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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厚黑叢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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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一般人都說將來收拾大局,一定是曾國藩、胡林翼一流人,但是要學曾、胡,從何下手?難道把曾、胡全集,字字讀,句句學嗎?這也無須,有個最簡單的法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抵抗列強上面,目無旁視,耳無旁聽,抱定厚黑二字,放手做去,得的效果,包管與曾、胡一般無二。如嫌厚黑二字不好聽,你在表面上換兩個好聽字眼就是,不要學楊莘友把專制二字說破。你如有膽量,就學胡林翼,赤裸裸地說道:“我是頑鈍無恥。”列強其奈你何!是之謂厚黑救國。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強對外的秘訣發現出來,其方式不外兩種,一曰劫賊式。一曰娼妓式。時而橫不依理,用武力掠奪,等於劫賊之明火劫搶,是謂劫賊式的外交。時而甜言蜜語,曲結歡心,等於娼妓媚客,結的盟約,毫不生效,等於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謂娼妓式的外交。

人問列強以何者立國?我答曰:“厚黑立國。”娼妓之面最厚,劫賊之心最黑,大概軍閥的舉動是劫賊式,外交官的言論是娼妓式。劫賊式之後,繼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後,繼以劫賊式,二者循環互用。娼妓之面厚矣,毀棄盟誓則厚之中有黑。劫賊之心黑矣,不顧唾罵則黑之中有厚。我國自五口通商以來,直至今日,都是吃列強這兩種方式的虧。我們把他的外交秘訣發現出來,就有對付的方法了。

人問:“我國當以何者救國?”我答曰:“厚黑救國。”他以厚字來,我以黑字應之;他以黑字來,我以厚字應之。娼妓艷裝而來,開門納之,但纏頭費絲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他衣飾剝了,逐出門去,是謂以黑字破其厚。如果列強橫不依理,以武力壓迫,我們就用張良的法子對付他。張良圯上受書,老人種種作用,無非教他面皮厚罷了。蘇東坡曰:“高帝百戰百敗而能忍之,此子房所教也。”我們以對付項羽的法子對付列強,是謂以厚字破其黑。

全國人士都大聲疾呼曰:“救國!救國!”試問救國從何下手?譬諸治病,連病根都未尋出,從何下藥?我們提出厚黑二字,就算尋著病根了。寒病當用熱藥,熱病當用寒藥,相反才能相勝。外人黑字來,我以厚字應;外人厚字來,我以黑字應。剛柔相濟,醫國妙藥,如是而已。他用武力,我即以武力對付之,他講親善,我即與之親善,是為醫熱病用熱藥,醫寒病用寒藥。以此等法醫病,病人必死;以此等法醫國,國家必亡。

《史記》:項王謂漢王曰:“天下洶洶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鬥力。”笑謝二字,非厚而何?後來鴻溝劃定,楚漢講和了,項王把太公、呂後送還,引兵東歸,漢王忽然敗盟,以大兵隨其後,把項王逼死烏江,非黑而何?我國現在對於列強,正適用笑謝二字,若與之鬥力,就算違反了劉邦的策略。語曰:“安不忘危。”厚黑經曰:“厚不忘黑。”問:“厚不忘黑奈何?”曰:“有越王勾踐之先例在,有劉邦對付項羽之先例在。”

我在民國元年,就把厚黑學發表出來,苦口婆心,諄諄講說,無奈莫得一人研究這種學問,把一個國家鬧成這樣。今年石青陽死了,重慶開追悼會,正值外交緊急,我挽以聯雲:“哲人其萎乎,嗚呼青陽,吾將安仰;斯道已窮矣,籲嗟黑厚,予欲無言。”袁隨園謁岳王墓詩雲:“歲歲君臣拜詔書,南朝可謂有人無,看燒石勒求和幣,司馬家兒是丈夫。”籲嗟黑厚,予欲無言!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來,一致對外。

著者住家自流井。我嘗說我們自流井的人,目光不出峽子口;四川的人,目光不出夔門口;中國的人,目光不出吳淞口。阿比西尼亞,是非洲彈丸大一個國家,阿皇敢於對意大利作戰,對法西斯蒂怪傑墨索裏尼作戰,其人格較之華盛頓,有過之無不及,真古今第一流人傑哉!將來戰爭結果,無論阿國或勝或敗,抑或敗而至於亡國,均是世界史上最光榮的事。我們應當把阿皇的談話,當如清朝皇帝頒發的“聖諭廣訓”,楷書一通,每晨起來,恭讀一遍這就算目光看出吳淞口去了。

有人問我道:“你的厚黑學,怎麽我拿去實行,處處失敗?”我問:“我著的《宗吾臆談》和《社會問題之商榷》二書,你看過莫有?”答:“莫有。”我問:“《厚黑學》單行本,你看過莫有?”答:“莫有。我只聽見人說:‘做事離不得臉皮厚,心子黑。’我就照這話行去。”我說:“你的膽子真大,聽見厚黑學三字,就拿去實行,僅僅失敗,尚能保全生命而還,還算你的造化。我著《厚黑學》,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二十四史一以貫之,是為‘厚黑史觀’。我著《心理與力學》,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是為‘厚黑哲理’。基於厚黑哲理,來改良政治、經濟、外交與夫學制等等,是為厚黑哲理之應用。其詳俱見《宗吾臆談》及《社會問題之商榷》二書。你連書邊邊都未看見,就去實行,真算膽大。”

厚黑學這門學問,等於學拳術,要學就要學精,否則不如不學,安分守己,還免得挨打。若僅僅學得一兩手,甚或拳師的門也未拜過,一兩手都未學得,遠遠望見有人在習拳術,自己就出手伸腳的打人,焉得不為人痛打?你想:項羽坑降卒20萬,其心可謂黑到極點了,而我的書上,還說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敗。呂後私通審食其,劉邦佯為不知。後人詩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陽侯。”面皮厚到這樣,而於厚字還是欠研究,韓信求封齊王時,若非有人從旁指點,幾乎失敗。厚黑學有這樣的精深,僅僅聽見這個名詞,就去實行,我可以說越厚黑越失敗。

人問:“要如何才不失敗?”我說:“你須先把厚黑史觀、厚黑哲理與夫厚黑哲理之應用徹底了解,出而應事,才可免於失敗。兵法:‘先立於不敗之地。’又曰:‘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厚黑學亦如是而已。”

孫子曰:“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處世不外厚黑,厚黑之變,不可勝窮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處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厚黑學與《孫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至兵敗國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就實行厚黑,必至家破身亡。聞者曰:“你這門學問太精深了,還有簡單法子莫有?”我答曰:“有。我定有兩條公例,你照著實行,不須研究厚黑史觀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為英雄,為聖賢。如欲得厚黑博士的頭銜,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窮年累月的研究不可。”

就人格言之,我們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汙;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敗言之,我們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圖謀一己私利,越厚黑越失敗;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為本位,為我之心,根於天性。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勢必妨害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則妨害於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敵千萬人之身,焉得不失敗?人人既以私利為重,我用厚黑以圖謀公利,即是替千萬人圖謀私利,替他行使厚黑,當然得千萬人之讚助,當然成功。我是眾人中之一分子,眾人得利,我當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圖謀國家之公利,其心中無絲毫私利之見存,後來功成了,享大名,膺厚賞,難道私人所得的利還小嗎?所以用厚黑以圖謀國家之利,成功固得重報,失敗亦享大名,無奈目光如豆者,見不及此。從道德方面說,攘奪他人之私利,以為我有,是為盜竊行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汙。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則是犧牲我的臉,犧牲我的心,以救濟世人。視人之饑,猶己之饑,視人之溺,猶己之溺,即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問:“世間有許多人,用厚黑以圖謀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說:“這即所謂‘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耳。’”與他相敵的人,不外兩種:一種是圖謀公利而不懂厚黑技術的人,一種是圖謀私利,而厚黑之技術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勝。萬一遇著一個圖謀公利之人,厚黑之技術與他相等,則必敗無疑。語雲:“千夫所指,無病而死。”因為妨害了千萬人之私利,這千萬人中只要有一個覷著他的破綻,就要乘虛打他。例如《史記》項王謂漢王曰:“天下洶洶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其時的百姓,個個都希望他兩人中死去一個,所以項王迷失道,問於田父,田父給曰左,左乃陷大澤中,致被漢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持之不暇,何至會給他呢?我們提倡厚黑救國,這是用厚黑以保衛四萬萬人之私利,當然得四萬萬人之讚助,當然成功。

昔人雲“文章報國”。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請以厚黑報國。《厚黑經》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陳於國人之前,故眾人莫如我愛國也。”叫我不講厚黑,等於叫孔孟不講仁義,試問:能乎不能?我自問:生平有功於世道人心者,全在發明厚黑學,抱此絕學而不公之於世,是為懷寶迷邦,豈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聖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國覆興也,如欲中國覆興,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吾何為不講厚黑哉?”

昔人詩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眾人都說飯好吃,哪個知道種田人的艱難?眾人都說厚黑學適用,哪個知道發明人的艱難?我那部《厚黑學》,可說字字皆辛苦。

我這門學問,將來一定要成為專科,或許還要設專門大學來研究。我打算把發明之經過和我同研究的人寫出來,後人如仿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做一部厚黑學案,才尋得出材料,抑或與我建厚黑廟,才有配享人物。

舊友黃敬臨,在成都街上遇著我,說道:“多年不見了,聽說你要建厚黑廟,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門的,請把我寫一段上去,將來也好配享。”我說:“不必再寫,你看《論語》上的林放,見著孔子,只問了‘禮之本’,三個字,直到而今,還高坐孔廟中吃冷豬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談話,已足配享而有餘。”敬臨又說:“我今年已經62歲了,因為欽佩你的學問,不惜拜在門下。”我說:“難道我的歲數比你小,就夠不上與你當先生嗎?我把你收列門墻,就是你莫大之幸,將來在你的自撰年譜上,寫一筆‘吾師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誥封某某大夫’,光榮多了。”

往年同縣羅伯康致我信說道:“許多人說你講厚黑學,我逢人辯白,說你不厚不黑。”我覆信道:“我發明厚黑學,私淑弟子遍天下,我曰‘厚黑先生’,與我書者以作上款,我覆書以作下款,自覺此等稱謂,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榮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謂足下乃逢人說我不厚不黑,我果何處開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報我耶?嗚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脛,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許多人勸我不必再講厚黑學。嗟乎!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從前發表的《厚黑傳習錄》,是記載我與眾人的談話,此次的叢話,是把傳習錄擴大之。我從前各種文字,許多人都未看過,今把他全行拆散來,與現在的新感想混合寫之。此次的叢話,是隨筆體裁,內容包含五種:⑴厚黑史觀;⑵厚黑哲理;⑶厚黑學之應用;⑷厚黑學辯證法;⑸厚黑學發明史。我只隨意寫去,不過未分門類罷了。

人問:既是如此,你何不分類寫之,何必這樣雜亂無章的寫?我說:著書的體裁分兩種,一是教科書體,一是語錄體。凡一種專門學問發生,最初是語錄體,如孔子之《論語》,釋迦之佛經,六祖之壇經,朱明諸儒之語錄,都是門人就本師口中所說者筆記下來。老子手著之《道德經》,可說是自寫的語錄。後人研究他們的學問,才整理出來,分出門類,成為教科書方式。厚黑學是新發明的專門學問,當然用語錄體寫出。

宋儒自稱:“滿腔子是惻隱。”而我則:“滿腔子是厚黑。”要我講,不知從何處講起,只好隨緣說法,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口中如何說,筆下就如何寫。或談古事,或談時局,或談學術,或追述生平瑣事,高興時就寫,不高興就不寫。或長長地寫一篇,或短短地寫幾句,或概括地說,或具體地說,總是隨其興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個思想寫得出來。

我們用厚黑史觀去看社會,社會就成為透明體,既把社會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會的辦法。我對於經濟、政治、外交,與夫學制等等,都有一種主張,而此種主張,皆基於我所謂厚黑哲理。我這個叢話,可說是拉雜極了,仿佛是一個大山,滿山的昆蟲鳥獸、草木土石等等,是極不規則的。惟其不規則,才是天然的狀態。如果把他整理得厘然秩序,極有規則,就成為公園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參加了人工,非覆此山的本來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見解,好好歹歹,和盤托出,使山的全體表現,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補充之,冗蕪者刪削之,錯誤者改正之。開辟成公園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個房子也好,抑或捉幾個雀兒,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賞玩也好。如能大規模的開采礦物則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點藥去醫病,檢點牛犬糞去肥田,也未嘗不好。我發明厚黑學,猶如瓦特發明蒸汽,後人拿去紡紗織布也好,行駛輪船、火車也好,開辦任何工業都好。我講的厚黑哲理,無施不可,深者見深,淺者見淺。有能得我之一體,引而伸之,就可獨成一派。孔教分許多派,佛教分許多派,將來我這厚黑教,也要分許多派。

寫文字,全是興趣,興趣來了,如兔起鵑落,稍縱即逝。我寫文字的時候,引用某事或某種學說,而案頭適無此書,就用蘇東城“想當然耳”的辦法,依稀恍惚的寫去,以免打斷興趣。寫此類文字與講考據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種見解,平空白地,無從說起,只好借點事物來說,引用某事某說,猶如使用家夥一般,把別人的偶爾借來用用,若無典故可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也無不可。

莊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種見解,特借鯤鵬野馬、漁父盜跖以寫之,只求將胸中所見達出。至鯤鵬野馬,果否有此物,漁父盜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問。胸中所見者,主人也。鯤鵬野馬,漁父盜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讀詩當如是,讀莊子當如是,讀厚黑學也當如是。

昔人謂:“文王周公,繁易,彖辭爻辭,取其象,亦偶觸其機,假令易,而為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達哉所言!戰國策士,如蘇秦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摹純熟,其游說人主也,隨便引一故事或設一個比喻,機趣橫生,頭頭是道,其途徑與莊之寓言,易之取象無異。宋儒初讀儒書,繼則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經成了一個系統,然後退而註孔子之書,借以明其胸中之理,於是孔門諸書,皆成為宋儒之鯤鵬野馬,漁父盜跖。而清代考據家,乃據訓詁本義,字字譏彈之,其解釋字義固是,而宋儒所說之道理,也未嘗不是。九方臯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知此義者,始可以讀朱子之《四書集註》。無如毛西河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乎!厚黑界中,九方臯何其少,而毛西河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學者,離不得宋儒語錄。然語錄出自門人所記,有許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學,號稱極盛,然陽明手著之書無多,欲求王氏之學,只有求之傳習錄及龍溪諸子所記,而天泉證道一夕話,為王門極大爭點。我嘗說“四有四無”之語,假使陽明能夠親手寫出,豈不少去許多糾葛。大學“格物致知”四字,解釋者有幾十種說法。假使曾子當日記孔子之言,於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釋,不但這幾十種說法不會有,而且朱學與王學爭執也無自而起。我在重慶有個姓王的朋友,對我說道:“你先生談話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幾個朋友來談談,把你的談話筆記下來。”我聽了,大駭,這樣一來,豈不成了宋明諸儒的語錄嗎!萬一我門下出了一個曾子,摹仿大學那種筆法,簡簡單單的寫出,將來厚黑學案中,豈不又要發生許多爭執嗎?於是我趕急仿照我家“聃大公”的辦法,手寫語錄,名曰《厚黑叢話》,謝絕私人談話,以示大道無私之意。將來如有人說,“我親聞厚黑教主如何說”,你們萬不可聽信。經我這樣的聲明,絕不會再有天泉證道這種疑案了。我每談一理,總是反反覆覆的解說,寧肯重覆,不肯簡略,後人再不會像“格物致和”四字,生出許多奇異的解釋。鄙人之於厚黑學也,可謂盡心焉耳矣。噫!一衣一缽,傳之者誰乎!

厚黑叢話卷二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四年九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

有人問道:“你這叢話,你說內容包含厚黑史觀、厚黑哲理、厚黑學之應用、厚黑學辯證法及厚黑學發明史,共五部分,你不把他分類寫出,則研究這門學問的人,豈不目迷五色嗎?豈不是故意使他們多費些精神嗎?”我說:“要想研究這種專門學問,當然要用心專研,中國的十三經和二十四史,泛泛讀去,豈不是目迷五色,紛亂無章嗎?而真正之學者,就從這紛亂無章之中尋出頭緒來。如果憚於用心,就不必操這門學問。我只揭出原則和大綱,有志斯道者,第一步加以閱發,第二步加以編纂,使之成為教科書,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門別類,挨一挨二地講,乃是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的任務,不是我的任務。”

我從前刊了一本《宗吾臆談》。內面的篇目:⑴厚黑學;⑵我對於聖人之懷疑;⑶心理與力學;⑷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⑸考試制之商榷。後來我把“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擴大成為一單行本,曰《社會問題之商榷》,這是業已付了印的。近來我又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已脫稿,尚未發布。這幾種作品,在我的思想上是一個系統,是建築在厚黑哲理上,但每篇文字獨立寫去,看不出連貫性。因把他拆散來,在叢話中混合寫去,一則見得各種說法互相發明,二則談心理、談學術是很沈悶的,我把他夾在厚黑學中,正論諧語錯雜而出,閱者才不至枯燥無味。

我心中有種種見解,不知究竟對與不對,特寫出來,請閱者指駁,指駁越嚴,我越是歡迎。我重在解釋我心中的疑團,並不是想獨創異說。諸君有指駁的文字,就在報上發表,我總是細細的研究,認為指駁得對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認為不對,我也不回辯,免至成為打筆墨官司,有失研究學問的態度。我是主張思想獨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絕不受任何人的壓抑,同時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獨立,所以駁詰我的文字,不能回辯。我倡的厚黑史觀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這厚黑教主讓他充當,拜在他門下稱弟子。何以故?服從真理故。

宇宙真理,明明的擺在我們面前,我們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無須請人替我研究。古今的哲學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間的介紹人,他們所介紹的有無錯誤,不可得知,應該離開了他們的說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個朋友,讀了我所作的文字,說道:“這些問題,東西洋哲學家討論的很多,未見你引用,並且學術上的專名詞你也少用,可見你平時對於這些學說少有研究。”我聽了這個話,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來,凡引有哲學家的名字及學術上的專名詞,盡量刪去,如果名詞不夠用,就自己造一個來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爾引有古今人的學說,乃是用我的鬥秤去衡量他的學說,不是以他的鬥秤來衡量我的學說。換言之,乃是我去審判古今哲學家,不是古今哲學家來審判我。

中國從前的讀書人,一開口即是詩雲書雲,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變以後,一開口即是達爾文曰,盧梭曰,後來又添些杜威曰,孟子曰,馬克思曰,純是以他人的思想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樣,自己也不伸頭去窺一下,未免過於懶惰了!假如駁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為審判官,以四書五經為新刑律,叫李宗吾來案候審。引了一句達爾文諸人曰,即是以達爾文諸人為審判官,以他們的作品為新刑律,叫李宗吾來案候審。像這樣的審判,我是絕對不到案的。有人問:“要誰人才能審判你呢?”我說:你就可以審判我,以你自家的心為審判官,以眼前的事實為新刑律。例如說道:“李宗吾,據你這樣說,何以我昨日看見一個人做的事不是這樣,今日看見一只狗,也不是這樣?可見你說的道理不確實。”如果能夠這樣的判斷,我任是輸到何種地步,都要與你立一個鐵面無私的德政碑。

牛頓和愛因斯坦的學說,任人懷疑,任人攻擊,未嘗強人信從,結果反無人不信從。註《太上感應篇》的人說道:“有人不信此書,必受種種惡報。”關聖帝君的《覺世真經》說道:“不信吾教,請試吾刀。”這是由於這兩部書所含學理經不得研究,無可奈何,才出於威嚇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於科學界的牛頓和愛因斯坦,假如不許人懷疑,不許人攻擊,即無異於說:“我發明的厚黑學,等於太上老君感應篇和關聖帝君的覺世真經。”豈不是我自己詆毀自己嗎?

有人說:假如人人思想獨立,各創一種學說,思想界豈不成紛亂狀態嗎?我說:這是不會有的。世間的真理,只有一個,如果有兩種或數種學說互相違反,你也不必抑制哪一種,只叫他徹底研究下去,自然會把真理發見出來。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對的。例如穿衣吃飯的事,叫人人獨立的研究,得的結果,都是餓了要吃,冷了要穿,同歸一致。凡所謂沖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來的。假如各種學說,個個獨立,猶如林中樹子,根根獨立,有何沖突?樹子生在林中,采用與否,聽憑匠師。我把我的說法宣布出來,采用與否,聽憑眾人,哪有閑心同人打筆墨官司。如果務必要強天下之人盡從己說,真可謂自取煩惱,而沖突於是乎起矣。程伊川、蘇東坡見不及此,以致洛蜀分黨,把宋朝的政局鬧得稀爛。朱元晦、陸象山風不及此,以致朱陸分派,一部宋元學案,明儒學家,打不完的筆墨官司。而我則不然,讀者要學厚黑學,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對我,則是甘於自誤,我也只好付之一嘆。

拙著《宗君臆談》,流傳至北平,去歲有人把《厚黑學》抽出翻印,向舍侄征求同意,並說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該歐化,他老人家那套筆墨,實在來不倒。等我們與他改過,意思不變更他的,只改為新式筆法就是了。”我聞之,立發航信說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嗎?他們只知我筆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學》,思想之途徑,內容之組織,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老於八股者,看不出來。宋朝一代講理學,出了文天祥、陸秀夫人諸人來結局,一般人都說可為理學生色。明清兩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個厚黑教主來結局,可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從八股中出來,算是真正的國粹。我還希望保存國粹的先生,由厚黑學而上溯八股,僅僅筆墨上帶點八股氣,你們都容不過嗎?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則不必翻印。”哪知後來書印出來,還是與我改了些。特此聲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學》是贗本,以免貽誤後學。

大凡有一種專門學問,就有一種專門文體,所以《論語》之文體與《春秋》不同,《老子》之文體與《論語》不同,佛經之文體與《老子》又不同。在心為思想,在紙為文字,專門學問之發明者,其思想與人不同,故其文字也與人不同。厚黑學是專門學問,當然另有一種文體。聞者說道:“李宗吾不要自誇,你那種文字,任何人都寫得出來。”我說:“不錯,不錯,這是由於我的厚黑學,任何人都做得來的緣故。”

我寫文字,定下三個要件:見得到,寫得出,看得懂。只求合得到這三個要件就夠了。我執筆時,只把我胸中的意見寫出,不知有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話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嗎字,任便用之。民國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談》,十八年刊的《社會問題之商榷》,都是這樣。有人問我:“是什麽文體?”我說:“是厚黑式文體。”近見許多名人的文字都帶點厚黑式,意者中國其將興乎!

有人說:“我替你把《厚黑學》譯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劉備這些典故改為西洋典故,外國人才看得懂。”我說:“我的厚黑學,決不能譯為西洋文,也不能改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學這門學問,非來讀一下中國書,研究一下中國歷史不可,等於我們要學西洋科學,非學英文德文不可。”

北平贗本《厚黑學》,有幾處把我的八股式筆調改為歐化式筆調,倒也無關緊要,只是有兩點把原文精神失掉,不得不聲明:⑴我發明厚黑學,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證過,覺得道理不錯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舉以為例。又追溯上去,再舉劉邦、項羽為例,意在使讀者舉一反三,根據三國和楚漢兩代的原則,以貫通一部二十四史。原文有曰:“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範增是也……”這原是就楚漢人物,當下指點,更覺親切。北平贗本,把這幾句刪去,徑說韓信以不黑失敗,範增以不厚失敗。諸君試想:一部二十四史中的人物,以不厚不黑失敗者,豈少也哉!鄙人何至獨舉韓範二人。北平贗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⑵《厚黑傳習錄》中,求官六字真言,先總寫一筆曰:“空、貢、沖、捧、恐、送”。註明此六字俱是仄聲。做官六字真言,總寫一筆曰:“空、恭、繃、兇、聾、弄”,註明此六字俱是平聲,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是疊韻,念起來音韻鏗鏘,原欲宦場中人朝夕持誦,用以替代佛書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或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倘能虔誠持誦,立可到極樂世界,不比持誦經咒或佛號,尚須待諸來世。這原是我一種救世苦心。北平贗本把總寫之筆刪去,徑從逐字分疏說起來,則讀者只知逐字埋頭工作,不能把六字作咒語或佛號虔誠諷誦,收效必鮮。此則北平贗本不能不負咎者也。

近有許多人,請我把《厚黑學》重行翻印,我說這也無須。所有民元發表的厚黑學,我把他融化於此次叢話中,遇有重要的地方,就把原文整段寫出,讀者只讀叢話就是了,不必再讀原本。至於北平贗本,經我這樣的聲明,也可當真本使用,諸君前往購買,也不會貽誤。

厚黑學,共分三步工夫。第一步:“厚如城墻,黑如煤炭。”人的面皮,最初薄如紙一般,我們把紙疊起來,由分而寸,而尺,而丈,就厚如城墻了。心子最初作乳白狀,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藍色,再進就黑如煤炭了。到了這個境界,只能算初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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