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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大紅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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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娘不改當年模樣天真爛漫宛如一朵茉莉鮮花盛開,空空蕩蕩的大堂之內,笑聲夾生,好似還沒有學會笑,嘰嘰呱呱地開口。

“響哥,我做你的妻,可好?”

“響哥,你不是親口說過娶我的麽。”

曾響久久不答,茉娘一個勁地含帶希冀開口,似乎只要這人一開口,他們就能突破陰陽兩界,違拗世俗隔閡。

“我已經有了妻,拜過堂飲過合巹,大家都見得。”曾響冷不丁地道,嘴唇青紫,仿佛赤身裸體惶然暴露在凜冽寒冬之下。

原來這姑娘小小年紀已懂曾家家產顯赫,立誓嫁給他,享一輩子榮華富貴吃穿不愁。又恐懼身份懸殊,只能為妾為婢,免不了端茶送水,便有了絕妙想法。然而人的惡狠還是超出她一個幼童的想象,她不過是想借機獲得曾響的同情心,好大紅的轎子明媒正娶,浩浩蕩蕩嫁入曾家。

戲裏常常歌頌英雄救美,現實中真英雄總是要遲一步,好比天妒紅顏。那日她見殘陽如血,算算時辰人該在來的路上,戲要演得真情實意,不到命懸一線不真切,她將自己交由一根麻繩決定生死。已是彌留,雙目因充血而赤紅暴突,然而她的英雄卻遲遲不到。

瀕死之際魂魄出殼,便看見她的英雄早便來了,只是被爹娘攔在前院,兩人一替一地說著感激不盡的話語,未曾留意屋內一朵鮮妍嬌花正在被侵蝕枯萎。她又恍惚地想起來,某天晚上,她已入夢似是聽見爹娘在商量,她一死曾家必然給更多撫恤。而她這樣的人,只配得起販夫走卒下流之輩,萬萬入不了曾家大門的。

茉娘怔怔然望著曾響,眼角閃閃爍爍,似是在回憶天真無邪,兩個人小手牽著小手。

曾響只以為她要與自己做對鬼夫妻,然而新婚妻子還在新房內等候,他已成家立業,不可能辜負曾家顯赫名聲和緣定妻子。

他退後半步,是做出決定。

沈吟替居同野抹去眼角淚花,又不是銜草結環報情報恩,炯炯有神的兩只眼果然白長,沒見到那女鬼也是惡鬼。他憐惜地望著人,無奈道:“至於麽。”

居同野滿目憤憤盯著沈吟,惱火他居然不感動,分明做有情郎怒瞪無情郎的模樣。

茉娘垂下頭,耷拉著,如離開艷陽光照的草。分明還能感覺到白天的驕陽似火,一入夜便淒切慘淡。茉娘猛地擡起頭,雙眼一如瀕死之際血紅暴突,青面獠牙醜態百出,嗓音尖細穿耳而過:“那你隨我一並去吧。”

電光急閃陰風吹起,雲影憧憧,支離破碎地投在暗青地上,如地獄大門敞開無數鬼影爭入人間。

居同野臉色大變連忙沖上去,人分有情無情,鬼亦分之,他是瞎了眼才覺感動。

茉娘想她這輩子,從第一步起就行差踏錯,從此入萬劫不覆之地。然而不覆之地孤淒寂寞的很,她實在不想獨自捱。

曾響掙紮著被倒拽,大聲呼救,眼見整個人就要被拽入夜色之中。居同野驟然向前一撲,抓住他的手,兩人大男人的重量竟抵不過一只小小女鬼。

沈吟盛怒,敢動他的人!擼起袖子就要朝前沖,他才邁出一步,就見身畔有個大紅身影一閃而過,裙擺盛綻仿佛一朵婀娜多姿的鮮花。

“哪個狐貍精敢勾搭我相公!”

只聽一聲怒喝如炸雷,河東獅孔,新娘子的喜服在身鳳冠已退,精細繡工的霞帔如蝴蝶雙翅,手裏卻大煞風景地舉著根長棍,棍子上紅布彩綢還在,顯然是臨時從四人擡的花轎取下來的趁手兵器。

大紅喜色本就辟邪,新娘子棍掄劈散黑影,棍在青磚地上重重一磕,仿若靡天禪音蕩滌骯臟。黑影退盡,只餘清清月華和眾人。

沈吟瞠目結舌,他聽說曾響的新妻出生詩書禮家,沒想到這姑娘竟然也懂得驅鬼之術。

新娘子自酒醉中被憋醒,發現新婚相公不見蹤影,還以為曾響已有了通房,趁她不察睡到別處,簡直奇恥大辱。是以找了趁手兵器,要給那狐媚子些教訓,也叫她一嘗正妻厲害。誰曾想卻遇惡鬼作祟,然而妒火燒得旺盛,哪裏想得了許多。

居同野死裏逃生,大喘氣之餘,就見一根粗棍橫擋在自己面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只感覺周身籠著層層殺氣。

新娘子只想找個人發洩,一時竟沒註意棍下是個男人:“你是誰,大晚上不做好,竟勾搭我家相公!”

曾響瞥見沈吟臉青如鐵面,慌忙解釋:“娘子,這位是居大哥,和我同為捕快替大人辦事的。”

沈吟也是發起火來遑論男女,勃然大怒道:“大膽刁民,當著本官的面也敢行兇。”

新娘子遭遇當頭棒喝,回過神來,意識到觸了縣太爺逆鱗,誰能想到大晚上捉奸捉到了只縣太爺。連忙丟了棍子,哐當一聲,掩面躲在曾響身後,白白胖胖的身形做起小鳥依人惟妙惟肖,發髻散亂支棱著,眸光閃閃,打量盛怒下依舊恍如天人的美人。

她早就聽聞暇州知縣甚是貌美,親眼所見傳聞非虛,這人果然非同凡響,襯得其他男人豬狗不如。不過她看了眼相公,還是覺得自家相公最英勇。她剛才僅憑一時魯莽打破了只鬼,現在餘悸傳來,竟有些後怕。

居同野爬起來,安慰她道:“別害怕,大人不過是嚇唬你,他沒惡意的。”

新娘子聽見沈吟“哼”了一聲,是既往不咎的意思,一口氣不敢松,生怕這人是個心眼針尖大的。

居同野知道沈吟的心眼也就比針尖大了一丁點兒,顧慮之際,看見沈吟翩然而至,對他伸出手來。居同野把手遞給他,那手上力道堅韌力道更帶慎重。

沈吟拉著人就徑直朝外走,甚是散淡,語氣輕佻還帶著點下流:“大晚上的不趕緊回家摟老婆睡覺,非要在這裏和屍體相親相愛?”

幾番驚魂動魄,一時忘了地上還有具鮮血淋淋屍體。好好的新婚之夜,不得驚擾留宿客人。曾響悄然敲響了曾氏的房門,安撫之後,又去找了個靠譜的管事料理後事。

沈吟親自去和曾氏交談,來龍去脈一概能免則免,免得驚擾人間平靜。對於沈吟的不予追究,曾氏抹著眼淚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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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同野頻頻打著哈欠,接二連三,一個困意蓋過一個。沈吟不過是隨口一說一指,叫他等在這裏,他也不敢擅自離開。這大婚之夜的慘烈畢竟驚動了曾家說得上話的,引起一番不小的騷動,新郎官和新娘子卻是最鎮靜。

沈吟囑咐幾句,一門心思在外,到底出了人命不可能簡單囑咐幾句,他匆匆出來時還以為東方既白:“走吧,回衙門。”

居同野訝然:“這麽晚了,還回衙門?”

連壓了三個晚上的床,這一夜自然不能再睡新床。曾氏早早把最好的兩間客房收拾幹凈,留給二人。

“當然。”沈吟利落地往他背上一跳,不知跳了多少次,一跳一接兩人完美切合,“這裏人多眼雜,睡起來還要小心防著,也不知墻壁隔不隔音,我才不要叫人聽去。”

居同野半晌才明白沈吟在說什麽,所幸無人瞧,臉色比尋常還要通紅許多,雙手一松,幹脆把人拋下來。

沈吟也不舍得叫他背,他看似纖弱實則分量忒重,居同野也背不了多久,不過是當個情趣玩鬧。他快步趕上來,大美的夜裏,這人怎麽瞧怎麽帶感,眼裏也就大刺啦啦地泛情。

居同野眼睜睜地看見他從懷裏掏出個大紅蓋頭,出神道:“哪兒來的?”

沈吟晃了晃手中紅蓋頭,笑道:“曾響給的,你小弟給的。他說,大人,你若是對我大哥是真心的,這蓋頭就祝福你們。”

“若不是呢?”這句話,居同野幾乎脫口而出,沒有毫厘間隔。沈吟叫他無由的自卑,骨子裏藏起杯弓蛇影,自然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叫他意亂。

沈吟似是不察:“我都沒問這句話,你倒是敢問了。”他看了眼蓋頭,眼神中似藏著些什麽,不好叫人得知,“不過他還說,反正我大哥腦袋大,罩不住。你說罩得住罩不住?”

眼前忽的一黑,棉質蓋頭滲透著久藏在人懷中的溫度。居同野什麽都看不見,趁他看不見時無聲無息地笑了笑,想摘又不想,手舉起來便放下,一舉一動盡是扭捏,才道:“看不見了,仔細撞著。”

沈吟把腦袋埋在他頸處,深深吸吮,兩眼鋥亮,雙臂緊緊箍著他,幹脆道:“有我呢,我當你的眼。”

天殺的世俗,為何就沒有男人娶男人之禮,他也三書六禮把人明媒正娶,給綁著,寫在姻緣簿上,陰陽都跑不掉。又想起曾響傻人有傻福,若他當時沒有念叨新入門的妻,動了隨之而去的心思,哪怕他本事通天也救之不及,無能為力。因他在人世間尚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無論如何割舍不下,是以不能撒手人寰,心志堅定才能不受蠱惑。

沈吟不由得想起自己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大好男青年不婚娶遲早會傳出風言風語,他活著可不是叫人嚼舌頭根的,更看不得居同野受流言蜚語困擾羞辱。不僅是因為他寵著居同野,看著他高興樂呵便心滿意足,他想自己是一方知縣,怎麽也得對得起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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