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動物醫學的俞晨，有一定的醫學知識，也對“異種移植”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知道這種手術已經在歐美國家廣泛施行，已經有了十多年人體臨床試驗的過程，卻遲遲沒有在國內開展，因為倫理問題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多議論。

“我考慮了俞叔叔各個方面的數據，從他的年齡、以及肝腎腦的耐受度來說，接受活體心臟移植已經不現實，異種移植至少還能給他幾年的壽命，其實心臟這個東西並不覆雜，只是人體內的活血泵，幫助把血液供應到全身，現在德國那邊的研究團隊已經解決了排斥反應的問題，目前臨床階段換心病例已經有了五十多例，最短壽命是兩年，最長是五年，手術死亡率只有2%，也就是說這五十多例只有兩例沒能下手術臺….俞晨，我認為這是個機會，你認真考慮一下。”

俞晨望著許臨憔悴的臉，說道：“我在中日友好聽邢主任說了，他說你上周末跑去了慕尼黑，你去那裏就是為我爸爸聯系手術的事情嗎？”

許臨被俞晨眼裏的柔情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頭，看向別處，食指摸了摸鼻梁說道：“還有別的事情….並不是專門去的….”

俞晨抓住他的胳膊，繼續問道：“怪不得….你會累到犯胃病…..”

許臨反握住她的手，淡淡笑道：“身在其位，本來事情就不少….你別想太多了….我胃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偶爾它鬧鬧脾氣也是尋常….”

俞晨看到許臨蒼白的臉色裏泛起微微幾絲紅潤，正色說道：“好，我會認真考慮，並且充分尊重你作為醫生為我父親付出的勞動，你把你這段時間搜集整理的數據資料拷貝給我，我仔仔細細地看，再去說服我爸媽…..”

許臨怔怔地看著俞晨，他第一次看見這女人眼裏對自己浮現出的堅定和信任，沒有絲毫的動搖退縮，及質疑。

二十六年的盤繞，沒有和她結婚生子是莫大遺憾，可是這樣的目光，已然讓他感到一種滿足，一種安心。

俞晨此時想的是，再不能接受的事情，因為是從許臨嘴裏說出來的話，她都願意嘗試去接受，去相信。

正如許臨在綠山頂上對俞暉的承諾。

走過這麽些年，俞晨感悟到，很多事情都需要勇敢作出選擇，雖然選擇的結果並不一定是好的，可是果決的態度本身，就是人生最美的姿態，她相信，許臨是在綜合考慮了很多方面才對她提出了這個建議。

“你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睡覺。俞暉和念念要午睡，你也必須午睡。”俞晨忽然轉了話鋒，兩只手搭在許臨肩膀說道。

許臨還未作反應，就被俞晨推倒在床上，俯身吻住了他。

“別給自己太多壓力….不管我爸爸手術的結果怎樣，我都相信你盡了全力….許臨，答應我，照顧好你自己…”俞晨趴在他胸口前粘膩地說道。

“你的女人味….好像又回來了。”許臨靠在枕頭上，含笑說道。

“嗯，我打算為你續長發了….不管多老，都要做最優雅的女人。”俞晨有些俏皮地說道。

俞晨把手伸入許臨的衣服裏，手心覆在他的胸腔間，輕輕慢慢地順時針搓揉，輕聲問道：“舒服一些了嗎？快睡一下吧，抱著我睡。”

許臨把俞晨攬入懷裏，閉上眼睛。

俞晨迷戀地看著這個四十一歲的男人臉上每一個角落，頭不斷往他胸前蹭，許臨閉著眼說：“別拱了，好癢。”

她伸頭輕輕咬了一下他透著隱隱胡青的下巴，說道：“現在真想吃了你。”

…….

許臨從中午睡到了下午六點多，起床後吃了俞晨做的晚餐，清清淡淡的幾個家常菜，吃完後覺得精神好了許多，一看時間還能有兩個小時空餘，讓俞念念拿出小測驗的試卷給他看，許臨為念念仔細分析了錯題，還打出了幾個生動的比喻，念念不時會呵呵笑出聲。

俞暉幫著俞晨在廚房洗碗，對俞晨問道：“今天我對叔叔那樣說話，確實過分了一些，但那是我的真實想法。”

“俞暉，你遲早會明白，許叔叔不會成為我們的負擔，他是一個很強的人。你知道他這段時間為什麽會生病？是為了準備給你外公做手術才勞累過度，你又知道醫生做手術是多麽覆雜的事情？就像你考試想要考雙百分一樣，需要付出整整一個學期的努力，你會去嘲笑一個因為努力而累得生病的人嗎？我相信你不會去嘲笑，而是會尊敬。”

俞暉低頭用幹毛巾擦著碗，把碗放進消毒櫃裏，沈默不說話。

俞晨看了看沈默不說話的兒子，知道他在開始反思，只希望俞達忠的手術，不要帶給這個孩子太多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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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許臨獨自坐出租車前往機場，俞晨因為要照顧孩子，只能在樓門前揚手相送，她對許臨第一次有了不舍的感覺，這種感覺裏帶著依戀，也帶著依賴，俞晨知道，許臨的再一次接近，必然會讓自己變得脆弱。

念念也舍不得爸爸離開，不過媽媽告訴她，許臨在北京是和外公外婆呆在一起，並且正在想辦法醫治外公的病情，念念的心裏好受多了。

許臨坐在候機廳等待登機，卻忽然接到王晞的電話，許臨正奇怪王晞怎麽會打電話給他，王晞在電話裏急切說道：“許醫生，楊禹鯤他….自殺了。”

他的心猛地一顫。

回到北京，許臨從機場直接趕往楊禹鯤所在的醫院，警察、集團副總裁和管理層，一堆人圍在搶救室前，楊禹鯤的女秘書面色凝重地把一封信交給了許臨，說道：“這是楊總留給你的遺書….你看看吧….”

許臨臉色一凝，接過信封，一股濃重的檀香味撲鼻而來，他打開信封，裏面是兩張厚厚地、折疊在一起的信紙，這個年代很少人再手寫書信了，許臨明白這裏面肯定有重要信息需要楊禹鯤留下親筆字跡。

“許臨：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是已經堅定了離開人世的決心並且付諸於行動，我從十六歲時被診斷為抑郁癥，到如今已經整整十八年的時間，以前有楊禹鰣安慰我，現在他也已經離開了六年，我愛禹鰣，相信禹鰣也愛我，我對他的愛戀，讓許多人覺得畸形不可理解，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戒除，對於這一點，我感到很遺憾。

自從楊禹鰣死去，我調查了你很多信息，本來我是想要用這些信息把你逼至絕路，為禹鰣覆仇，可是無意中卻發現，兩歲時的我，是被八歲的你從魔窟裏救下來的，這件事情令我一度不能相信，認為這又是誰設下的圈套、騙局，直到親眼看見林城市公安局的案卷，看到裏面紙張泛黃的筆錄，看到你抱著我照的照片….警察一遍遍告訴我，這個男孩是許臨，不是許覺。

楊禹鰣在臨死前，留給我了一段錄音，我一直把它保留在電腦裏，不敢去打開，為了弄清楚當初救我的到底是你還是楊禹鰣，我最終還是聽了錄音，楊禹鰣告訴我，是你在八歲時用手術刀劃斷了許明坤的後腳筋，才把我抱出了那個防空洞，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麽我第一次見到楊禹鰣的時候，就對他產生了親近感，原來他身上那種梔子花香的味道，就是我從八歲時的你身上，所聞到的。

許臨，我依然恨你，恨你始終無法了解楊禹鰣呆在楊卿山身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就連同他中性化的模樣，都是用藥物逼出來的，你讓他離開楊卿山，何嘗容易…楊禹鰣曾經跟我說過，一個被老變態□□多年的人，靈魂都已經碎掉了，就根本不會在乎肉體被擺放在哪裏，楊禹鰣全身被折磨得遍體鱗傷，體內沒一個器官是完好的….可怕嗎？可怕。可是，他自身卻不再害怕。

因此，我決定追隨他而去，因為他太孤單、太可憐了。

可是這條命，我還是決定用來報答你……

楊禹鰣生前操控了一個地下器官交易平臺，我故意用這個平臺來要挾俞晨，想讓她慫恿你為她父親做地下手術，毀掉你的職業生涯，可是這個女人，和從前那個懷著一腔孤勇跟著我前往冰島時一樣，很決絕地告訴我，她寧願看著她父親死去，也不願意把你拖入渾水....我真是太喜歡這樣的俞晨，因此也為著過去對她的傷害而產生了更多的愧疚，自從俞晨把她父親的配型數據提交給交易平臺，我就去醫院做了配型，我的心臟很適合移植給俞晨的父親，我知道，現在這個時代要找到合適的心臟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俞晨的父親年歲已大，要等到一個年輕人的器官就更不可能了，反正我是一個要死的人，何不用這顆心臟，救一個想活的人…..

希望你尊重我的選擇，也遵照我的決定，把我的心臟移植給俞晨的父親，你是傑出的心外科專家，應該不會浪費我的心臟。

最後，祝你和俞晨幸福。

楊禹鯤  留”

楊禹鯤的律師告訴許臨，思林集團的大股東已經變成了出獄的楊禹鯖，而楊禹鯤的所有個人資產已經委托給境外信托公司，轉移到了俞晨名下……

一切都來得太快，讓許臨也感到措手不及。

楊禹鯤服下了一種特制毒藥，導致腦細胞壞死，此時已經陷入腦死狀態，躺在重癥監護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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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禹鯤在紅十字會那裏已經作了器官登記，相關的手續文件也已經準備齊全，他的秘書和副手連同血檢報告和配型報告都一一展示出來，可是法律有個明確的條款擺放在面前：器官捐獻者不能指定接受人。

也就是說，楊禹鯤在遺囑裏指定把自己的心臟捐贈給俞達忠，是無效的。

此時的許臨，剛好是器官倫理委員會的執行委員，委員會一共十一個人，他有權判定心臟能不能給俞達忠。

楊禹鯤至死，都要將倫理道德的黑白命題留給許臨。

也許，他始終認為這個人活得過於潔白，過於光輝了。

許臨猶豫要不要把楊禹鯤輸入器官匹配系統的網絡，因為一旦進網，俞達忠就真的失去了楊禹鯤這枚心臟，匹配系統會隨機挑選心臟受體，北京地區有數千人排在等待心臟捐贈的名單裏，一旦進系統，年齡偏大的俞達忠絕對得不到這份幸運。

楊禹鯤的秘書走過來，對許臨說道：“楊總的意思，是不要讓他腦死亡的信息進網，這件事情他安排得很仔細，也可見他的意願有多強烈，把心臟捐獻給他想要捐獻的人，這本身是符合情理的，就算和目前法律相悖，可是也並無不妥啊。”

許臨回想俞達忠在重癥監護因為腸道栓塞生命垂危時的樣子，又想到俞達忠從年輕到老，為他所做的一切…..

此時王晞的父親王建國正在趕來醫院的途中，王晞知道楊禹鯤的事情，也已經買了從溫哥華返回北京的機票，這對父女都很關心俞達忠的手術，因為幾十年來結下的一份善緣。

他們都相信，善緣結善果，當初放棄家產救濟礦工家屬的俞叔叔，一定會獲得好報。

楊禹鯤處於腦死亡之事並未張揚，對上下層級的醫生都打了招呼，無一人去碰網絡系統。

許臨沈思，想必楊禹鯤在臨死前把消息透露給遠在加拿大的王晞，他或許是要讓王家父女倆“監督”自己把他的心臟給予俞達忠。

楊禹鯤是個心思慎密，難以被猜透的人，不然他也不會僅僅花了六年就讓思林集團重新變成今天的商業“巨無霸”。

許臨仔細查看了楊禹鯤和俞達忠的配型資料，又看了兩人體檢的各項數據，俞達忠的情況惡化得很快，肝臟和腎臟都有不同程度的衰竭，而且還有過高血壓腦中風的過往史，很明顯，他並不是這顆鮮活心臟的最佳歸處。

對於器官，許臨的處理原則和許曉曉在世時並無任何改變，他只想把心臟放在預計存活年限最長的受體身上。

而這個預計存活年限的判定，需要建立在對受體各項身體指數周密的考察和分析之上。

內心另一個聲音在告訴許臨，這顆心臟不應該屬於俞達忠。

許臨記得，在第一次見到邢建國走上講堂的時候，這位老師就說過：“對於醫生這個職業，理智是最重要的，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醫生就應該冷血無情，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則去面對每個病人，這不容易做到，但是最起碼我們應該對於心臟這個器官本身，嚴格遵循這個原則，因為心臟代表著供體想要幫助他人的崇高願望，代表一個升華了的潔凈靈魂，我們不應該辜負。”

……

次日，器官倫理委員會召開討論會，十一人全數反對了楊禹鯤的指定捐贈。

王建國趕往醫院時，楊禹鯤的秘書無奈地告知他，心臟即將被移植給他人，楊禹鯤的遺囑被判定為無效。

是許臨首先把楊禹鯤的資料輸入電腦匹配系統的，秘書無奈地笑道，她也沒想到這位許主任是如此狠厲的存在，可是活得光輝、活得燦爛，最終害到的是親近他的人。

這句話被王建國聽進心裏，不是滋味。

王晞趕到北京時，楊禹鯤的心臟匹配給了阜外醫院的一個年輕心肌病患者，俞達忠再次和活體心臟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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