到了十五歲時發生的那些場景裏。

許臨顫抖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鼻間，已經沒有了氣息，整個身體都在漸漸變涼…他驚恐地把俞晨緊緊抱到懷裏，用被子裹住她，把她橫抱出了房間，如同夢囈般低語：“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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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暉和念念讀小學三年級時，許臨休假兩周，專門帶著俞晨和孩子們去了海德堡。

教堂、畫廊、城堡，都不是兩個孩子能理解的東西，念念一路只知道吃吃吃，德國豬扒的外皮烤得外焦裏嫩，念念吃到好吃的，壞毛病又上來了，怎麽也要讓許臨在上面咬一口，許臨無奈地吃了一口，吃在嘴裏不油膩，吞到胃裏就是一陣惡心難受，剩下的行程胃都不舒服，還是堅持帶著俞晨去看了他進修過的醫院、在裏面學習過的圖書館……

海德堡有些建築百年不變，俞晨帶著孩子們去了海德堡教堂，許臨沒有跟去，畢竟楊卿山曾經在那裏對他提出無比惡心的要求。

回到賓館後，許臨就開始發低燒，念念還想去其他城市的海灘玩，不由抱怨爸爸的身體太差，帶到哪裏都要拖累媽媽，被俞晨扇了一個耳刮子，念念又哭了起來，因為她想著為了這次和父母的出游，她可是一鼓作氣期末考試考了雙百分，沒想到來了卻呆在賓館哪兒也不能去，許臨一如既往護著念念，又說是自己的錯.

俞晨眼裏盈著淚，想著這個人一定也是忍著身體不舒服跟著出來的……

她在海德堡的聖靈教堂裏對十字架上面的耶穌許下願望，只要這個人的身體明年能比今年再健康一些，她寧願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神的照拂。

之後的每一年，許臨都會固定在兩個孩子的暑假休假兩周，帶著他們去國外看看這個世界，俞晨其實想要許臨呆在家裏休息，對許臨說不用那麽著急帶孩子們出去，許臨突然悲觀地說也不知道自己以後能活多久，不得不珍惜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把俞晨也聽得心情哀慫。

許臨平時工作非常辛苦，回到家就被俞晨強迫著吃東西、睡覺，她會為他按揉頭部和全身，學了一些中醫知識後，才知道他就算看起來臉色不那麽差，身體情況還是不好，每到春秋換季，都會咳上大半個月，俞晨只能從各種渠道為他找食材進補，就怕他在醫院倒下，俞晨明白像許臨這樣的身體已經不再適合當外科醫生，卻仍舊在搖搖晃晃踩著鋼絲，因為做手術是他唯一的興趣愛好。

俞晨帶著兩個孩子回林城為父親掃墓，在父親墓前閉眼祈禱，只要許臨的身體明年能比今年再健康一些，她寧願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他的平安。

兩個孩子的中考結果是令人意外的，念念考入了重點高中，俞暉卻只考上了普通高中，念念得意洋洋對俞晨說道：“打臉了吧？爸爸又要休假帶我們去墨西哥海岸嘍！”，俞晨伸手拍了拍念念的額頭，說道：“一天到晚就喜歡纏著你爸爸，他很累的，這個假期你就讓他在家休息不好嗎！”，念念委屈巴巴地說道：“是爸爸自願的，他還說如果我考上重點，他就同意讓我考潛水證….還說要和我一起考。”，俞晨不滿地瞪著在沙發上和俞暉一起打游戲的許臨，質問道：“你居然同意她這個！你肺不好還想潛水？”，許臨假裝耳聾，不搭理俞晨。

結果是，許臨陪著俞念念在墨西哥同時拿到了潛水證，俞晨知道，念念只要有爸爸在身邊，學什麽東西都特別快，許臨恐怕也是為了在她身邊鼓勵她，才答應陪她一起學的….不過他肺活量那麽低居然也能過關，俞晨感到驚奇，在特奧地瓦坎的“眾神之都”對太陽神再次許下願望，只要許臨的身體明年能比今年再健康一些，她寧願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他對俞暉和念念的陪伴….。

俞暉和念念的高中三年，俞晨和許臨又帶著他們去了北歐的幾個國家，每到一個國家，俞晨就習慣性地想要找教堂，跪地對裏面的神誠心許下同一個願望。

許臨的身體果真一年年好起來，胃疼已經很少了，咳嗽在最近幾年也幾乎沒有再聽到，除了那次在美國被俞暉氣得胸口痛，就再也沒有什麽異樣…..

…..

一聲尖利的蜂鳴把許臨從回憶拉回現實，他搶過急診醫生手上的人工電極板，不顧一切為俞晨做心肺覆蘇，潛意識裏卻知道她已遠去。

明天，就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了….他愛俞晨，俞晨也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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