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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情深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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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依秾推說深夜趕路危險重重,怕遇到歹人。那嬌羞模樣,桃花眼似飛不飛,叫人心疼。

曾響瞧著熱血沸騰,勸道:“大人,不如叫這主仆二人去衙門裏暫宿一夜。”

居同野遲遲反應過來沈吟是惱他同這人太親近,不過還是不明白有何親近的,他平日裏和曾響勾肩搭背也不見他露出一副想吃人的模樣。他原以為沈吟會懷恨在心,沒想到沈吟大大方方地擺了擺手,眼睛疏懶地一開一闔,道:“罷了,一起回衙門,明早你們主仆再走。”

沈吟的話居同野和曾響都不會違背,居同野心下起疑,曾響則是不假思索的遵從。

幻術消失後,月光明亮如破冰之船行過後煙波浩渺的海面。一切退盡,日子恢覆平靜。現在說什麽都不如回去休息,至於這主仆二人,反正不多不少,也不管飯,愛來來愛走走,不歡迎不強留,隨性。

沈吟似乎耗費了全身力氣,偶爾不經意的瞥一眼居同野,像是擔心他也失蹤,眼神朦朧虛幻,他走得緩慢呼吸輕柔,貌似並不在意吳依秾的眉來眼去、言來語去以及一口一句“恩公”。

居同野更是疑惑不解,這才多大功夫沈吟就轉性了?

衙門修葺完善,規模雖小,也嚴格遵守地方官署規制。知縣的臥房緊挨著書房,二進也預留出給貴客的客房,不過沈吟曾經說過,修這間衙門的知縣是另辟府邸而居,現因衙門裏沒有主薄縣丞等,連個二堂也沒設,才顯得空曠。何況這天井似的狹隘地一眼看全,住起來也沒勁。

後院原本只有廚房柴房能用,添庫房、吏舍、牲畜棚後,居同野也就不得不搬進後院。不過他那鋪蓋是做敷衍擺設之使。

居同野覺得沈吟是在惱火,尋了個機會,頭埋得如擔心被抹脖子的雞,悄聲對他道:“我等人都睡下了再溜過來。”

沈吟正在拿汗巾擦臉,歪著頭看他,臉上散發水的滾燙,如籠著一層婷婷上浮的霧霭,霧霭飄散不盡,居同野一時如霧裏看花不甚分明。他偏偏閉上眼,又扁了扁嘴,根本不容拒絕:“不。”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不”字叫沈吟說出十七八種“不”的含義,精而簡之慎而重之,居同野輾轉反側,精簡不出來也慎重不出來。屋子修好便不曾有人居住,冷冰冰滲透著寒戰,深夜如惡獸,他聽得見墻的那側有野狗飛速躥過。

“吱呀”一聲門被推出一條縫隙,沈吟弓腰縮肩擠進屋內,猥猥瑣瑣的動作用一身鋥亮雪白的裏衣洗盡,如蕩滌鉛華。

“凍死了。”沈吟坐在窗邊脫靴子,夤夜前來著實將他凍得不輕,哈出口的氣都帶冰渣。

居同野趕緊朝炕內挪了挪,給沈吟騰出空,隔著一床厚重棉被都能感覺到他披霜戴雪似的。沈吟唏噓不已,鉆進來如亟亟尋奶吃的小狗,眼睛都不睜開,完全憑著本能,一手扯掉身上裏衣,一手搭在他胸上輕撚重撫,片刻都等不得,是憋狠了的征兆:“這天可是越來越冷了,快來欺負欺負,也叫本官好好暖一暖。”

這才是沈吟,居同野終於安下心來,心安理得地躺著。

·

吳依秾瞪眼而臥,他想著明早沈吟定然會趕他走,他和居同野分居兩地如何示好,死皮賴臉的纏著是下下策,上上策是欲拒還迎以及時不時撒把蜜糖。

小桃子也睡熟了打起呼嚕來。

吳依秾悄然穿衣,又認真梳籠發髻,掖緊碎發,自覺芙蓉仙子也不過如此,才款邁蓮步地離開。他不知居同野住哪間,只知在後院,看見後院空蕩唯一口古井,心內冷不丁一悚,差點跳起來。他平生最怕水井,從來繞道而行。

幼年跟師兄弟們喊嗓,那地正有一口古井,同樣外圓內八角形,他們日日喊嗓,日日如是。直到有天,一個偷懶耍滑的小師弟借著師兄弟喊嗓之聲遮掩,躲在井邊,叫師父發現,抄起藤條抽他,抽著抽著,他發現今日水井裏怎披紅帶綠。

師兄弟們七手八腳把井中人打撈出來,那人已死得不能再死,被井水泡得周身膨脹,鼓鼓如球,眼珠子就是對死魚眼,脖子上還有條麻繩,顯然是先勒死再拋屍。

師傅說這身打扮應該是大富之家的婢子丫鬟,犯了主人忌諱故而丟命,又忌諱故而選了個沒人的地方拋屍,萬萬沒想到這地還有他們下九流的喊嗓。戲子無義婊子無情,練嗓時特地選這尋常人不來的偏僻地,亂葬崗子荒山野嶺似的。若是想知道哪家的,仔細聽聽誰家有丫鬟失蹤便是。

吳依秾一間一間尋過去,地上不知是霜重還是撒了鹽,踩上去吱吱地輕響,又好像是他多情的幻想。他陡然聽見一陣一陣的暧昧聲,如見了血的蒼蠅,耳朵貼上去,屋內的呼吸纏綿多情。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戲班子裏睡通鋪,夜間常有忍不住的相互尋個淋漓暢快,也便宜了他還沒破身就深谙此道。

拿人把柄的事吳依秾沒少幹,戲班子裏的都是生活中生生逼出來的針尖心眼,丁點大的機會也要抓住。吳依秾想他要是有這個把柄在手,以後約會也就方便不少,省的好巧不巧見到那個挨千刀的沈吟。人長得醜點還自罷了,偏偏是個絕色美人,這人生而就是為了氣人。

窗戶緊閉,門中倒是道縫,月光將炕上照得宛若白晝。雖蓋著一床厚被,然而這事是點火燎原,寒冬臘月也燥熱得一發不可收拾。吳依秾看見上面那人冰肌玉骨宛若天仙,正是他剛才暗罵詛咒的沈吟,下面那人被他遮擋嚴實,像是新嫁的小媳婦正招夫君疼愛,恍惚之際,又看見一條肌肉勻稱的大腿被沈吟扛上肩頭。

沈吟忽的轉頭,像是不經意的回眸一顧,霎時天昏地暗時光回溯,吳依秾如重回那日清晨,朦朧間魂魄蕩漾,再見那具膨脹的屍體。那張臉分明是他變形的臉。物換星移,許是他早在那年便被拋屍井底。

深層的恐懼穿雲破石沖擊海上的一葉扁舟,吳依秾嚇破了膽子,驚叫一聲跌坐在地,像是被鋒利的指甲在咽喉上比劃,隨時都會把一顆凸出的喉結挖出來。吳依秾下意識拔腿便跑。

沈吟笑了一聲,這一聲聽起來雖冷,奈何正戰至熱烈激切也就沾著許多情欲。

·

翌日吳依秾避戰亂似的,帶著小桃子逃回葭縣。他一想起自己的清貧日子便心疼難耐,玲瓏胭脂盒見了底,這還是他大紅大紫時有人為了討好他送的,他瞧著這盒子別致才勉強收了下來。可現在他連最次等的胭脂也買不起,再看看旁邊呆呆的小桃子,原本萌生出賣他的心思也沒了。

吳依秾想起來是小桃子報官救了他,只剩下一星半點的善念也躥了出來,寂寞如霜,至少他們主仆還能彼此依偎取個暖。他撥弄胭脂盒,開開闔闔,這玩意做工精巧模樣雅致也能換點錢,正思量著,就見班主快步掀簾進來,匆匆忙忙道:“快裝扮好,今夜你的戲!”又看向呆傻的小桃子催促,“楞著幹什麽,還不去拿行頭!”

吳依秾一楞,以為班主誆他玩鬧,陰陽怪氣道:“今兒是依水師弟,找他去,擱我這兒耽誤做甚。”

戲班子裏當紅的是他師弟吳依水,紅的發紫,比他當初尤盛。

吳班主知道他心中有氣,誰曾想這老蚌有朝一日也能豐珠,他差點給他跪下,哈著腰苦苦哀求:“哎呦,我的祖宗我的親爹嘞!外面來了位大爺,指名道姓要聽你吳依秾的戲!”他心知吳依秾窮得叮當價響,正巴不得,故而順坡下,“那位爺腰上掛一塊玉,我的乖乖,比碗口還大。”

吳依秾也不盼著天上掉餡餅,只要有戲唱,爺高興多賞幾個錢就成,誰想吳班主阿諛奉承比他當紅時更殷勤,心裏也起疑,當初看上他的幾個恩客裏,哪個能有這般魄力?一時半會他還想不出來,只想著上了臺也就知道了。

戲臺下人山人海,吳依秾知道他們都是為吳依水來的。可頭面裝扮好,他就是實打實的主子了,戲臺上就是他的天下,他這將這場當做他此生最後的一出戲,聲腔極盡淒美腰肢極盡柔巧。本就是好嗓子好身段,一曲終了,臺下果然哄堂叫好,久久不息。

吳依秾想這就夠他記一輩子了,往後的日子他就帶著小桃子相依為命,再不開嗓,也不虧。

滿堂喝彩叫好,唯獨臺下正中一人巋然不動。不是戲太差,而是太好,好到他一霎無暇叫好。那人相貌普通看著也不叫人生厭,衣著不凡,腰間掛著塊玉,不似吳班主說的碗口大,也是塊品質上成的羊脂玉。

見吳依秾看他,這人終於起身,緩緩走到臺前,一面走一面解下玉佩,托在手心奉上去。

吳依秾扭捏一下,有點難為情。臺下驟然靜止,似崩騰河流戛然而止,只為看完這一幕。

那人略動了一下,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又有點“今兒你不接我就不走”了的流氓。吳依秾這才接下,摩挲良久,玉上還有那人掌心餘溫。

行頭未卸完,吳依秾便收到那人邀自己外出的請帖。他收了人家的禮,禮尚往來自然要與他春宵一度。誰料那人卻熱情地拿出幾件行頭,與他品鑒,都是知名老前輩曾用過的,說起這些來吳依秾是滔滔不絕意猶未盡。

待吳依秾被分文未動地送回去,他才恍然意識到這人非同一般。此後這人日日來聽他的戲,每每神情專註。

有他相捧,吳依秾儼然成了吳家班的中流砥柱,又隔三差五受邀一並出游。或品鑒,或同游,不相見的日子,定會派小廝送精致糕點、也收到過親手摘下的一支梅。天氣漸冷,他便送毛皮鬥篷,連精致的暖手爐也送了五六個。都是金銀珠寶買不來的真摯灼熱的心意。

吳依秾想他是遇上這一世的冤家了。

冬去春來,一日游湖泛舟,湖面帆影憧憧熏風習習,水面是一泓碧波,吳依秾終於首肯,陪他過一輩子。

吳家班依舊紅紅火火,妙人層出不窮,然而最紅的永遠是已如戲曲界傳奇般的吳依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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