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臨穿著俞晨給他買的絲質睡衣躺在宿舍的單人床上，呆呆望著頭頂上的白色吊燈，這個吊燈像極了手術臺上的無影燈，他感覺到自己也像是躺在手術臺上的病人，等待被開膛破肚，刀尖直刺心臟。

從早上開完器官倫理會議，中午摘取楊禹鯤的心臟，下午為指導下屬為那個年輕的幸運兒做了心臟移植手術，直到現在，他感覺自己都是機械一樣的存在，自己的言行舉止，全部是出於幾十年訓練而出的慣性，而非真心。

理智和情感的激烈碰撞，讓他就算身體疲累到要散架了，也還是絲毫沒有睡意，臉又瘦下去一圈，顯得眼睛都有些大而突，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望著吊燈，忽然迷失了自己。

生而為人，真的要做到這樣潔白而光輝嗎？

他的眼前，時而浮現楊禹鯤那帶著嘲諷和不屑的笑容，時而浮現許覺那裹挾陰郁與不甘的憤怒。

頸椎、腰椎、胃、喉嚨、四肢全部都在痛，可都不及他對未來所感受到的害怕和恐懼。

也許，楊禹鯤說的是對的，自己是在戴著虛偽的面具面對世人眾生……

胃裏的酸水一陣陣向上冒，他連紙巾都懶得拿了，一點起身的力氣都沒有，蜷起身子側頭嘔在了淡綠色的床單上。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裏面是俞晨的聲音：“我從昨天晚上打你電話，你就沒回我，工作真的這麽忙嗎？”

許臨低沈沙啞地答道：“嗯…”

“你怎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俞晨說道：“我….我把本該屬於俞叔叔的心臟弄丟了。”

“我已經聽王晞說了這個事情….所以我才給你打了這個電話…..”

許臨被殘留在喉嚨裏的胃酸嗆了一下，劇烈咳嗽起來，俞晨在電話裏聽見他的咳嗽聲，知道這個人現在定然是心裏十分難過。

他緩了口氣，照實說道：“楊禹鯤自殺了….他留下遺書…上面說要把他的心臟捐給俞叔叔…可是….”

俞晨補充道：“可是，你認為我爸爸就算接受了心臟移植，也活不到理想年限，是這樣嗎？”

許臨黯淡無光的眼睛裏浮現出星星點點。

“許臨，我相信你。”

簡短六個字，是她對他最大的撫慰。

她接著說道：“我相信你的判斷，我相信你的選擇，我相信你從醫多年走過的足跡，許臨，聽清楚了嗎？我相信你，所以你不要自責，這件事情我不會責怪你，我相信我爸爸也不會責怪你。”

他握著電話，流下眼淚。

俞晨第一次聽見他的抽泣聲，就算相隔數千裏，就算是電波的傳送，這聲音卻是如此真切。

“對不起，俞晨….是我沒用….”他的臉頰緊緊貼在床單上，眼淚越來越多，泣不成聲。

俞晨拿著電話默默聽著他的抽泣，自己的眼裏也盈滿了淚花。

可是她明白，這眼淚不完全是悲傷，更多夾雜著的，是對這個人的心疼。

……

王晞回到唐山接吳恬恬，去醫院探望了吳韓的父母，她知道吳韓此時的生活壓力很大，可是對於醫生這種職業，她現在是全無好感，無謂的犧牲和奉獻是什麽，在現在這個時代只能是愚蠢，她無法理解許臨的選擇，也無法理解吳韓堅守公立的初衷。

他們離婚的□□，正是因為吳韓的工作繁忙無法顧及她和小孩，兩個人的情感越走越淡，越走越散，性的契合不再能註定所有，三觀不合，沒有共同的愛好和興趣，兩人維系婚姻僅僅是因為一個孩子。

王晞曾經建議吳韓進入私立醫院上班，這樣不但年薪有大幅度的提高而且也有更多的時間和孩子相處，可是吳韓卻拒絕了她的建議，因為他想要當醫生所獲得的那份尊重，超過經濟利益的尊重，王晞覺得他的想法簡直是幼稚到可笑，兩人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最終導致離婚。

可是現在，吳韓的父母雙雙腦梗，她看他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執迷不悟，傻傻乎乎，心疼又無奈，兩人說起許臨處理楊禹鯤心臟的事情，又是一次激烈的爭執。

“楊禹鯤的心臟，上下都打點好了，如果移植到俞叔叔體內，俞叔叔能多活二十年也說不定。”王晞頗為篤定地說道。

吳韓好笑地望著她，和俞晨說出了相同的話：“我相信許臨的判斷和選擇，心臟這麽貴重的器官，轉移到預計存活年限最多的人身上，才能獲取最大利用價值。”

吳恬恬懵懂不解地望著父母，不知道他們臉上的神情為何這般凝重…..

……

王建國前往病房探望俞達忠的時候，又碰上了俞達忠的一輪急救，他的腸道又有了栓塞，導致一部分腸壞死，做急診手術截掉了那部分直腸。

守在重癥間前的石英，靠在石惠的肩膀上絕望地不停落淚，王建國最終還是把楊禹鯤自殺的事情告知了石英，說道：“我不知道那個許臨和俞晨是什麽關系，可這也不像是熟人能做出來的事！本來上下都打點好了的，可那個許臨看到了楊禹鯤留下的遺書，就硬是把楊禹鯤的名字輸到了電腦系統裏面去做隨機匹配！他還真把自己當作人五人六的名醫了呢！簡直太不像話了！老俞這樣等下去，等到多久是個頭！”

石英驚呆了。

“關鍵的是，你知道得到楊禹鯤心臟的是什麽人嗎？聽說是某個衛生部高官的公子，哼，這個許臨我知道，恐怕也是因為他舅舅落馬了還在監獄裏，他自己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吧…當主任還不滿足，還要繼續當副院長、院長……”

石英的眼裏，布滿憂怖，此時躺在重癥間裏的俞達忠再次心臟停跳，石英隔著玻璃窗眼睜睜看著一堆醫生護士輪番為俞達忠心肺覆蘇，往電極板上不斷塗著隔離液，俞達忠就像紙片人一樣不斷被電極板吸起，然後無力地落下。

石惠恨恨地為石英打抱不平道：“如果我姑爹有了什麽意外，這個姓許的，就該給我姑爹陪葬！……”

石英捂住嘴，絕望無助地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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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俞晨同樣過得艱難。

正當她和許臨通話時，已經看到石英打進來的電話，石英哭著告訴俞晨，俞達忠又告病危了，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俞晨安慰石英自己馬上安排一下，明早趕往北京，石英哭著罵道：“你趕過來又有什麽用！你又不是醫生！連某些真正當醫生的人都不起作用！我聽你王叔叔說了！許臨把本來屬於你爸爸的心臟搞丟了！這件事情我跟他沒完！假模假樣為你爸的事情操心，整天裝腔作勢！最後還不是在為他自己作打算！”

俞晨聽出來，王晞的父親已經把這件事告知了石英。

楊禹鯤，為什麽要在自殺之前把此事告知王晞呢？這真的太令人匪夷所思。

聽到石英這樣說話，俞晨連忙勸道：“媽，你冷靜一點，現在法律不允許指定捐贈，這件事情也不是許臨能做主的….你不要這樣說他…..”

“你現在還護著他幹什麽！如果什麽都是老老實實跟著法律來，跟著規定來，他許臨那種八歲就和殺人案沾邊的人根本就當不了什麽醫生！腦袋聰明一點就很了不起嗎！？一家人從爸爸媽媽到舅舅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俞晨明顯感覺到，此時的母親已經喪失了理智。

“媽，你等我去北京再說吧….你別生氣，想開一點….” 可是想到現在呆在北京面對事情、承擔事情的都是石英，俞晨也只能無力地勸說。

“俞暉和念念還要吃飯上學，你過來做什麽！一趟趟坐著飛機甩出去的都是鈔票！我只是告訴你，許臨這個人靠不住，六年前要死不活的靠不住，如今更靠不住！他看你爸爸老了、無用了，就可以隨便對待了，你知道得到心臟移植的那個人是誰嗎？聽你王叔叔說是衛生部官員的兒子！你還記得許臨當初在美國做完手術回來後那目中無人的樣子嗎！我看現在他表面上幫助我們，實際上是在報覆我和你爸呢，當了主任還不滿足，還要往上沖，拿你爸當墊腳石呢…..”

聽到石英這些話，俞晨心裏既悲哀又緊張，心想許臨還打算給俞達忠做異種移植手術，現在這個情形看來，她該怎麽跟父母開口說這件事…..

俞達忠再次被搶救回來，石英擦幹眼淚，帶著怒氣連夜去豐僑收拾了東西，住進了王建國為她安排的酒店房間，在房間裏，她對俞晨提出要跟兩個外孫視頻，俞暉和念念在手機裏看到目光滄桑的石英，大哭起來，

石英在手機裏當即對兩個孩子說道：“那個許叔叔，不是什麽好人，你們不要和他攪在一起。”

守在一旁的俞晨就知道母親會來這麽一出，連忙拿過電話關了視頻對石英說道：“媽，現在事情都沒有弄清楚，你不要給小孩子灌輸這樣的想法…..”

石英在電話裏冷笑道：“我看你是希望許臨給他們當爹吧！我告訴你俞晨！俞暉和念念是我和老俞幫你帶大的，不是他許臨！我們當初真的是老眼昏花才想要投靠他！哼，現在看來，誰也靠不住！”

“媽媽….”俞晨再次乞求地喊道。

石英掛上了電話。

接下來兩天，許臨的工作過於繁忙，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他接到護工的電話告知石英已經搬出了豐僑，後來又接到俞晨的電話告知石英住進了王建國的酒店，也算是稍稍放了心，第二天，重癥間那個得到楊禹鯤心臟的年輕人有了排斥反應，被許臨精準而迅速地處理掉了，等到年輕人的父母趕來，許臨才知道這個病人是新上任部長的兒子。

他沒料到事情會變得覆雜，病人的身份也讓他懷疑器官移植匹配系統是否真的是“隨機”，可是現在心臟已經到了那個年輕人體內，說什麽都太遲了。

許臨在邢建國那裏得知了俞達忠又被搶救的事情，加班加點開始完成“異種移植”最後的手術方案。

淩晨三點睡覺，早上七點起床，對於許臨已是常態。

手術方案在阜外第一次上會討論，對於手術巨大的風險性爭議很多，院長和很多高層領導生怕這個手術把阜外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可是有許臨的主導和坐鎮，支持率卻剛好過半。

針對目前器官緊缺的現狀，“異種移植”確實是業已成熟的一條出路，如果成功，對於阜外的名氣和聲望會有極大的提升。

邢建國看到許臨又比前段時間消瘦憔悴了一些，知道現在他目前的處境，對許臨勸道：“要不…老師幫你對俞晨的父母提出手術建議吧….可是現在這個時間，確實不適合提異種移植方案啊….”

“老師，我自己去跟他們說，既然是我一手主導的，那我就負責到底，俞叔叔的身體不能再拖了…必須盡快手術。”

“可是他們很可能已經喪失了對你的信任。”

“那也沒辦法，我必須先把建議提出來，至於他們同不同意….再想辦法。”

許臨知道自己必須得見一見俞達忠和石英，當面把話談清楚，於是晚上下班後便馬不停蹄前往中日友好，卻被石英擋在了病房門口。

“你沒有資格見老俞，要去奔前程就去奔，別在這裏跟我們假惺惺！”石英在過道上見到他，忍住想要上前揪扯他衣領的沖動，說道。

許臨的一只手不斷在胃上打著圈，另一只手稍稍抵著嘴唇開始打嗝，他拼命咽下湧到喉嚨裏的胃酸，從包裏拿出手術資料遞給石英，說道：“我知道了俞叔叔前幾天被搶救的事情….異種移植手術不得不提前….這是一種全新的手術方法，希望你們能考慮一下。”

石英接過資料看了看，難以置信地擡起頭，語氣顫抖地說道：“你把人心讓給了別人….卻要把豬心移到老俞身上….你這個畜牲！給我滾！….”

說著，她把資料狠狠砸在了許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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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王晞、王建國帶著吳恬恬祖孫三代出現在石英身後，他們就要回加拿大了，臨走再來看一看俞達忠，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露面的許臨。

吳恬恬對許臨有不錯的印象，彎腰從地上撿起資料還給許臨，目光裏流露出緊張，對許臨小聲說道：“我外公和媽媽一直都在和石奶奶議論你，他們說你不是個好人….”

許臨從恬恬手裏接過資料，摸了摸她的頭，無力地輕聲說道：“謝謝你幫我撿東西。”

王建國對恬恬吼道：“回來！別挨在那個人身邊！”

恬恬轉過身看了看外公，撅著嘴不情願地掉轉腳步。

王建國拄著拐杖，戴著禮帽，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外面是淺灰色開衫大衣，戴著一副無框的老花眼鏡，看起來頗有學者的模樣，他走到許臨面前，正色說道：“許主任，你不要以為老俞走到今天就沒有後臺、沒有底氣了，老俞還有我這個老朋友可以支持他。楊禹鯤在臨死前打電話給王晞，很明確地表達過想要把心臟捐獻給老俞的願望，卻沒想到成為你利用的工具，老俞和石英對你感到非常失望，你辜負了他們對你的期待。”

許臨的指尖掐緊資料的紙張，說道：“我只是按照規則做事。”

王建國冷笑道：“規則？你認為，什麽是規則？難道那個衛生部高官的兒子得到活體心臟，就是所謂的規則？別跟我說你事先不知道這件事，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你，就像沒有任何人會相信電腦系統的隨機性一樣，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制定了所謂規則讓下面的人去遵循，就是想要定型框住他們的命運。”

許臨受不了這位老先生犀利的目光，始終低著頭，手指彎曲抵著唇，喉頭不斷吞咽，一股一股胃酸往上沖，胸腔裏泛起血腥的味道。

“建國，你不要跟他說那麽多！沒用的！這個虛偽的災星凈會給我們家俞晨帶來麻煩，現在又把災禍傳染給我們家老俞！有他在，我們家就總是沒有好事情！現在還想用我們家老俞當他的小白鼠！許臨啊許臨，虧你是真的想得出來啊！你的心是什麽做的？是木頭做的還是破銅爛鐵造的！你有本事就把豬心往那個衛生部官員的兒子身上塞啊，憑什麽塞給我家老俞！”

石英指著許臨越說越氣憤，就要上前拉扯許臨的衣服，王晞連忙攔住了石英，就快七歲的吳恬恬在一邊木楞楞地站著，被嚇呆了。

王晞對許臨勸道：“許醫生，你先走吧，阿姨現在這個情緒接受不了你提出來的事情….你們當醫生的要做臨床實驗，不要總想著挑老弱病殘當實驗對象好嗎！？”

俞晨跟王晞說過了“異種移植”的事情，王晞當時就反對俞晨把這個事情跟父母提，因為豬心放在人體內這件事情太令人難以接受了，當時她就懷疑，許臨很可能是看俞達忠已經七十多歲，於是把他被歸為實驗手術對象，王晞在加拿大見識過一些醫學機構時常把年齡大的人作為開創性手術的對象，冒著極高的風險，王晞非常懷疑許臨是抱著這樣的思維提出了手術方案。

王晞的態度刺痛了許臨，許臨沙啞著聲音反駁道：“這不是臨床實驗，‘異種移植’手術在歐美已經早就展開了，只是在國內的發展比較遲緩而已，我在德國已經見到了這種手術的魅力，如果成功的話，病人的生存質量會非常高。”

王建國冷笑道：“你們醫生，說到對自身有利的，就會極力勸說病人，想想你們在手術前對病人的術前交待吧，從不跟病人保證手術成功，從來不提自己的手術技術好壞，讓病人糊裏糊塗相信你們…..”

許臨看到情緒激動的石英，感覺到現在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對醫生抱有信賴，邢建國說的話沒有錯，確實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對石英提出“異種移植”。

“石阿姨，我還是希望您和俞叔叔能夠慎重考慮考慮…我…我還有事，就先走了，改天再來看望叔叔….”

說完，他拿著資料的手抵在胃上，轉過身緩步離開。

醫院轉角衛生間的隔間裏，痛苦的嘔吐聲響起，許臨蹲在馬桶邊，想到石英方才看自己時流露出怨恨的眼神，一口胃液噴在了馬桶潔白的瓷壁上，不斷嗆咳著，他卻還想要再痛一點，自虐似地用拳頭朝著胃部使勁捶去，又是一大口胃液噴了出來，裏面混雜著紅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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