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結束後，醫科大學的部分學生圍著許臨開始提問題，俞暉走到前排的空位上坐下，看見這個叔叔被大哥哥大姐姐包圍著，他先是站著對他們解說，後來手漸漸按在了胃上，再後來兩只手肘靠在了講臺上，似乎是在用講臺桌沿抵著胃，他的臉色越來越暗，不時為學生指點書上的條條框框，不時在幻燈片上指著心臟的各個部位，等到學生全部散去，窗外的天也暗了下來。

許臨帶著歉意地看了看還在最後一排趴著睡覺的念念和坐在前排好奇看著他的俞暉，心想終究因為工作，耽誤了陪伴這兩個小家夥的時間。

俞暉走上前，忽然對著正在收拾東西的許臨說道：“叔叔，你在學校看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不管是我和念念的小學校，還是這裏的大學校。”

許臨有些泛白的臉上浮現出淺淺淡淡的笑意，說道：“不算多麽厲害，我和這些大哥哥大姐姐也是在交流彼此的想法，溝通和交流，才能獲取更多知識。”

俞暉似懂非懂地望著許臨。

許臨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以後你會逐漸懂我說的話。”

他講課講到後半段的時候，胃已經在抽搐著一跳一跳刺痛，講著講著課喉嚨裏又開始反酸，他用紙巾捂著嘴，表面上是在輕咳，實際上是在把酸水一點點吐到紙上，中午本來沒什麽胃口，又在兩個小家夥面前逞了強，結結實實吃下了兩碗米飯，又喝了不少湯。

許臨收拾著東西，叉著腰不時停下歇息，俞暉看著他這樣子，又不知道該怎樣幫助許臨，只能有些心急地盯著他看，小孩子不容易說出一句關切的話，許臨卻安慰他道：“我就是累了，沒事的啊。”

此時念念也在最後一排蘇醒，因為昨晚因為等許臨去曹蘭平家裏接她等得太晚，本來就沒睡好，現在剛好補覺，看到教室裏的學生都散了，頓時高興起來，一蹦一蹦從最後一排跑到講臺前面，對許臨說道：“爸爸，晚上我出去逛街吧，或者去公園玩！”

俞暉心裏嘆息念念的不懂事，走上前小聲對念念說道：“叔叔講課不累嗎？你還讓他陪你玩。”

念念吐了吐舌頭，“哦….”

許臨此時卻笑著答應道：“好啊，你想去公園還是去逛街？”

俞暉慌忙替念念對許臨回答道：“我們哪裏都不去，回家就好，家裏有五谷雜糧，媽媽讓你記著給自己熬粥喝。”

許臨看了看俞暉，有時候小孩子的過於懂事會讓大人感到心疼。

他背上雙肩包，帶著俞暉和念念離開已經空無一人的教室，去醫科大學的食堂要了一些飯菜，解決了兩個孩子的晚飯問題，他的胃卻痛得越來越厲害，一頓飯下來，還沒有兩個孩子吃得多，連逞強都做不到了，念念一邊吃一邊看著歪著身子不斷用拳頭順時針揉胃的許臨，鼻子酸酸的，卻又說不出關心的話。

俞暉和俞念念吃完飯，許臨還是帶著他們回了家，心想自己逞強下去，要是在他們面前倒下就不好了，兩個孩子倒是樂於接受，回到家後，念念主動幫許臨把雙肩包放在沙發上，然後牽著他的手讓他去床上躺下。

許臨其實不喜讓周圍人發現自己身體的不適，可是不知為什麽，在這兩個孩子面前，他卻非常“享受”他們的照顧，就像“享受”俞晨的照顧一樣。

俞念念似乎只惦記著自己看得見的傷口，朝著許臨的手上又吹了吹，對他說道：“爸爸你快休息吧，念念不會打擾你的。”

許臨眼裏一動，愧疚地說道：“念念對不起，晚上爸爸沒辦法帶你出去玩了。”

念念說道：“等你傷口好了，我們高高興興出去玩，不然看到你生病念念會非常難過的，爸爸要喝水嗎？念念幫你去倒水。”

說完，小家夥一扭身蹬蹬蹬跑出去了。

許臨後悔，這次過來應該給他們在北京買一些玩具的，可是這段時間日程緊張，他滿腦子都是盡量擠時間和他們在一起，根本沒時間再去買東西，想著再過幾個月等忙完了俞達忠的手術，再來補償這兩個孩子。

想著想著，喉嚨裏又開始反酸，他急忙起床去了衛生間，關上門在馬桶前叉著腰嘔吐起來，盡量不發出聲音，生怕嚇壞了屋外的小朋友。

吐了幾口，感覺稍稍好了一點，沖掉漬物扯下衛生紙擦了擦隨之而下的眼淚鼻涕，全身發軟，疲乏感接踵而至。

打開衛生間的門，看到念念眨著淚眼站在他面前，她的手上端著一個印有胖頭魚圖案的水杯，擡頭遞給許臨，說道：“爸爸，喝水吧，喝完水乖乖睡覺。”

許臨拿起水杯，水溫不燙不冷，剛剛好，他紅了眼圈，有些哽咽地說道：“謝謝女兒。”

…….

這段時間，俞晨一邊在豐僑照顧剛從急診出院的石英，一邊去照顧剛從重癥間轉回普通病房的俞達忠，感到有些分身乏術，可是想到許臨去了林城陪伴兩個孩子，似乎又有了更多的力量。

石英目睹了這次丈夫的病危，仿佛回到了俞晨被綁架的那段時光，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時而哀嘆俞達忠如果得不到心臟該怎麽辦，時而哀嘆俞達忠這一輩子過得太窩囊太悲催，俞晨聽不得母親的抱怨，反駁石英幾句，石英就會連帶俞晨一起哀嘆，哀嘆她這個女兒如何失敗無能，盡會拖累父母….

聽到母親說起這些，俞晨心裏一陣刺痛，因為這就是現實，她確實拖累了父母不少，不管是年輕時的留學國外，還是中年時的生養孩子，於是也只能默默聽著石英的叨念乃至責罵，有時候石惠過來看望石英，兩個人還要一唱一和貶損俞晨一通。

這時候的俞晨，在石惠面前更是如同沒有價值的抹布一樣，石惠的老公雖然依舊是醫藥集團的副總裁，職位六年來沒有半點變化，石惠也為老公感到不平，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她面對俞晨這一家人時，還是很有自身優越感的，心想再怎麽樣自己都比俞晨混得好多了。

俞達忠在普通病房終於被撤下了鼻管，病情重新穩定下來，他知道俞晨受的委屈，俞晨就算到了如今的四十一歲，俞達忠仍然在心疼這個女兒，他看到俞晨在不經意間臉上透出的悲傷，有些氣喘地問俞晨道：“你媽媽和石惠是不是又在家裏說你壞話了….”

俞晨回過神，看了看俞達忠，連忙收起臉上的哀容，一邊削著手中的梨，一邊說道：“爸，這都是小事情，你就別操心了。”

“上次石惠來病房就在取笑你了，要不是我插著鼻管啊，我肯定是要趕她出去的….你是我女兒，誰也不能取笑你，爸爸願意撫養俞暉和念念，我的俞晨這麽多年一直在自己掙錢養活自己，養活孩子，比她石惠強多了…..他們誰也沒有資格取笑你。”

俞晨的眼淚瞬間就被俞達忠的話牽了出來，停住了手裏削水果的刀，用手背擦了擦奪眶而出的眼淚，哽咽道：“爸爸….”

很多時候俞晨都在想，如果沒有了這樣支持她的爸爸，自己該怎麽辦……她再次想到了楊禹鯤對她說的話。

雖然她已經完全放棄了讓許臨參與賭博的打算，可是她根本沒辦法正面回應楊禹鯤，沒辦法親口說出：“是，我寧願放棄父親的生命，也不願意玷汙許臨的職業生涯。”

因為父親是誰？父親是那個不管歷經了多少歲月，都永遠把自己捧在手心裏寵著的人啊…..

父親在沒有許臨的灰暗時光裏，一直無條件陪伴支持自己走了如此長的一段路….

她實在無法做到放棄….

俞達忠半躺在病床上，定定望著俞晨，緩緩問道：“俞晨，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為了我手術的事情，沾了什麽不該沾的東西？”

俞晨已經，手裏削了一半的梨掉在了地上，俞晨連忙放下水果刀彎腰撿起，說道：“我再拿出去洗洗。”

俞達忠伸手抓住俞晨，說道：“梨子先放下，回答爸爸的問題。”

俞晨只能按照俞達忠的話在椅子上坐下，把梨放在床頭櫃上，低頭搓了搓沾了梨子汁黏膩膩的手指，卻不說話。

“王晞的爸爸昨天來探望我了，他把器官的事情….告訴了我。”

俞晨一驚，擡頭望向俞達忠。

“俞晨，爸爸這輩子…過得確實有些暗淡了，但是爸爸不後悔，所以爸爸也希望你不要做後悔的事，不要去碰那樣的組織….你知道法律為什麽要禁止器官販賣嗎？因為器官一旦有了買家，就會出現無盡的罪惡，為了錢，很多人是無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你簽下的一張訂單，後面牽涉的可能就是一條血淋淋的、無辜的生命。”

俞晨盯著床頭櫃上那個臟掉的梨，面無表情地說道：“可是….那些人是抑郁癥患者…..我得過抑郁癥，知道他們有很多想死的瞬間。”

俞達忠聽到俞晨說這樣的話，有了怒意，氣喘有些加劇，厲聲斥責道：“正因為你自己也曾經患過抑郁癥，你就更應該明白抑郁癥是有痊愈希望的！那些患病的人，他們也有享受美好人生的權利！再說，這種組織的器官來源成謎，除了當事人，誰也說不清楚是怎麽來的！你怎麽能這麽糊塗就去接觸！要不是王晞的爸爸跟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和王晞居然會想到這樣的辦法！住手！馬上給我住手！”

正說著，心電儀發出嘟嘟的蜂鳴聲，俞晨慌張了，連忙安撫父親道：“好，我住手，我住手就是了，爸爸你別激動….我….我只是害怕失去你….在我眼裏，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不想失去你，不想…..”

正說著，俞晨抱著俞達忠痛哭失聲，俞達忠憤怒之餘，仍不忘伸出正在打點滴的手，安撫女兒哭得顫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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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心電儀的蜂鳴聲停止之後，俞晨在俞達忠身後又加了一個枕頭，她這時才認真仔細地打量父親的臉，似乎，沒有一個角落是光潤的了，似乎，沒有一寸肌膚是細膩的了，因為服藥的緣故，他的額頭長了一顆顆小肉釘和黑斑，他的丹鳳眼開始下榻，他的上眼瞼開始低垂。

記憶裏那個能對著紅木門連環踢的父親，似乎已經在俞晨沒有察覺時悄悄離開了她。

俞達忠看到俞晨的眼角也長了魚尾紋，看到俞晨的臉頰已經越發瘦削，他沈重啟口，道出了那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俞晨，我認為人的一生，實際上應該被劃為三世，懵懂、求生、開悟，爸爸在求生的階段，展現了自己最殘忍醜陋的一面，這是爸爸做過的最為後悔的事情，昨天王建國來病房看我，我們老哥倆聊起了很多年輕時的事情，聊起剛進紡織廠的時候每天圍在林城大學門口看江蔚玨和楊卿山約會….那時候我和王建國都非常想不通，為什麽楊卿山和我們同樣是工人，他就可以得到教授女兒的喜歡，而我們不可以…後來，經過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我才想通，因為那時候的楊卿山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他的家人同樣善良，因此他可以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救助陳楠一家人，幸運地得到一份善緣，也可以為了尋找被下放到鄉下放羊的江蔚玨，差一點被洪水淹沒，而獲得一份真正的愛情….在那個年代，楊卿山一家人是我們那個片區為數不多的不參與是非的家庭之一，陳楠和江蔚玨愛楊卿山都愛得刻骨銘心….

後來，楊卿山的父親因為腦溢血，栽倒在田埂上就再也沒起來，他的母親和三個兄弟也先後患上了遺傳性心肌病，楊卿山為了給他們治病，只能選擇家境優越的陳楠…因為江蔚玨那時候已經是孤兒，父母都在運動中過世了….而許明坤，就是在那時候從美國留學歸來的，當時他所學習的心胸外科在國內還沒有發展起來，當時林城醫院甚至沒有能做心臟手術的醫生…許明坤作為重點引進人才被引入林城醫院，首創了乳內動脈搭橋手術，江蔚玨為了讓許明坤給楊卿山的母親和兄弟做手術，竟然選擇了嫁給他，其實我相信，江蔚玨那時候也是傾慕許明坤才華的….許明坤的父母都是從柬埔寨逃難到美國去的華裔，他是因為父母的故鄉是林城才選擇來了這裏….卻沒想到後來楊卿山和江蔚玨在婚後始終藕斷絲連….許明坤是個醫學天才，可是他的情緒受到刺激後卻做出了極端的事情…..”

四十一歲的俞晨，這才真正明白了許臨在協和講堂對自己所說的“家史”和“基因”是什麽意思。

很多事情，冥冥之中，已經註定。

斜陽夕照，不冷不熱的陽光從窗戶外透進來，打照在俞達忠和俞晨的臉上…….俞晨感慨自己已經認識了許臨二十六年，這才真正撥開了重重霧霾，看見了他命運的全貌，同時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被一點點揉碎的聲音。

俞達忠說完這一段，沈默了半晌，盯著面前凈白的被子，俞晨也盯著虛空裏的某一點發呆，俞達忠嘆息一聲，繼續說道：“許明坤出事以後，王建國和我都去了檢察院看了庭審，我看見江蔚玨一個人帶著許臨坐在觀庭席，孤兒寡母，後來江蔚玨和許臨被受害者的家屬圍攻，江蔚玨抱著許臨被那些人又踢又打的，我們就上前去幫忙，也許…許臨就是在那時候記住了我吧….八歲的他哪裏明白，我這個‘善良’的叔叔並不是真正的善良，只是想要贖罪，只是彌補，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你上高中時，我把你轉到他家樓上，他才那樣幫助了你…不然，你說你這樣平凡的丫頭，許臨那種神童天才怎麽可能會註意到你….”

說到這裏，俞達忠撇開嘴角笑了笑，溫和地望向俞晨，俞晨垂眸又揉搓了一下粘膩的指尖，同樣溫和地笑了。

是啊，這就是她和許臨開始的最初原因，千般纏繞，萬般裹挾，最終還是能找到破土而生的源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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