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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柴火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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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入正月,沒幾日就要過年。一日極冷,居同野凍得手腳冰涼,早早燒了炕和沈吟去床上躺著,聽著簌簌落下的聲響,每一聲都如降臨,間或壓出咯吱咯吱,竟是飄了整夜小雪。

居同野想起沈吟的到來也如這落雪,淘氣心起,翌日一早掃幹凈院裏的雪,在角落裏堆砌了個虎頭虎腦的雪人,身子腦袋都認真拍打緊實,免得一碰即碎。又燒了熱水泡著被凍僵的手,熱水剎那刺得紅膚痛癢,好似滿手生凍瘡。

他以前每逢冬日常生凍瘡,每年都難以幸免,今年倒是幸運,許是有沈吟在身邊。沈吟總是捧著他的手,或是貼在臉上輕蹭,或是貼在胸膛裏慢焐。居同野沒有察覺到自己在笑,搖了搖頭擦幹凈手,出門巡街去了。

沈吟看見墻角的雪人,忽的樂不可支。堆雪人的功夫人人都無師自通,偏生居同野這個堆得極美極憨,惟妙惟肖憨得同他如出一轍,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模子是自己。

這些不花錢的玩意手藝,居同野都十分擅長,象征著人孤寂的童年。沈吟仿佛能看見居同野對著雪人傻笑的模樣。

沈吟跑回屋,翻出油紙包打開來,裏面是李子蜜餞,裹了一層如雪糖霜。他挑了兩顆含在嘴裏,朝雪人走去。

居同野堆了個光禿禿的雪人,沒眼睛沒嘴巴,頭更是如珍珠般光亮。蜜餞裹滿熱乎乎的口水,雪一觸即化,兩顆蜜餞黑眼珠子叫它活靈活現,乍一看成精似的。

沈吟砸咂嘴回味齒間絲絲甜味,對於自己添油加醋大覺滿意。

這個雪人經沈吟一手畫龍點睛,果然叫居同野樂不思蜀,美美的瞧了一日,分明正冷著,總是覺得艷陽高照,怕一不留神就給曬化了。看到日暮西垂,居同野猛地想起來今日正事一件沒幹,他還準備砍點柴。自打有了沈吟之後,居同野就很少親自砍柴了,隔山差五買點,不是不差這點錢,而是覺得有功夫多陪陪沈吟也是好的。

見居同野要出門,沈吟連忙跳起來趴在他背上,吵鬧道:“我也要去。”

“我去買點柴,去去就回。”居同野忙不疊伸手托住他,生出童心,上下顛了顛,發現他雖然一身骨頭,隔著厚實衣服還是有幾輛軟綿的肉,“有點遠,仔細累著你。”

沈吟松開手任由自己滑下來,雙手後背悠然踱到他面前,伶伶俐俐地學著他的話道:“有點遠,仔細累著你!”

帶就帶了,左右不是什麽大事,居同野便應下。

暇州賣柴的不止齊老頭一個,生意最差的只有他一個,連個像模像樣的房子也沒有,只在林中搭了個漏風漏雨的茅草棚茍且過活。養活自己不能夠,還要養活全縣野狗。到了寒冬臘月,能抱著野狗睡覺,倒也不愁沒碳凍死。世人苦,沒有更苦,居同野雖然時常他搶柴砍,但凡需要買柴,哪怕要多走幾裏地也要找他做生意。

夜已深了,齊老頭就著明月光和面,還摻了小半袋精細白面,他自己都不舍得吃,擱起來倒是一點也不心疼手軟。

林中有人走過來,齊老頭一見是居同野,氣不打一處來,想要吐口吐沫,全然忘記他身邊所有狗都不敢叫的事實:“你來做什麽!”

居同野不明白這人為何能囂張至今,他若是膽敢兇巴巴地與人說話,早就被人打回衙門了。這群狗雖然不會真的咬人,吠起來還是叫他害怕,更怕暴露身後的沈吟,不敢後退躲閃,便硬著頭皮道:“衙門裏沒柴用了,我來買點柴。”

沈吟從居同野身後探出腦袋,仿佛人的肩膀上憑空生了只蘑菇頭,打起官腔:“夤夜造訪,主要還是想感謝老人家一番義舉,聽說全縣的狗都是老人家在養的,真是菩薩心腸。”

其中一只挨著齊老頭的黑狗,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沈吟,既黃且濁的眼珠子瞪得滾圓兇悍,似乎不咬斷目中之人的脖頸不甘心。妖魔鬼怪平生最怕官員之流,沈吟的到來叫它如臨大敵,已生先下手為強的打算。

齊老頭沒見過沈吟,但聽這口抑揚頓挫的高帽腔調,便明白他正是那個修路造福百姓的新任縣太爺。他樂滋滋地在衣上擦了擦手,想著得趕緊上前迎接才是,誰料他才一擡腳,就被絆倒。

那狗看得太專註,木頭樁子似的杵著,一動不動。

齊老頭不輕不重地踹了他一腳,叱道:“滾犢子見了縣太爺也敢作妖,當心老子把你燉成湯獻給縣太爺,那也是你三生有幸來世能投胎為人了!”

也就沈吟眼清目明,一眼認出這是只修為不低的狗妖。

實際上這只狗妖在暇州說一不二,遑論知縣在不在,都是他做主為大,而今來了個非同尋常的沈吟,他不僅要擔心地位不保,還要提防被熬成濃湯便於讒言獻媚。

齊老頭罵完便擼著他的腦袋,語氣半硬不硬:“瞧你委屈的,縣太爺是什麽人,什麽山珍海味珍饈美酒沒見過,還記掛你這二兩肉。”

這狗模樣兇醜,眼如銅鈴,獠牙嶙峋,聲如惡鬼,能用來止小兒夜啼,膽子再大的人都能被嚇得尿褲子,早年的前車之鑒叫齊老頭心有餘悸,是才防範於未然,先下手為強自導自演,叫沈吟不得不放過他。

齊老頭敬重這個救人性命的知縣,更心疼他的狗。打從他出生起,這狗便以這模樣陪伴著他,而今他即將闔眼長眠,也是由狗相伴守護。齊老頭寧願遠離熱鬧擇地而居,故意裝出古怪脾氣,叫人聞之膽顫聽之生厭,也是瞧得出這狗非同尋常實乃妖物。

物換星移,哪有狗能幾十年如一日,毫無變化。

奈何這狗不遺餘力地裝瘋賣傻,除了活得長久實在叫人瞧不出端倪,齊老頭也和他完美契合,彼此相依相偎,相安無事度日至今。

沈吟是人精,哪裏瞧不出其中門道,從居同野身後走出來,面帶笑靨貌似純良無害:“老人家說哪裏的話,狗最是忠心不二,因而狗肉本官可是張不了嘴吃的。”

齊老頭暗暗松了口氣,客氣道:“縣太爺說的是,室內鄙陋,也不好意思邀您坐坐喝口茶水。”

沈吟還怕那狗往茶碗裏吐唾沫星子:“衙門裏沒了柴,同野說要來你這買點回去使,本官想著順便跟過來,親口跟老人家道聲感謝。”

“說什麽買,縣太爺您要使多少使多少,別跟老頭子客氣。”齊老頭真誠道,麻利地走到柴堆邊,抽出樹上自己搓的麻繩,挑出好柴來捆個結實。

齊老頭把柴遞給居同野,才發現居同野直勾勾地盯著他窩棚裏的吊床。

這地連居同野的狗窩也不如,暇州家家戶戶砌炕抵禦寒冬,齊老頭連砌炕的磚也舍不得買,吊床上卻有床簇新團絨薄被。夏夜林中清涼,風吹得骨頭也寒,薄被裏鼓鼓囊囊好似藏著個人,又仿佛不過是被隨手揉成一團。

齊老頭慌慌張張,以瘦削的身體擋住居同野的視線,把柴強硬地塞給他。

沈吟佯做沒看見:“既然如此,就不叨擾老人家了。同野,走吧。”

居同野隨沈吟轉身的那一霎,的確看見了被下被小心掀起,細隙裏有只漆黑眼珠子一閃而過,被褥立即拉得嚴實合攏。居同野相信那絕不是他一時眼花。

等兩人走遠,齊老頭長長松了口氣,快步走到吊床邊坐下。吊床承擔著兩個人的重量,搖來搖去不堪重負,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齊老頭想掀開被褥,然而裏面的人攥得緊,齊老頭用力拽幾下露出纖細少年的手指,他只能柔聲道:“人已經走了,沒事了別害怕。”

被褥裏的人終於松了手,短短片刻功夫,他在被裏瑟瑟發抖,悶出滿額香汗淅瀝,兩腮呈天成的紅蓮之色,好像才被一場毛毛細雨迎面撲打。

少年長舒一口氣坐起來,老鼠般警惕張望,又緩緩拍著胸膛道:“大伯,原來那就是縣太爺,我剛才偷看了一眼,果然天仙似的。”又蹙眉,丹鳳眼將彎不彎,垂頭喪氣好不悔恨,“不過我總是這樣躲閃著不見人,是不是不太好。若是縣太爺怪罪大伯怎麽辦。”

齊老頭更是溫柔和煦,常年高強度勞累的痕跡清晰立現:“怎麽會,且瞧瞧著他還能幹幾天!他若是敢怪罪,大伯就放狗嚼了他的骨頭!鍋裏蒸了兩個白面饅頭,待會先吃點再睡。”

少年抱住齊老頭一只胳膊輕輕靠上肩頭,如孫兒投入爺爺懷抱,撒嬌之聲甜甜蜜蜜:“大伯也吃,咱爺倆一人一個!”

狗妖本是蹲在竈臺一動不動,直直註視著沈吟離去的方向,好似提防他殺個回馬槍。此時轉過身來,噠噠幾聲在空空蕩蕩的林內交織回蕩,面朝吊床重又蹲下。

少年不知何故駭然受驚,手腳並用躲在齊老頭身後,一張小臉貼近後背,抓著他衣服的手哆哆嗦嗦,叫人疼惜。

齊老頭知道他是何故,陡然起身朝黑狗齜牙咧嘴,狠狠唾罵道:“畜牲!”

見那狗妖照舊紋絲不動,幾乎和夜色渾然一體。齊老頭眸中盡是憤怒,渾身老骨頭也在咯吱作響,零零散散似乎骨頭都是臨時拼湊。腐朽的身體承受不住滔天恚怒,歇斯底裏後他只能故作鎮定,脫下腳上木底子鞋,奮力朝狗妖砸過去。

少年在齊老頭身後露出一抹淺淡而意蘊豐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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