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南曄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很不切實際的夢。

春光明媚，天色一片姣好，青青草原中，各種各樣的風箏占滿了整片天空，而在綠地中間，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背對著他站著。

霍南曄張了張嘴，嘴裏的話還沒有叫出口，就見著女人緩緩轉身。

她一笑，好像他的整個世界都明亮了，那滿山枯萎的花重新綻放著，一朵一朵，爭奇鬥艷，世界美麗的一塌糊塗。

而女人的手心裏正牽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子，孩子同樣對著他笑的天真爛漫，像極了初次相識時，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纏著他，抱著他，不停的賣萌撒嬌討吃的可愛模樣。

霍南曄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的很厲害，他有些不確定的走上前，一步一步，漸漸的拉近著他們的距離。

哪怕刀山火海，每一步踩在刀尖兒上，他也要朝著他的姑娘義無反顧的走去。

連北瑾朝著他伸出了另一只手，示意他快點過來。

霍南曄深吸一口氣，太陽光光影落在她的周身上下，像是隴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美麗到讓他不敢眨眼。

“二哥。”她喚，輕聲呼喚。

“誒。”霍南曄握上了她的手，掌心裏的溫度很真實，似夢似真。

“二哥。”她再喚，像極了失而覆得的那種期盼的呼喚。

霍南曄小心翼翼的撫摸著她的眉眼，指尖有觸感，卻又好像沒有觸感，他不肯死心的想要留住她的溫暖，哪怕只是一點點。

連北瑾微微勾勒著唇角，“二哥。”

霍南曄挺著膽子想著擁抱著她，只是張開手臂的剎那，眼前的丫頭竟是慢慢的變成了透明，微風一吹，了無痕跡的消失了。

天上的風箏像被戳破的泡泡一只一只不見了，地上的青草像野火焚燒而過，一點一點的枯萎了，溫暖的太陽被厚厚的烏雲遮住了。

世界，黑暗了。

霍南曄形單影只的站在空蕩蕩毫無生氣的黑暗裏，他伸了伸手，周圍靜的仿佛落針可聞。

他茫然無助的張望著四周，原來他錯了，他的得寸進尺，他的貪戀，他的奢望，會把所有美好的東西破壞的一幹二凈。

他不應該太自私的，他也不能太自私，怎麽能不顧後果的去擁抱她的美好？

霍南曄踉蹌了兩步，最後失去力氣的癱倒在地上，他仰頭望著黑黑的夜空，怕極了這樣的孤獨。

“二哥，二哥。”熟悉的呼喚聲從某一處角落裏響起。

霍南曄聽見了有人在叫他，他下意識的回頭看過去。

光明一點一點的撕裂了黑暗，他看到了一束光進入眼簾，隨後，光芒爭先恐後的占據了他的眼眸。

陌生的病房，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

因為初醒，他的眼中還凝聚著揮散不去的水霧，他好像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看清楚周圍的人和物。

連北瑾興奮的伸長自己的脖子，翹首以盼的等待著他看清楚自己，她怕自己的聲音太過激動會嚇壞了他，極其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霍南曄楞楞的盯著近在咫尺的小丫頭，她同樣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眼中倒映著他蒼白又憔悴的五官，如果不是心口位置還在隱隱作痛，他怕是會誤以為這一切還是那個不敢觸碰的夢境。

連北瑾莞爾，拿著水杯用著小勺子舀了一點點溫水，輕輕的替他潤一潤唇角，隨後重新戴上氧氣罩。

霍南曄皺了皺眉，疑惑的張望了一眼病房，現實裏，病房蒼白的毫無人情，他不安分的動了動自己的手指頭，企圖掐一掐自己的胳膊或者大腿。

“二哥，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連北瑾見他不理自己，心裏一陣發慌，更是湊近了一分。

霍南曄張開嘴，卻是如鯁在喉，他不能奢望太多，更不能要求太多，他怕，怕自己一觸碰，她就會煙消雲散又一次消失了。

這樣挺好的，哪怕是幻覺，只要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就真的挺好的。

“二哥，你是不是在生氣？”連北瑾自責的低著頭，不敢直視他的眼。

“嗶嗶嗶。”報警器震耳欲聾的回蕩在病房裏。

連北瑾被嚇了一跳，慌不擇路般往病房外跑去，推開病房的剎那，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快來人，來人啊。”

她的聲音忽遠忽近，霍南曄很努力的保持著那份清醒，可是視線漸漸的模樣，他眼中的背影一點一點的消失不見了。

連北瑾焦急的徘徊在病房外，企圖趴在房門上透過這個小小的窗戶查看一二裏面的情況。

霍林寧剛買好午餐回來，就見著門口處爬上爬下的身影，疑惑的走過去。

連北瑾聽見了腳步聲，詫異的回過頭，一臉心虛的盯著去而覆返的女人。

霍林寧自上而下的打量她一番，皺了皺眉，“你趴在這裏做什麽？”

連北瑾尷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我、我路過。”

“得了吧，你是來看我二哥的？”霍林寧一語道破。

連北瑾哭笑不得的低著頭。

“進去吧。”霍林寧作勢打算推開門。

連北瑾抓住她的手，“醫生在裏面。”

霍林寧不明她的言外之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剛剛他不舒服，醫生進去了。”

霍林寧眉頭皺的更緊了，“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好端端的。”

“我不知道，他好像醒了，就醒了一會兒就開始報警了，可能是、可能是——”連北瑾不知如何啟齒，她約莫著估計是自己突然出現嚇壞了二哥。

霍林寧似乎明白了什麽，將午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語氣不輕不重，卻是擲地有聲，“我二哥現在很虛弱，你沒事別來刺激他。”

“對不起。”

“別，你可別這麽說，是我們霍家上上下下對不起你們連家，你這樣說，倒成了我在脅迫你什麽，我霍林寧好歹也是名門閨秀，還不至於做出那種威逼利誘的齷齪事。”

“我之前太任性了，對不起。”連北瑾有些不安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欲言又止。

“你能想明白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我們可是受之有愧。”

“對不起。”臨到頭，她還是只有那一句對不起，最後落荒而逃。

霍林寧瞧著她離開的背影，忍不住的拎起拳頭砸了砸自己的額頭：

霍林寧啊霍林寧，你能不能別這麽矯情，你這麽趕走了連北瑾，你家二哥可咋辦啊。

霍林寧在考慮要不要去把連北瑾給找回來。

正在猶豫之間，緊閉的病房從內被人打開。

醫生護士一湧而出。

霍林寧急忙跟上前，“李醫生，我哥怎麽樣了？”

醫生摘下口罩，臉色上辨不出是喜是憂，他道，“目前情況還算穩定，只是左心衰竭這是不可逆的結果了，別再刺激他了，這段日子適合靜養，好好的修養著，也是會長命百歲的。”

“還能恢覆到曾經的身體情況嗎？”

醫生思忖片刻，慎重的搖了搖頭，“我們會竭盡全力的。”

霍林寧知道這一席話只是寬慰自己的話，她推開了病房門，看著床上又安靜沈睡的男人，放緩著腳步聲走上前。

男人眼窩處凹陷，一看就是耗盡了心血。

“剛剛醫生們過來做什麽？”

霍林寧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詫異的回過頭。

霍霆穿著大衣，風塵仆仆的走進來。

“父親。”霍林寧有些畏懼自己那個不怒自威的父親。

“醫生過來做什麽？”霍霆脫下了大衣，走到了床邊。

“二哥醒了一會兒，現在又睡過去了。”

“醒了？”霍霆頓了頓語氣，“這樣也好，我已經讓京城做好了準備，晚一點會送他回去。”

“父親，現在送二哥回去是不是不合適？”

“你是在質疑我的決定？”霍霆擡眸，目光直直的盯著自己的女兒。

霍林寧不敢再妄言什麽。

霍霆坐在床上，解開了袖扣，“這裏的醫資條件是無論如何都跟不上京城的，他需要更好的治療。”

“是，父親。”

“為了避免再和那個連北瑾牽扯什麽，他必須回去。”

霍林寧藏在袖中的雙手不由自主的緊握成拳，指尖刺進皮肉中，絲絲縷縷的疼痛讓她保持著冷靜。

霍霆繼續用著命令的語氣說著，“如果他早一點聽從我的吩咐，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地步。特別是現在連城霖還活著。”

霍林寧猛地一擡頭，正好看見了父親眼中一閃而過的兇狠。

霍霆捏了捏鼻梁，“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連城霖還活著。”

霍林寧保持著沈默，她不能說除了連城霖外，連城邶也還活著，父親這些年雖說沒有明面上的打擊連家，但整個京城都知道，霍家與連家早已是水火不容的關系。

“原本以為是時候該好好的收拾收拾一下樹大招風的齊家，現在這情況看來，還真是不能隨隨便便的拿齊家下手，我現在還需要這只老狐貍替我解決春風吹又生的連家。”

“父親！”霍林寧忍不住的叫出了聲。

霍霆瞥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麽？”

霍林寧咬了咬牙，挺著膽子說著，“您為什麽一定要對付連家？我們之前也算是世交，更何況二哥他真的是很喜歡連北瑾。”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斷了他的後路。”霍霆冷笑一聲，“他只會意氣用事，而不會以大局為重，京城是一個棋盤，我們都是上面的棋子，用著用之，無用則棄，這個社會就是優勝劣汰。”

“那是您的謬論，我只知道以誠待人，以德服人，人必信之善之。”

“你應該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霍霆言語中帶著不容侵犯的強勢，逼迫著霍林寧將多餘的廢話全部咽回去。

霍林寧不得再質疑自己的父親，急喘了兩口氣，最終只得無助的背轉過身。

霍霆低頭看向病床，卻見到前一刻昏迷不醒的人此時此刻正睜著兩只眼定定的看著他。

霍南曄應該是早就醒了，他只是沒有力氣說話。

“你醒了？”霍霆笑了笑，“正好讓醫生再替你好好檢查一下，稍晚一點，我會派人接你回去。”

霍南曄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扯了扯臉上的氧氣罩。

霍霆按住他的手，“別亂動。”

霍南曄執意的扯開了氧氣罩，聲音斷斷續續，“您、答應、過我。”

霍霆知道他話裏的意思，卻是選擇性的失憶，他道，“回京後再好好的休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您、答應過我。”霍南曄依舊重覆這這一句。

霍霆眉頭一斂，“我不喜歡再重覆說第二遍自己說過的話，你應該懂得適可而止。”

“齊家，您答應過我。”

“夠了。”霍霆不由得加重語氣，“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敵人，只有朋友。”

“您反悔了？”霍南曄問。

霍霆停了停，沒有看他，自顧自的說著，“為了霍家，我不得不與齊家合作，你應該知道連城霖的手段，他不是連城毅那麽容易對付的，等一切風波過去了之後，我會將齊家連根拔起。”

霍南曄有些虛脫，他閉了閉眼，“既然您做不到，那我、我來做。”

“你要做什麽？”霍霆明知故問。

“我要做什麽就不需要你過問了。”霍南曄掙紮著想要坐起身。

霍霆咬了咬牙，沒有阻止他的逞能，就站在一旁，看他如何爬起來。

霍林寧站在一旁，急紅了眼，“二哥，你別亂動。”

霍南曄充耳不聞般雙手撐著床，剛一撐起上半身又無力的倒回了床上，眼神一點一點的渙散暗淡。

“你不是很有本事嗎？起來啊，我倒要看看憑你這樣子你有什麽本事對付齊家。”

霍南曄卻是不怒反笑，“是，我現在是沒有力氣，可是我也有本事對付齊家。”

“別以卵擊石了。”

“不試一試您怎麽知道我做不到？”

霍霆眉頭擰成了死結，他是知曉自己兒子的性子，不撞南頭是絕不回頭。

“二哥，你想要什麽，我來幫你。”霍林寧扶著他的手臂。

“把手機給我。”霍南曄意識昏昏沈沈。

霍林寧剛拿到手機便被自家父親搶了過去。

霍霆吼道，“別鬧了。”

霍南曄睜開眼，目光如炬。

霍霆緊緊的攥著他的手機，氣急敗壞，“你就不能以大局為重好好的看清楚時局？”

“我做不到。”

“我不會讓你破壞現在這樣的平衡，既然你不肯乖乖聽話，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聽話。”霍霆將手機丟進了倒滿了水的水杯裏。

霍南曄沒有阻止他，依舊雙目一瞬不瞬的盯著他，誰也不甘示弱。

霍霆擦了擦手上的水漬，語氣不溫不火，“我會派人接你回去，你需要靜養。”

霍南曄突然笑了起來。

霍林寧看他一笑，心裏越發瘆得慌。

“你笑什麽？”霍霆不明就裏。

霍南曄掩嘴咳了咳，鮮紅的血從指縫中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潔白的床單上，他依舊笑著，笑的冒出了淺淺的酒窩。

霍林寧瞪直了眼睛，驚慌失措的扳開他的手，“二哥？”

霍南曄張開嘴，好像說著什麽話，卻是低不可聞。

霍霆當場楞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看著兒子一張一合的嘴，說著話，聽不見，卻好像能夠看明白。

他說著，“我以命相逼，沒有人能夠阻止我。”

霍霆承認他輸了，他看著霍南曄吐出來的血，就像是一把火焚燒過他的所有理智，讓他不敢再說一個字。

“您答不答應？”霍南曄保存著一絲清醒，他伸著手想要抓住父親的手。

霍霆閉上眼，渾身上下哆嗦了一下。

“咳咳咳。”霍南曄的手無力的垂了下去，眼神裏的希望慢慢的熄滅。

“我答應你。”霍霆一字一字，字字珠璣。

霍南曄心滿意足的閉上了雙眼，像破敗的枯葉掉了下去，零落成泥。

他淡淡的想要笑一笑，心口一陣劇烈的疼痛徒然蔓延至全身上下，只一瞬間眼前便是漆黑一片。

他又看到了夢境裏那牽手背對著他的兩道背影，隔著淡淡的黑幕恍惚間那二人正手拉著手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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