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達忠吃完簡單的盒飯，去醫院後面的花園散了一會兒步，又跟一個正在餵魚的老頭要了一點魚食，蹲在池塘邊小撮小撮地餵魚，擡頭望望北京夕陽下的火燒雲，是真美啊，讓他找到一點八幾年第一次來北京的味道，那時候的北京沒有霧霾，天空幹凈美好。

他和石英是相親認識的，因為喜歡石英的上進心，那時候的他只想要成一個家，至於愛情，他知道江蔚玨那種層次的他永遠也沾不上。

相親後，每一次都是石英主動對俞達忠示好。

石英年輕時長得過於枯瘦，面相也不出挑，從來都明白對於男人，她只能主動去爭取，努力獲得。

可是愛情本身，就不是努力可以得來的，俞達忠親吻她、撫慰她，只是為了得到家庭的溫暖。

婚後，勤勞的石英操持著家裏的大小事務，俞達忠帶著她來了一趟北京，看□□的升旗，算作度蜜月。

俞達忠料定石英在婚後是不敢擅自對他發脾氣的，於是掙的錢從不讓她掌握，在紡織廠工作的時候，擅自偷拿了石英藏在床單下的存折去銀行取錢，知道石英設定的密碼一定是他的生日….這筆錢，被他用來投資和工友一起開磚廠，生意成功了。

石英發現這種行為後，沒敢和丈夫爭吵，只是把自己的口袋捂得更緊，後來石英為俞達忠的生意打理財務，也是照拿分成，俞達忠的生意越做越大，她的收入也越來越多。

夫妻財政獨立，這本來是理智的事情，對於俞達忠和石英來說，卻意味著情感的疏離，可是石英離不開俞達忠，一旦離婚她會臉面全無，所以就算對婚姻不滿意，她也咬著牙扛著、忍著。

後來，俞晨出生，俞達忠對俞晨格外寵愛，石英看到他充滿父愛的一面，重燃起要和他堅持把這個家維系下去的決心。

石英一路陪伴丈夫從廠子裏辭職下海、開磚廠、承包工程、投資開礦，其間俞達忠和其他女人有染，石英也當作看不見，只是警告俞達忠看在俞晨的面子上，不要和那些女人弄出小孩。

俞達忠在這方面很謹慎，從來沒有出過事，石英的情緒卻越發焦躁不安，只能外出旅游散心，轉移註意力，經常和舊時的同學一起到全國各地游玩。

石英不是沒有試圖調節過自己的情緒，從年輕一直調節到老，卻還是因為“缺愛”兩個字黯然神傷至今。

她難以克服情緒的脆弱，在俞達忠發達的時候，也試圖和其他男人接觸，卻發現那些男人愛的都是她的錢，何況，面子觀念極重的她，道德觀念也非常強烈，不能像丈夫那樣去隨便和別的人發展關系….

俞達忠是在散盡家財後決定和石英好好過日子的，石英為他還了銀行的錢和高利貸，令俞達忠感動，可是他不知道石英的心已經支離破碎，之所以仍然守在他身邊只是因為自己無路可走了，她不敢獨自撫養俞晨，不敢在中年之時走上獨行的路，只能選擇對俞達忠妥協，用自己的錢去為他補那些窟窿。

幾十年累積的情緒，不能不在年老之時爆發，俞達忠知道，石英現在的刻薄，也只是自己年輕時的行為所換來的報應，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對石英發脾氣，只能忍耐、堅持、盤踞。

天色漸漸暗下來，直至凈黑。

俞達忠蹲在池塘邊撒完魚食後，又獨自坐在木椅上望著池塘發呆半晌，站起身，頭有些暈眩，腳也有些發麻，卻沒有在意，向旁邊的老頭告別，走回住院樓。

在病房過道上，遇見沈曉桐，沈曉桐為今天專題會議上的風波對俞達忠再次道歉，俞達忠卻感激滿滿地說道：“曉桐，叔叔看到你今天在會上演講的樣子，覺得真好，謝謝你們把最好的手術留給了我。”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毫無預兆地向後倒了下去，沈曉桐反應極快地扶住他。

俞達忠的眼睛失去焦距，臉上肌肉嚴重扭扯，嘴角斜歪，十指和手肘蜷縮，沈曉桐知道這樣的癥狀應該是腦部的問題，連忙叫人推擔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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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虎車前，許臨走到駕駛座的門邊，俞晨從身後奪過他手裏的車鑰匙，說道：“我開吧，你身體還沒好。”，許臨看到俞晨臉上的僵硬，把車鑰匙又奪了過來，勸道：“你現在的心情不適合開車，我再怎麽樣，開車的力氣還是有的。”

俞晨想了想，微微低著頭，目光沒看他，閃爍不定，焦灼不堪，甚至開始咬指甲，小聲說道：“要不你先別去醫院了…我怕讓你見我媽….我一個人去吧….”

許臨擡起眼眸，呈現單眼皮，瞪著俞晨，雙手框住她的兩只胳膊，說道：“你是讓我回避石阿姨嗎？能回避多久？這幾天？還是一輩子？”

俞晨的眼睛裏溢滿淚水，甩開許臨的手，十指插進頭發裏，忽然對許臨大聲吼道：“那你要我怎麽辦！誰讓你插手我爸的手術了！從一開始我就讓你別管，你就是要來靠近！現在怎麽辦！我現在腦袋裏很亂….你跟著去醫院幹什麽！讓我媽在那裏痛罵你一通嗎！”

許臨知道這時候跟俞晨溝通是無效的，只能扯著她的手腕把她放在副駕上，為她系上安全帶，關上車門，繞到駕駛座，發動汽車，淡然說道：“你冷靜一點，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你這時候不能慌亂，和你在一起，我任何事情都不會害怕的，你不用擔心我。”

俞晨直視前方，目光迷茫又無力，以為這是作夢，可是心又痛得那麽真實，連眼淚都流不下來。

爸爸明明再過兩天就出院了呀，出院手續都已經辦好了…..

這一切，到底為什麽會發生….

可是，在潛意識裏，她還保留了對身邊這個人的擔心，車裏一片昏暗，他臉上的線條更顯堅硬，瘦削的臉上，五官更突出了。

這個人還生著病….可是，他是一名醫生。

從發病到死亡，俞達忠只經歷了半個小時，腦部CT顯示大面積腦梗塞，顱內高壓導致腦疝發生，之前的檢查沒有一點征兆，呼吸30次/分，收縮壓240mhg，送到ICU不到十五分鐘，就心肺停止，搶救無效而死亡。

因為移植了豬心，俞達忠不能做ECPR（急救體外心肺覆蘇）。

短時間內的腦梗瘁死，在心血管醫院已經發生過幾例，沈曉桐卻不明白為什麽會發生在自己主刀最成功的病人身上。

這次異種移植手術，明明在她漫長的職業生涯裏具有裏程碑的意義啊，為什麽早上光彩熠熠地在會上對領導和同行報告完成果，傍晚俞叔叔就會突然離世….

世上的所有事情，應該都有因果，為什麽俞叔叔的手術就沒有。

遺體還停在病房，白布上掩，沈曉桐呆呆地站在一旁，顯然也慌了神，身心俱疲的沮喪。

俞晨在車上接到石英的電話，許臨能聽到電話裏嘶聲的哭嚎，可是他的車卻開得很穩，沒有加速也沒有減速。

越在緊急的時刻許臨就顯得越鎮定而靈敏，這是他在八歲時就表現出來的心智，也因此可以抱著那個兩歲的男嬰逃離許明坤的魔掌。

俞晨沙啞而無力地安慰石英，可是許臨知道這女人現在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到了阜外，許臨把車停好，俞晨沒動，眼神空洞地又說了一句：“你別進去了。”，這次他皺起眉頭，下車繞到副駕門前打開門說道：“下來。”

俞晨渾身綿軟，慢慢撤開安全帶，許臨一把將她拉下車，關上車門，牽著她朝阜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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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達忠住的是特需病房的單人間，沈曉桐跟醫護打了招呼，把遺體從重癥間先推回病房，想要讓俞晨和石英有個莊重的道別。

不過人死了，這些好意都顯得多此一舉，沈曉桐感覺得到許臨即將面對的是什麽，當許臨牽著俞晨的手出現在病房門前，她紅了眼眶，有過僥幸想這個人不會出現，卻看到他還是堅定如初。

俞晨根本不敢去掀開白布，因為從白布上方露出的那一撮白發她就已經認出眼前這具失去生命的軀體是父親。

沈曉桐走近俞晨，猶豫了半天欲言又止，幾經反覆還是把她作為醫生常說的話說出了口：“…那個….北大醫院眼外的人在外面等著….俞叔叔的□□….現在還可以用….能取□□的話,得抓緊時間….”

她說著話，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是她第一次對身邊熟悉的人說出這樣殘酷的請求，回想當初沈大勇和楊蘭勸她的話是對的，她不應該接手俞達忠的手術。

許臨看了看沈曉桐，知道器官捐贈的緊迫性，一旦超過死亡後六小時，□□就不能用了….他正要開口說話，沈曉桐用手擋了擋他，對他皺眉搖了搖頭，手揣入白袍，看了看面前光滑的地面，擡眼接著對俞晨說道：“俞叔叔生前簽署了器官捐贈意願書，現在有六個患者…等待他的□□….他的遺體…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可以供醫學研究，醫院保留了他生前留下的錄音和簽署的協議….”

俞晨不知道，父親竟然瞞著自己和母親做了這麽多的決定…..

“捐贈….我媽媽不會同意的…”深重的悲傷哪裏還能讓她去思考，父親這時候已經靜止不動了，俞晨無法容忍他再被分割。

現在，她可是連“爸爸”兩個字都喊不出口了呀…這個世上支持她走了最長一段路的男人，就這樣突然離開了她。

沒有爸爸的孩子，該有多可憐啊….自己被周圍所有人譏笑怪責的時候，只有爸爸在維護她啊….

想到這裏，俞晨這才流下眼淚，那麽長的一段時光，就這樣永遠都回不來了…..

她慢慢走到病床邊，掀開父親臉上的布，他走得很安詳，臉上的肌肉不再扭扯，唇角微微上揚，就像是沈浸在夢鄉。

沈曉桐沒有告訴俞晨，這是因為在他臉上打了松弛劑的效果，她不想讓俞叔叔的臉過於沈重痛苦。

“老俞！….老俞！”一聲尖利的哭嚎，撕開此刻的平靜，石英哭著奔過來，癱坐在俞晨旁邊的地上，將俞達忠已經失溫多時的手拉出了白布，緊緊握住。

門外的眼科醫舉起手腕，朝沈曉桐指了指腕表上的指針，沈曉桐會意，閉了閉眼示意他們再等等。

許臨對這個場景無比熟悉，家屬在病房哭嚎，需要器官的醫生在門外焦急等待….

多麽無力又無奈….

他的胸口越發悶痛，這時候卻不能在戰場上表現出半分虛弱，只能站在凜冽的風中守著，在冰冷的雨裏候著….就算知道暴風雪即將到來，也還是想要脫下單薄的衣衫為身邊的人擋一擋風，遮一遮雨。

沈曉桐深吸一口氣，挪動沈重的腳步走到石英身邊，說道：“石阿姨，叔叔生前簽訂了器官捐贈協議…他的□□，可以救活六個人….”

這句話，就如同□□，沈曉桐和許臨都知道這時候不能說，但是又不得不說。

石英使勁推開沈曉桐，聲嘶力竭喊道：“是你給我家老俞動的手術吧！是你要給許臨當拄手棍使的吧！那就別怪阿姨我對你不客氣了！你爸媽供你學了這麽多年醫，你學到哪裏去了！學到今天就是用來弄死我家老俞的嗎！沈曉桐，你怎麽這麽壞啊！我知道你上學的時候就一直嫉妒我家經濟條件好，怎麽，現在就想來落井下石，來報覆找快感了嗎？….”

沈曉桐沒想到，石英說出的話竟然是這樣“毒”…

許臨這時候卻大步一跨，走上前擋在沈曉桐面前，對石英說道：“石阿姨，這次手術是我負責的，也是我指導沈曉桐做的….有什麽話就跟我說吧….”

沈曉桐驚魂未定，熱淚湧了出來，不是因為對石英的害怕，而是因為許臨擋在了自己面前。

這次手術，接受鮮花與掌聲的是她，出面承擔責任的人，卻是許臨。

多麽不公平，可是…沈曉桐此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石惠這時候出現在病房門口，大聲說道：“這次姑爹的死，你們必須給出個說法！姓許的，別以為我姑媽在北京沒靠山！官司我們一定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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