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念念…..

許臨不斷想到這個名字，想著想著，就會突然間輕扯嘴角帶出笑意，一個成熟男人的魅力更為厚沈地散發出來，引得坐在對面的相親對象盯著他看得入迷。

對象二十五歲，整整比他小了十六，是邢木容介紹的，許臨這六年來不知道見過多少對象，似乎除了工作，閑暇時光全部用來接待各種各樣的女人，不過和數年前那個對杜巧巧說著怪話的男人比起來，這幾年他妥協了很多，知道周圍的人都是好意，從不拒絕，只能用沈默去“嚇走”對方。

“你在笑什麽？”面前這個漂亮的年輕女孩問道，火辣辣的目光像蛇一樣緊緊纏在他的臉上。

四十歲的男人是塊寶，許臨這種未成家一直單身的，已是極品。

“你認為….我為什麽四十歲還要單身？”他回過神，直視面前這容貌如畫的燦爛女子，頎長的手指優雅地握起酒杯仰頭呷了一口。

加冰塊的酒，少了酒精的刺激，多了冰塊的銳寒。

這一口下去，胃自然是不好受的，頓時一陣小小的抽搐，他早已不在意，接著又喝第二口。

相親對象見他目光黯淡，知道他單身到現在必然有著不簡單的原因，伸手不自然地掀了一下額前散落的流海，語氣變得冷淡下來：“難道…是GAY？”

許臨放下酒杯，眼眸裏的笑意漸濃。

“是啊….我朋友跑唐山當醫生去了，我特別想他。”許臨仰脖喝下杯子裏剩下的酒，口腔裏既冰涼又灼燙。

酒吧內昏暗的燈光下，二十五歲女人那雙塗抹淡紫色眼影的憂傷眼眸隱約閃現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楚楚可憐，顫聲說道：“你是GAY，真的太可惜了….摯愛離開你確實很難過吧….為什麽你們這些優秀的男人，喜歡的都不是女生…..”

許臨微微一笑：“是啊…如果不是為了應付周圍的人，不會出來見你…”

她淚光盈盈地突然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淚花翻動，鼓勵他道：“世界在發展，文明在進步，許醫生你一定要振作起來。”

許臨放開她的手，捂著胃笑：“好，我努力。”

馨香淡淡飄在鼻間，卻讓許臨感到有些焦灼難耐。

胃裏的疼痛正在瘋狂加劇，他嘆了口氣，熟悉的疼痛還是讓他忍不住將手按向腹部……吸著氣將手肘失力地靠在桌角上。

“許醫生？”相親對象終於發現到他的不適，“怎麽了？胃不舒服嗎？”

正當他要說出‘’沒關系”，黑色薄棉衣口袋裏的手機響起，費力接起，裏面是吳韓的聲音：“你最近怎麽樣？我明天去北京接恬恬，順道去看看你吧？”

許臨看了看眼前這朵“花兒”關切的目光，笑著對電話裏的吳韓說道：“親愛的，你過來吧。”

此時身在唐山人民醫院心外科主任辦公室的吳韓，全身雞皮疙瘩起。

許臨的語氣越發溫柔委婉：“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我在家裏給你做好吃的。”

“花兒”清秀的眉眼豎起，表情已是尷尬。

電話裏的吳韓有股要打人的沖動。

許臨掛斷手機，對方已經拿上包離開座位。

他捂著胃保持原來的姿勢坐著，對酒保莞爾一笑：“再來一杯。”

洗手間裏，許臨摘下象征身份地位的金絲眼鏡擱在一邊，伸手打開了水龍頭把吐出來的酒沖盡，水流中滲出酒精和血腥的味道，他習以為常。

用冷水抹了把臉，再擡起頭來時，取下面具後的臉才顯現出來。

蒼白憔悴、眼角的魚尾紋已經十分明顯，他擡手撥了一下那幾絡掉落在額前的散發，才發現白發已經從後腦勺蔓延到額際。

胃裏抽痛不已，使勁按了按胃，腰佝得更低了，下巴放在水龍頭上，呲著嘴閉眼忍耐……撐在水池邊的手臂失力地發抖。

他苦笑，這才是本來的自己。

把最痛的時刻忍耐過去，轉身晃動地走了兩步，一個身影攔住了他，邢木容憤憤地在面前盯著他：“你怎麽搞的？我一直在你後面的位子上聽你們說話呢，你居然跟我好閨蜜說你是GAY？怎麽這麽沒正形？人雲亦雲，醫院關於你的謠言你還嫌傳得不夠多？”

邢木容挑著眉，鼻翼微微翕動，許臨看到她這模樣，伸出手撫了一下她年輕光滑的臉蛋，似醉似清醒地說道：“俞念念…真的是個好名字….”

說完，他一頭靠在邢木容的肩膀上，邢木容無暇問清“俞念念”是誰，連忙拿起他放在水池邊的金絲眼鏡，架著這人的胳膊出了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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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已過，又是三月早春，深夜細雨微斜，邢木容走到路邊攔車，車子倒是很多，一輛緊接一輛飛馳而過，預約的車卻遲遲沒到，等得讓人心焦，身上就細雨弄得濕潮，她看了看旁邊扶著的許臨，更是焦灼難耐。

“小榕，你還沒嫁人….不好這樣扶著我的….別管我，我一個人能回去的…..”許臨的胃稍稍平息，想要掙脫邢木容的手。

邢木容不搭理他，使勁扯著他的手，許臨打了噴嚏，不知道牽動了胃裏的哪根神經，彎下腰跑到樹下又是一陣嘔吐，邢木容跟到他身邊，拍著他的背也不說話。

這幾年，她已經見慣了他這個模樣。

過了一會兒，預約的車終於到來，正當邢木容架著許臨要走過去開車門，這時卻有個男人扶著女人過來搶了先，邢木容脖子一梗道：“這車是我們約的！”

男人振振有詞道：“我老婆懷孕了。”

邢木容不服地反駁：“我身邊這人胃還不舒服呢，你沒看到呀！”

男人瞥了一眼醉得歪歪倒倒的許臨，譏諷道：“明明是個酒鬼。”

皺眉閉眼的許臨稍稍拉了拉邢木容的胳膊，說道：“算了，讓他們先吧…..”

邢木容看了看他這忍讓的樣子，心頭一酸，郁悶地關上了車門。

男人女人頗為得意地占了先，鉆進車門，出租車揚長而去。

雨勢越來越大，水滴隨風翻卷著飄打在邢木容的臉上，留下了一整片沁骨的涼。

邢木容不滿地說許臨：“你總是這樣！”

這時，許臨衣兜裏的手機忽又響起，他搖搖晃晃摸出手機接起，邢建國打來的：“我今天見到俞晨的父母了，俞晨的父親患了心衰，目前是二級….他一直等不到心臟，好巧不巧跑來北京看診卻遇到了我….我尋思了一下，還是給你打這個電話….我知道，你這些年心裏一直不好受…..”

…….

石英是在百般思量之下才決定帶著俞達忠來北京看診的，她在某一天看到電視上的保險廣告，突發奇想地把電話打到了保險公司詢問，沒想到許臨多年前為他們買的保險如今依然有效，許臨每個月都在為他們續著高昂的保險費。

邢建國被中日友好醫院返聘，俞達忠和石英特意邁開阜外醫院，卻沒想到心外的頂級專家全國只有那麽幾個，依然逃不開許臨的圈子…..

曹蘭平曾經告訴俞暉和俞念念，有個特別出色的心外科醫生也許能治好他們外公的疾病，這個醫生的名字叫許臨，是個智商220的天才…..

俞暉聽到曹叔叔的話，馬上在電腦上輸入了許臨的名字，並且作了關聯搜索，知道許臨會定期定時去阜外林城分院作指導看診。

他順利查到了許臨的看診時間，支使著俞念念逃學去醫院等待…..

在學校，俞暉學習成績很一般，平時也不愛說話，可是遇到自己在乎的事情，他就會變得很聰明很積極…腦袋的靈敏程度令俞晨也感到驚訝。

……

掛斷邢建國的電話，許臨內心百感交集，呼出的燙熱氣體散在空氣中後又被凜冽的風雨吹成抖抖簌簌的一片一片。

他在路邊蹲下，兩眼一閉，吐得整個胃袋都快從喉嚨那兒翻出來，嘔吐物滴滴答答地汪在地上，而後又混入地上流動的雨水裏……

邢木容想要拉他避雨，他卻虛得站都站不起來……後頸處一片冰涼，發腳被雨打濕，整片粘著在皮膚上，水珠不斷地沿著發尖滴落。

整片的雨，在冰涼的黑夜中織成一張巨大而細密的網，罩著這個蹲在地上蜷著身體的瘦弱身影，使之顯得越發渺小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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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臨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動一下身體，試圖尋找一個比較舒適的位置，折騰半天無果，只好把頭抵在了窗戶上閉目調適呼吸。

邢木容見過的四十歲男人，大多已經發福，沈浸在穩定的家庭和樂中，像許臨過得這麽悲催的，還是她見到的頭一個。

這幾年，他的胃潰瘍反反覆覆，治好了又覆發，覆發了又治好，所幸，腦袋裏沒有再長“韭菜”。

許臨心想只要腦瘤不覆發，多嚴重的潰瘍也扛得過去。

什麽事情，忍一忍就會過去，如同很多次，想回林城找俞晨，心想那個城市不大，找一找高中同學也是可以問到的。

他依然難以確定，自己的這份感情，是執念，還是真正的愛，只能像忍胃痛一樣，忍住對她的思念。

用病痛壓住心痛，倒是一種不錯的治愈方法，不抱怨什麽，只能沈默地活著，過每一天醫院到宿舍兩點一線的生活。

豐僑的房子他也一直沒再住，受不了那種空寂。

這幾年，北京的天氣變得好了很多，很難再看見霧霾了。

可是每當承受雙重痛苦，他一個人蜷在宿舍床上，那無窮無盡，漫無邊際，卻又令人無可奈何的疼痛感，就像是鉛色霧霾，直壓頭頂。

每天在相親過程中流連花間，不想伸手摘花，看看也好，一邊喝酒一邊賞花，把酒當成水一樣。

人工智能的時代到來，工作也依然很多，呆在無菌室外面的操作臺能連續呆一整天，即使是動完手術了也照樣不能掉以輕心，病人在重癥監護室的那段時間，他依然要長時間觀測分析大量的數據，一旦出現任何問題都得迅速作出急救反應，就算病人被轉回普通病房，照樣有大量的巡診工作要繼續，除此之外，每月還有數次出差，去世界各地參加各種各樣的講學、研究會，許臨這才知道，要成為一個主任並不容易，不過自從那次腦部手術後，他已經學會了怎樣精明和圓滑地對待周圍的人。

每天的工作生活都緊湊忙碌、卻又多姿多彩，孤寂感卻久久縈繞，遲遲不散。

在這六年裏，他一手促成國際心臟中心的建立，為了逝去的所有人，包括好人、壞人、惡毒的人、無辜的人……梅奧醫療中心在一百多年前也是出於一位英國軍醫行醫濟世的願望而成立，並且曾經負債累累，後來卻得到了越來越多富豪的資助，如今那裏已經是醫學的神壇。

醫院公立也好，私立也好，能否流芳百世，只在於人們經營它的初心。

他篤定，自己的初心也是好的，並沒有模仿許覺。

出租車上，許臨不時低吟，眉心鎖得死緊，邢木容忍不住扶了扶他的胳膊，他不動聲色地推開了她。

總算是到了目的地，許臨鉆出車子，右手死死護在胃上，頂著一頭的冷雨，腳步踉蹌著往宿舍樓裏走，邢木容付了錢連忙跟上他，許臨想要拒絕，背卻越佝越低。

電梯上升，許臨一次次掙脫邢木容的手，靠墻閉眼，到了樓層，電梯門一打開，胃裏又一次猛烈的翻湧，他抖抖索索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直奔衛生間而去……

又是一場翻雲覆雨……喝了那麽一點酒而已，怎麽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許臨自嘲地想著自己真是越來越弱。

吐完後，他強撐著挪步走出衛生間，向客廳的沙發裏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邢木容想要幫許臨脫外套，許臨這次推開她的手用了力氣，厲聲說道：“就到這裏吧，別再管我了….老師給你介紹了他多少個學生，你總是毫不留情面把人家拒絕….像話嗎？”

邢木容賭氣道：“我的事，你少管！”

他皺了皺眉，把手上拿著的金絲眼鏡重新戴好，直了直身子靠在沙發椅背上，正色對邢木容說道：“你自重一點，不要不懂事。”

“許臨！這六年來我一直陪著你，等著你，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感動嗎？”

許臨早就明白，邢木容早就不把他當“許臨哥哥”了…..已經對他直呼其名，加重了語氣：“你現在應該也長大了，也是成熟的大姑娘了，這樣守著我，浪費自己的青春，值得嗎？我把你一直當作妹妹看，實話說，要是和你上床的話，有種不倫的感覺。”

“你混蛋！”邢木容轉身氣呼呼地摔門走了。

他知道自己說話確實過分，可是又不知道怎麽拒絕邢木容，畢竟，真的把她當作了妹妹看待。

因為俞晨的存在，他對曾經出現過的所有保留了倔強和俏皮的女人都心存好感….陸文慧是這樣，邢木容也是這樣….

想了想，重新掏出手機，道歉：“小榕，對不起，剛才是我把話說重了。”

邢木容在電話裏嚶嚶哭起來。

許臨握著電話，輕柔地說道：“可是…我確實對你沒感覺，我依然愛著我原來的女朋友….她現在四十一歲了….我不知道她變成了什麽模樣….真的好想去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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