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晨在邢建國的辦公室為許臨上完藥，看他身體難受得厲害，把醫藥箱放回原處，收拾了一下桌子，起身對他說道：“我想再去看看我爸媽，看看是不是缺什麽東西，你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兒等等我。”

方才還蜷縮著坐在沙發上的許臨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俞晨，“不許走，我和你一起去看叔叔阿姨，你等我再歇一會兒就好…”

俞晨皺著眉說道：“你不要再勉強自己了，我去弄完了事情就打電話給你，你現在這樣也開不了車。”

“你的意思是一會兒開車送我回住處是麽？”

俞晨看到許臨這孩子似的模樣，忽然想要逗一逗他，說道：“算了，我很久沒開車了，也怕開不好，你自己趕緊回去休息吧，我走了。”

說完，俞晨正要走，卻沒想到自己這一逗，把許臨嗆得心驚膽戰，胸腔本來就堵，一下子被她弄得往上翻，拿過茶幾邊的垃圾簍又咳又嘔，俞晨心疼地拍著他的背，實在沒想到這個人現在這麽不經嚇，又是一陣後悔加愧疚。

她心急地說道：“我開玩笑的，你怎麽…我們之間都有隔閡了。”

剛說完，才知道自己又是說錯。

許臨吐了幾口酸水，可能刺激了喉嚨，咳得背一聳一聳的，俞晨也不想再說話刺激這個人了，六年沒見，一說一個錯，她的心卻被他咳嗽得一聲一個碎響。

她忍不住抱住他，無聲的、默默的。

許臨無力地抓住她的手說道：“我…我實在怕你又是一去不回頭…”

俞晨緊緊抱住他，什麽話也不說，覺得這樣就夠了。

許臨吐完，用紙巾擦了擦嘴，俞晨輕輕揪著他胳膊上的衣服，開口小聲咕噥道：“我這次將就你，不去看父母了，我想快點送你回去休息…”

他有點受寵若驚地看著她。

她定定望著他，“爸爸在重癥間，現在也進不去了，媽媽在急診室，晚上有事情護士會打電話的，不矛盾、不沖突，我想要以你為先。”

“俞晨….”

俞晨發現，這個年過四十的男人居然就這樣紅了眼圈。

她笑起來，把頭紮進他懷裏，如同十五歲和三十四歲時一樣，盡情吸吮著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柔暖，溫柔地說道：“現在的我，是不是像一個男人一樣？那時候…我本來是要為你留長發的….我還想為你穿長裙，為你化妝….為你做好多好多事情….女為悅己者容，現在我終於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了…可惜似乎有點晚，我已經四十一歲了….”

許臨俯身親吻了一下她一如既往柔軟的嘴唇，在她耳邊低語道：“不晚，你在任何時候回頭都不會晚，我都在原地等你…..”

俞晨的淚珠成串落下，雙手圈住許臨的脖頸，覆上他冰涼的薄唇。

留在原地，不管是青春還是激情，就還全部都在….她不會再跟著別人跑出這片只屬於他們的地域，任何人，不管是楊禹鯤，還是父母孩子…..

“我愛你，許臨。今生今世，我最愛的人，是你。”

她在心裏對他告白。

…….

清晨，俞晨在許臨的臂間醒來，他們昨晚回到的是豐僑，沒想到許臨根本不在乎胃病，不斷親吻她，撫慰她….俞晨重新做回了女性，重新看到了晨曦裏最柔軟的那道光芒。

石英把他們主臥的房間重新收拾了一遍，擺上了綠植，鋪上了新的床單，也許她認為這樣做，是對許臨和俞晨的彌補，卻沒想到真的起了作用。

俞晨沒想到，在六年後的今天，她和許臨依然能滿足彼此。

穿著充滿許臨氣息的絲質睡衣，她打開窗，天上飄落微微細雨，她伸手感受指尖的透涼，裏面穿著睡衣、外面披著外套的許臨從身後摟住她，親吻她的脖頸，俞晨輕聲說道：“我身上的皮膚都松弛了，還有六年前留下的妊娠紋和肚子上的刀口。”

許臨笑著反問：“我身上的皮膚也松弛了，不是嗎？”

她說：“四十一歲的男人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他答：“在愛情裏面，就是完全相同的。”

俞晨轉過身，摟住許臨的脖頸，再一次，主動吻住了他。

早春細雨，密織紛紛。

許臨和俞晨，都喜歡落雨。

“這個周末….你留在北京，讓我回林城看看俞暉和念念好嗎？你把他們放哪裏了？”親吻間隙，許臨不忘詢問這兩個讓他最牽掛的小家夥。

“….我把他們放曹蘭平那裏了…..”俞晨不想隱瞞許臨。

許臨眼裏一驚，馬上蹙緊眉頭：“你怎麽能把他們放你前男友那裏！”

俞晨眼底黯然，轉身再度把目光投進落雨裏，說道：“其實在這六年裏，除了父母，我沒有可以走近的人….一個女人帶著兩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孩子….在林城那種封閉的城市還是要承受不小壓力的，父母和很多親戚都不再聯絡….我也沒有時間和能力再去建立更多的社交….除了帶孩子，就是在診所….還好，秦叔叔的女兒是個好人，她把她的客戶全部給了我，才讓我有了生活來源….不然….我真的不知道父母要被我拖累到什麽程度….曹蘭平是我在林城最熟悉的人，而且也成了家，我只能把孩子交給他照顧…..”

許臨心疼地望著俞晨，問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對不對？”

俞晨淡然一笑，“這些委屈都是我不得不經受的….認定了，就不委屈了。”

許臨緊緊抱住俞晨。

俞晨輕聲問道：“胃還痛嗎？”

許臨輕聲答道：“抱住你，什麽痛都不算痛了…..”

俞晨伸手撫摸了一下他倨傲的下巴，刺刺的、麻麻的，許臨不禁再次把她帶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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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俞晨離開的這段時間，雖然每天都和媽媽通話，俞念念的情緒卻還是很低落，不能呆在家裏，只能被寄放在曹叔叔家，可是念念和曹叔叔的女兒曹冰是死對頭，而曹叔叔的老婆更是將她和哥哥兩人視作眼中釘。

其實俞晨也很清楚，這樣做對兩個孩子肯定是有傷害的，可是俞達忠被下了病危通知，幾個高中同學有事的有事，出差的出差，只有曹蘭平家裏可以寄放，曹蘭平剛升任林城醫院泌尿外科的副主任，在家裏還是有一定威性，能壓得住在醫院做財務的妻子。

曹冰以為父母都在醫院工作，就都是醫院醫生，其實曹蘭平的妻子只是沾了曹蘭平的光，走關系在醫院找到了一份行政職務而已。

寄人籬下的生活，讓俞暉和俞念念處處看人臉色，曹冰也越來越張揚跋扈，覺得在這一對苦命兄妹面前高人一等，俞暉的性格沈穩，再加上是個男生，對於他來說每天就是吃飯睡覺做作業，從未忘記去暑假去北京的目標，可是俞念念的性格就比較脆弱，曹冰對她說的每一句炫耀以及每一次說她沒爸爸，她都記得清楚，根本沒辦法專心寫作業，在學校上課也不踴躍發言，小測驗語文數學只考了八十幾分，這在全班算是差分了。

俞暉想要安慰妹妹，卻不知道怎麽說，只能用命令的語氣強迫她不要胡思亂想，專心做作業，可是俞念念做著做著作業卻憋出了眼淚，外公外婆和媽媽一個也不在身邊，那位醫生叔叔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出現，內心的難過悲傷無以覆加。

俞暉牽住念念的手安慰道：“不是還有哥哥在你身邊嗎？”

念念任性地甩開他的手，趴在桌上哭了起來，“哥哥有什麽用….哥哥又保護不了我….”

這句話刺傷了俞暉，俞暉只能沈默地繼續寫作業，不再管念念。

曹蘭平倒是記住了俞晨的囑咐，時常盯著俞暉和念念吃飯，生怕妻子為難他們，晚上也爭取早點下班回家，盯著三個孩子寫作業，這卻使得他老婆更為生氣，心想以前曹蘭平下班回家都沒那麽早過，一個勁質問曹蘭平這樣做是不是為了俞晨。

情感，當然是有的，曹蘭平想起年輕時的種種，後悔了很多次，可是自從結婚，他就沒再對俞晨存有任何念想，否則，他不會結婚。

曹蘭平也知道，俞晨這幾年的中性化打扮可能意味著，這個女人已經打算終身不嫁了。

周五晚上七點半，許臨拉著行李箱從阜外直接坐出租車趕往機場，又是準備搭末班機到林城。

俞晨跟他說兩個孩子寄居在曹蘭平那裏，許臨就知道他們的日子不會好過，曹蘭平畢竟是個男人，又是個醫生，哪有那麽多時間能管到孩子，就如同心電感應一樣，他預感曹蘭平的妻女不會對孩子們好，而且念念還在偷偷流淚乞求有個能保護她的大人出現…..

當俞晨當著許臨的面和孩子們視頻，告知他們許臨周末要回林城陪伴他們的事情，俞念念高興得叫出了聲，俞暉也笑了起來，許臨從兩個孩子的表現看來，他們確實需要他。

許臨戴著金絲眼鏡，穿著一身亮面的黑薄羊皮風衣滑著一個小黑Rimowa行李箱在機場飛奔，衣擺飄起，終於趕在登機口關閉的最後一刻趕到。

…….

深夜十二點半，許臨敲響曹蘭平的家門，曹蘭平打開門，看到眼前身著一身黑亮色風衣，裏面穿著白色薄衫的許臨，眼前一亮。

“許醫生….”

許臨和曹蘭平，在年輕時五官其實長得很像，都是劍眉鷹眼，下巴都顯方正，可是現在，兩個人卻完全是不同的氣質和神態，許臨依然年輕，顯現出一種略顯孤獨的高傲冷淡，而曹蘭平卻完全流於市儈，臉上有了隨波逐流的圓滑和精明。

就算同樣是醫生，兩個人的差別依然很大。

“我來接俞暉和念念了。”他說出的話，依然簡短。

曹蘭平還沒作出反應，俞暉和念念背著小書包已經興高采烈地奔上來，念念抱住許臨，對曹蘭平介紹道“曹叔叔，這是我媽媽的老朋友，許叔叔。”

她尷尬地摸了摸念念的腦袋，說道：“嗯，我知道，你們很期盼這個叔叔來接你們對不對？所以這麽晚了還不睡覺…..”

許臨一把將念念抱起，對曹蘭平說道：“我替俞晨謝謝你，照顧這兩個孩子…..”

正當許臨帶著兩個孩子準備轉身，曹蘭平忽然叫住他，有些支吾地說道：“明天….明天早上孩子的學校開家長會，你能不能…代替俞晨參加？”

許臨回過頭，看了看目光裏充滿期待的念念和俞暉，答應道：“嗯，兒子女兒的家長會，我一定要去參加。”

曹蘭平聽到許臨的回答，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對許臨說道：“好好對俞晨….這六年….她過得不容易。”

許臨把念念放下來，望著曹蘭平笑著說了一句：“謝謝。”

兩個男人的心裏，都是五味雜陳，俞暉這個小男孩的心裏，也在想，許臨真的能成為自己的父親嗎？….

只有俞念念的想法是純粹快樂的，當即擡起頭對許臨叫道：“爸爸。”

許臨低頭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笑著說道：“女兒，以後請多多指教。”

曹蘭平望著許臨推著行李箱帶著俞暉和念念離開的背影，慢慢關上了自己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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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臨把兩個孩子帶回家，屋子不大，房間格局也很小，裏面的東西堆放得滿滿的，卻不失整潔，看得出俞達忠、石英和俞晨都在很努力維系這個家。

夜深了，許臨讓孩子們直接上床睡覺，俞暉和念念卻堅持到洗手間洗漱完再睡，洗手池比較高，他們就踩在兩個小板凳上同時漱口，同時洗臉，俞暉做事比較快，念念則慢騰騰的，仔細摳摳眼睛，用小熊毛巾把小鼻頭擦了一遍又一遍。

許臨靠在門邊環臂看他們洗漱的樣子，念念的一頭小卷發左晃晃右晃晃，讓許臨看得入神，俞暉從小板凳上下來，把板凳搬到一邊，在淋浴的水龍頭下接了兩盆熱水，一個藍盆，一個紅盆，藍色是自己的，紅色是念念的，接好了水，試試水溫，坐在板凳上開始挽起褲腳洗腳。

念念也跟著坐下，和俞暉同步。

俞暉一邊洗一邊奇怪地望向站在門邊的許臨，忽然問道：“叔叔，你明天真的要去參加我們的家長會嗎？”

許臨點了點頭。

俞暉看了看低頭搓著小腳的念念，對許臨說：“念念上次小測驗沒考好，你不要對她生氣，她太想外公外婆和媽媽了，所以才沒考好。”

念念擡起頭，皺眉埋怨地望著俞暉，心想哥哥為什麽要當著叔叔的面“戳穿”自己的短處，忽然伸手沾了洗腳水朝俞暉的臉上彈去。

許臨急忙上前阻止，雙手拿住了念念的小肉胳膊，“念念，不許這樣。”

念念垂低著頭，臉上的爽朗蕩然無存了，情緒低落，眼淚吧啦吧啦往下掉，許臨安慰道：“念念，有什麽委屈就告訴爸爸。”

俞暉聽到許臨那麽自然地就對念念說出“爸爸”這個詞，無奈地發現，其實自己也很想要爸爸。

許臨說著，在小板凳上坐下來，把念念放到自己腿上，用她的小粉紅毛巾擦幹她的小腳丫，念念還是不說話，只是扭身摟住許臨的脖頸。

俞暉看到許臨目光裏的溫柔，終於還是開口對許臨傾訴了念念不想傾訴的東西：“叔叔，我和念念不在一個班，可是我知道，她在她的班上被女生孤立了，曹叔叔的女兒總是跟同學說我倆沒有爸爸只有媽媽，還說媽媽給牲畜開刀，說我們身上染了病菌….念念也不會說話，就經常和曹叔叔的女兒打架…所以班上女生都不愛和念念玩。”

也許是呆在曹蘭平家裏看了幾天那家人的臉色，俞暉同樣也在渴求大人的保護和支持，許臨聽得出來，他此時是在向自己求救。

他頗為認真地聽了俞暉的傾訴，伸手拿過念念的洗臉毛巾擦了擦她的臉，笑道：“你剛才那麽認真洗的臉，現在又哭成小花貓了。”

念念低著頭抽泣著小聲說道：“明天你去哥哥的班上參加家長會吧….他考了兩個99分….不會讓你丟臉…..”

許臨微微驚訝，臉上浮現出驚喜的樣子，雙手搓揉了一下念念的肉臉蛋，笑道：“謝謝你為爸爸著想啊，可是爸爸最不怕的就是丟臉，我的念念這麽可愛，我相信她的成績會一點點進步，明天你把你的試卷給我看一看，我們分析一下到底錯在哪裏好不好？這就跟地裏長的蘿蔔一樣，看一看哪根蘿蔔被霜打壞了，我們就把它□□，重新用好的蘿蔔填上就可以了，其實填蘿蔔這個過程是很有趣的，爸爸教你玩，好不好？”

念念點了點頭，緊緊抱住許臨的脖頸，問道：“你會因為我考試成績不好而不想當我爸爸嗎？”

許臨抓住念念的小肉掌，答道：“考試成績不好，我們可以共同努力讓它變得好起來，你這麽乖乖聽話地跟著你哥哥一起漱口洗臉，又自己洗腳，做得非常好，你這次的語文數學雖然考得不好，但是生活技能這門功課就非常優秀，能夠獲得爸爸的肯定，爸爸給你滿分。”

念念聽到許臨的話，破涕為笑，問道：“可是成績單上沒有生活技能這門課啊……”

“這門功課伴隨你終身，以後你會比其他小朋友做得更好，會比在學校獲得更多人的肯定。”

俞暉也在一旁認真聽著許臨說的這句話。

這時，念念註意到許臨兩只手的手心貼著的紗布，臉又瞬間皺起，問道：“你的手…是受傷了嗎？”

許臨淡淡笑道：“爸爸走路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你看，爸爸也有不小心出錯的時候。”

俞暉此時擦幹了腳也湊過來，看了看許臨的手，又近距離看了看許臨的臉，指著他額頭的邦迪說道：“你這裏也有傷口。”

念念小心翼翼地對著許臨的手心吹了吹，又跪在他腿上朝著他的額頭吹了吹，眼裏心疼不已。

許臨定定望著小念念，眼裏濕潤了，他不想讓兩個孩子看見自己的眼淚，於是站起身一只手把念念抱著，一只手拉著俞暉，說道：“快睡覺了，明天我們一起去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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