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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百鬼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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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同野瞧他的模樣,分明是已經有了頭緒,本末緣故都藏在肚裏,便迫不及待詢問。

沈吟故意吊著他的胃口,鼻腔裏哼唧做調,咬緊牙關就是不松口。

小二送上來三菜一湯一大碗米飯,這店雖收費不菲,好歹菜量不小,三菜一湯能餵飽三個大漢。居同野近來聰明不少,明白沈吟的意思,乖乖巧巧坐在他對面,張著一張嗷嗷待哺的嘴。

沈吟游戲奶貓手段溫柔,親手餵居同野吃晚飯,滿屋子溫情,就差這飯這菜不是他親手做的。居同野則填鴨子式地吃,來者不拒全吃進肚,滿嘴汁水津津有味,還會自己伸長脖子追著勺要吃,直到最後,沈吟哭笑不得地問:“撐不撐?”

居同野這才意識到飯菜都撐到了喉嚨裏,捂著嘴打了個不聲不響的飽嗝。

沈吟細吞慢咽,一口飯一口湯,一面緩緩把打聽偷聽並自己的揣測說與居同野聽。原來那客房裏住著的病人是花家正妻,因為重病臥床被公婆嫌晦氣,花了不少銀子,商量著丟到野外就算了。花老爺是出了名的孝悌,不敢違背父母,便把夫人送到客棧,怕父母發現因而不敢租房雇人,客棧畢竟有吃有喝,付了大筆銀子打點。

點翠是花夫人陪嫁丫鬟,便偷偷在花夫人藥裏下了柳葉桃,柳葉桃是慢性毒藥,最後造成花夫人是重病不治的假象,以掩蓋自己謀殺主母的事實。剛才又探聽到花夫人勸花老爺在她死後將點翠扶正的勸說,這便是投毒緣由。居同野本就對女子有點怵,現在更是覺得那是個要命玩意。

居同野聽沈吟已經把始末理得八九不離十,喜出望外,就要拉著他去本地衙門報案。

沈吟不理他“報案”的話,只當胡言亂語,繃著面孔優雅喝湯,眼中眼光細膩眼角還帶著十分寵溺,想著離十還差那個一呢,我都提醒到這一步了,還糊塗?

肉圓子湯又鮮又香,居同野沒留神他把一盆十二肉圓子吞了九個,那小嘴張的,嘖嘖嘖,狼吞虎咽的模樣,沈吟差點沒忍住把人往身下按。

幾點疏星遲遲上天,惺惺作態,宛如新妓初次接客。

居同野覺得自己終於想明白了,猛地從窗口踱到沈吟面前道:“柳葉桃是那個冬冬發現的,他那麽個小孩子,竟能察覺那是柳葉桃,我們得人贓並獲!就算搜也沒正經理由,花家是大家,衙門也不好因為小孩的證詞就動手搜的。”

沈吟聽他提冬冬,撩了碗筷,怒道:“隔壁都不是好人,你想想他小小年紀怎麽懂得那麽多,到時候你橫屍街頭我可不給你收屍。”

居同野被他唬了一跳,那書生確實不是好招惹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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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翠被唬得幾乎不敢回客棧,然而她不得不回去,再不回老爺就要來。她匆忙趕回,然而老爺已經在屋內,大驚之下,好像被發現了惡毒心思,忙低著頭不敢言語。

被自己收用過,又不是個爭寵玩意,一日十二個時辰兢兢業業伺候夫人,花老爺還是念著枕畔餘情,也不怪罪點翠離開的這片刻,久病床前無孝子,點翠伺候得已經夠好。他正想出言慰藉,話未出口,反倒是被她的面孔嚇了一跳。

點翠沒留神她鼻骨已經被踹斷,路人對她指指點點她不是沒有看見,鼻上的劇痛也不是沒有感覺,然而這些都抵不過一顆彌天大膽與一個荒唐陰謀。驚慌失措,她唯有一個辦法能掩飾,立即哭哭啼啼,哽咽著將傍晚到藥渣時被人欺負毆打一事說出來。

花老爺親自登門拜訪何家。

何家是商賈之家,花家乃詩書世家,何老爺一直想巴結,他家雖然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奈何萬貫家資也敲不動詩書門前一看門小童,苦於沒有門道。

聽聞通報花老爺親自登門,何老爺喜出望外,誰知花老爺來者不善,劈頭蓋臉呵斥一頓,文縐縐的話比汙言碎語惡毒千百倍,花老爺快被罵到暈厥,才明白何老爺的怒火哪裏來的,想起不孝子還在柴房裏關著。

畢竟虎毒不食子,何老爺回了家後想起自己親口說過要把兒子腿打斷的話,又悔不當初,然而這事他不提也沒誰有那個膽子提醒,他也就順桿子直下,吞了他曾經說出口的話。

花老爺一走,何老爺氣沖沖到柴房,準備把人拉出來再揍一頓,誰知柴房外就聽見一女子正在唱淫詞艷曲:“鴛鴦交頸,怯雨羞雲,哥哥來挑羅襪——”

原來何飛虎察覺他爹不過是一時生氣,回家時戰戰兢兢,見還是一如既往把自己關進柴房,膽子也大了起來,使點銀子賄賂看側門小廝,叫他去香樓裏喚了個妓子來。

何老爺一日之內二度見兒子衣衫不整,氣上加氣,這下居然沒氣的翻白眼,反倒是冷冷靜靜瞧著,囑咐家丁拿棍子來伺候,要將雙腿齊齊打斷,看那神色,好似不過是吩咐家丁殺條活魚熬碗釅湯。

求救哀嚎聲不絕於耳,許多家丁都不敢看,偏偏何老爺好整以暇,眼睜睜瞧著兩條好好的腿被打斷也不露聲色,森森白骨和殷紅鮮血仿佛不過是尋常玩意。當時他只感到一股通體的舒心暢快,熱流上上下下流過四肢百骸,一瞬間足足年輕了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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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和妖都好陰森月光,所謂日月精華,對小鬼小妖而言,日光只有傷害,唯有月光才是修煉根本。

冬冬身為一株忍冬小妖,本就比尋常妖怪更喜月光,蹲坐在窗臺享受晾曬,時而看看屋內巫山雲雨肉體橫陳,時而再看看隔壁屋內妖精打架蜜白二色分明。人有伴,鬼成雙,更闌人靜,可憐的冬冬愈發覺得孤獨寂寞,被月光曬得憨頭憨腦。

沈吟也不是鐵打的,鬧了一下午心滿意足,臨睡前來一次有助睡眠,便手腳搭在居同野身上睡下。居同野想著明早就要走,又心心念念放心不下對面的案子,闔上眼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一顆心清明無瀾。他忽的睜開眼,就見半敞的窗口外有根綠植,三四片葉子簇擁著頭頂一朵小碎黃花,枝葉一顫旋即不見,好似受到驚嚇的小松鼠。

少年跳下床胡亂穿衣服,他把衣服穿的仿佛剛剛受到一場慘無人道的欺辱,書生嘆了口氣終於看不下去,下床來為他細心整理好衣服,又單膝跪地伺候穿靴。

鞋子又輕又柔,踩起來如騰雲駕霧,少年輕輕跺了跺腳,覺得身子也輕盈起來,好像如此輕輕一點一跺,就能遙遙直上雲霄:“我去報恩了。”

“當心,如果不行,記來回來喚我。”書生淩冽的眉眼裏盡是似水柔情,古惑得月光蕩漾,貞潔烈女都心甘情願獻身做蕩婦。

冬冬從窗臺上跳下來,和少年手拉著手,並肩出了房門。深夜沈重,走廊悄無聲息。

居同野覺得他是睡著了,一定是睡著了,否則怎會恍然如夢如幻,夢中他輕盈似飛燕恍惚似醉酒,穿墻而過萬物不擋。

他一左一右,左邊拉著冬冬,那不是手是一根纖細樹枝纏在他手上腕上。右邊少年捏著他的衣袖,少年腳不著地,竟是懸空而立,他對著居同野抿嘴笑,面容僵硬如水面倒影,風吹來卷起層層漣漪打散了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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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睡眼朦朧,察覺身下的人不見了,霎時驚醒。冷氣森寒,頭腦清明,沈吟明白過來,罵了句“老不死的”,這才躺下來任由自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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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翠趴在床邊打瞌睡,夜裏忽然一陣陰風吹得她打了個森森寒戰。她睜開眼,門窗無一不嚴實,正間屋子密不透風,那陣陰風究竟從何而來?

莫不是有鬼?老人言,人剛死……點翠下意識望向床上,單薄憔悴的人沒有一絲帶生氣的起伏,夫人不知何時沒了,也許這就是剛才那陣陰風的緣由。她不止千百遍幻想過一刻,而今當真來臨,她還是措手不及,慌裏慌張只想著掩藏罪證不要人知。

點翠一心只盼著夫人早日登天,她下柳葉桃之毒,並不知道毒性究竟如何,前後又需幾日才能毒發,不得不提心吊膽時時刻刻提防,當下也只當做夢想成真,竟沒註意夫人還吊著一口氣,不過是短暫的魂魄出殼而已。

花夫人魂魄出殼,褪去繁冗沈重的塵世病軀,竟覺得神清氣爽如獲得新生,她眼睜睜地看著點翠不去顧床上的自己,反而急急忙忙在包裹中翻找。

點翠找出一件密合色半新不舊的交領襖,掀開卻見裏面用納一床十斤重被的針法,納了一堆幹葉幹花。點翠又開始滿屋翻找剪刀利器,一時慌張了手腳遍尋不得,張開嘴便用側牙又咬又拽,牙齒差點被崩掉,唇齒間嘗到血腥味,然而棉線還是完好無損。

點翠打小跟在花夫人身邊,家中便有棵柳葉桃,明知是棵蛇蠍美人,但花開富貴,如二八佳人鮮妍美麗,哪怕幹枯變形,花夫人也認得出那是什麽玩意。

“她竟然……她竟然想要我的命!” 花夫人攥緊拳頭,五指深深嵌進掌心,摳得鮮血淋漓,魂魄之力便隨著血的流淌而一點一滴地消散。

點翠一時慌亂不得冷靜,便想不如連衣一起丟了,她是忠仆沒誰會懷疑她,把衣服揉做一團,懷抱著衣服悄悄推開房門,兩邊張望,仿佛不敢相信確實沒人,某一刻終於下定決心,終於邁出腳步,繡花鞋底摩擦著地板,如趁夜竊食的老鼠。關門的那一剎,她看見屋內油燈被從門縫裏鉆進來的風吹熄,整間客房頓時陷入昏沈,如墜地獄。

少年松開捏著居同野的手,站在花夫人面前,輕聲勸道:“你還有不足半個時辰,早去早回,否則魂魄不歸體,你便當真是死了。”

那聲音迷惘著猶如從地底深處躥出來,好似一條淙淙溪澗水,間或蹦跶出一滴兩滴的水花便是他在開口。

花夫人款款拜福,她也是初逢此等奇幻詭譎之事,腦袋裏承載的內容太多。多年來養尊處優,倒沒磨去幼年父母對她的各方教導,凝凝望著眼前分明不是人的三人道:“多謝各位公子相救,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誰料少年卻指著居同野,嬉笑道:“要謝,謝他一人即可。”

花夫人多看了居同野幾眼,朝他隆重拜福:“多謝公子。”她以為這人也是只鬼神,“奴家今世已嫁為人妻家中有老有幼,下輩子定然為牛為馬償還恩情至死不渝。”

少年揮了揮手,花夫人煙消雲散,前去相公夢裏托夢相告。少年又定定地看著居同野,夜色陰暗,他膚色也森白幾近透明,美得肅殺毫無真實,除了眸中的深藏,兜臉徹腮端的沒有一分活人氣:“多謝你救我,如今也算我還了你的恩。”

原來為鬼者在世上飄飄蕩蕩終無所依,紅塵世間是人的地盤容不下少年此類的存在。鬼最講究個因果循環,恩仇必報,解鎖因果循環,好早日投胎重新為人。白日居同野挺身相護無意重下因,少年便夜間前來還他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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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內,居同野猛然驚醒,如被從水裏撈出來渾身汗涔涔,回憶起剛才的所見情形,所見之人所聽之話迷迷糊糊,似乎籠罩了層幽暗霧霭。夢中的情景四散分開,如一塊一塊的雲朵斑駁陸離,每一塊裏或藏著句話或藏著個面孔,又怎會是夢。

天色微涼,沈吟嬰寧一聲,手指下意識搭在居同野胸前,揉揉捏捏竟也能繼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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