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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暇州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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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如西安這般的繁華大城,也有個小地方名暇州,此地之窮困,莫說當官的,乞丐都不來。上一任知縣咬緊牙關撐了三個月終於挨不住,遂叫妻子便賣嫁妝賄賂上級,這才得以調任。居同野也不怪他,臨行前還贈予一包白面饅頭,囑托路上慢點。

居同野故意不走,果然騾車還未走出多遠,那包饅頭便被從車窗丟下。居同野如那老鷹叼兔,飛奔過去撿起來,美美吃了三日。

暇州之窮困,還可從居同野身上說兩句。縣太爺走後,官位懸空,此地便是捕快居同野做大。居同野平日早飯是兩個雷打不動的窩窩頭,每逢初一與十五改善夥食見見葷腥,趕集吃碗臊子面。

這日,居同野跟著趕集人流走到集市,擠得臟靴子成灰色新靴,好不容易擠到面攤上,看著一碗碗面上來,可惜都上了別人面前。他嘴裏嗦著筷尖,直咽口水,忽悠自己不餓,待會莫要學他們狼吞虎咽,一碗面下來也不知啥叫真正的肉味。

待熱氣騰騰的面上來,居同野深深吸了口氣,直將氣味吸入腦髓裏,攪拌攪拌就要開吃,忽見一人趴朝桌上一趴,上氣不接下氣。

曾響跑得直翻白眼,終於找到了居同野。若不是今兒是初一,他還真不知該去哪裏找人。曾響是暇州唯二的捕快之一,和居同野同為捕快,理應平起平坐,不過曾響此人厚道,覺得來得晚,理應做小,便認了居同野做大哥。

事實是,曾響比居同野年長,乃家中幺子,家境殷實備受寵愛,一直混吃到弱冠之年,家裏找當時那任縣太爺捐了點銀錢,便做了個便宜捕快。無論大小,橫豎都是做官的,吃官家飯,曾家便覺得幺子長大成人。

居同野怕他搶面,慌忙抱起碗來吃:“慌什麽。”

暇州太窮,居同野當捕快多年,還真沒遇到過要慌張的事,篤信他不過是大驚小怪。

曾響終於緩過氣來:“衙門口,睡著個乞丐。”

這地已多年不見乞丐,自家都吃不飽,誰還會施舍乞丐。居同野滿腦都是面,哪裏裝得下乞丐,大口大口吸溜面條,道:“什麽大事,也值得你大驚小怪。”

曾響不好意思,搓手哈腰賠笑:“這不是大哥你不來,我不敢開門進去嘛。”

“等我吃完。”居同野知道曾響生性愛潔,一粒塵埃能叫他跳腳,白了他一眼。他這雙眼睛,黑瞳仁賽過眼白,白起人來還真沒多少威懾力。

曾響當捕快前沒擰過一塊抹布,見衙門被居同野住成了豬窩,皮癢手癢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三夜,終於將衙門打掃得嶄新鋥亮,居同野楞是也用了三天功夫做心理建樹,才敢踏入衙門。

然而這集市因昨夜才下過雨,連豬圈還不如,曾響如坐針氈,直拉著居同野要走:“要不現在就走,衙門口睡一乞丐損咱哥倆顏面不是?”他說的越是急,居同野越無動於衷,便掐了個女人似的細嗓子低低叫喚,“大哥——居大哥——”

居同野不忍掃他的興,其實他這嗓子跟豬見到屠戶刀鋒無甚差別,無可奈何,對打雜的說他這碗拿走使使,得空再還。

打雜的哪裏會不肯,左右不是自家的碗。

待居同野將一碗面吃幹抹凈,仰起脖子喝完最後一滴面湯,撈幹凈碗裏蔥花,跟著曾響也不用看路,一路回味妙不可言臊子肉沫滋味,砸砸嘴腳底生花,更是面如春風拂柳,愜意十足。

曾響念叨著乞丐,自然沒註意到他大哥臉上戴了朵鮮花,不停催快些再快些:“這可是咱經手的第一個乞丐,大哥你說該怎麽處理。”

居同野還在回味:“你還問我怎麽處理,以前怎麽處理現在就怎麽處理。”

曾響心裏打著小算盤:“可咱這以前也沒乞丐敢待,待兩天吃不到飯就自個兒走了。”

居同野聽出他的意思,單手扣筷拿碗,不急不慢地斥道:“他不走我親自攆他走就是了,你怎麽那麽多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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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到了衙門前,乞丐正貼著門檻而睡,若是常人還能跨過去,曾響是萬萬下不去這個腳的,可不是把路給擋了。

衙門都設有不止一個門,有官員進出的大門,也有仆役走的側門偏門,但暇州衙門年久失修,都是居同野沒事時帶著曾響東西修葺,不過兩人都是小孩過家家的手藝,補到後來,不知為何故把兩個側門補沒了。

乞丐說是乞丐,倒比尋常所見的乞丐幹凈些,四肢健全,沒有蓬頭垢面,也沒渾身流膿流瘡博人同情。好好的年輕人有手有腳,做什麽不好,非要乞討?居同野最煩的便是這種乞丐,擺個破飯碗整日坐靠墻角發呆,一日三餐衣食無憂,哪日收成多還能割肉沽酒打個牙祭。

居同野示意曾響去叫醒他,曾響不敢靠近,居同野一面罵罵咧咧一面走過去:“娘們兮兮,屁事那麽多。”

乞丐睡得正香,聽見動靜,翻了個身面朝大門繼續安眠。

居同野擡著腳琢磨著踹哪兒,顯然踹哪兒都不合適。乞丐也是人,不能這麽作踐,何況還是個瘦乞丐,稍有不慎踹斷了哪根骨頭就此賴上了。思慮之際,就見掉漆的紅大門上,有一連數個灰掌印,那銅環上也沾了灰。顯然是這乞丐敲門無人理,在此睡覺順便堵個門。

居同野蹲下來,不客氣地推了推乞丐,終於把人推醒,他畢竟是捕快,前前後後也跟了幾任縣太爺了,端的裝得一口好官腔:“你是何人,怎敢在此睡覺?可知此處是何地!”

那乞丐半醒不醒,眼睛半睜不睜,呆頭呆腦。

居同野等他答話,只見乞丐把頭下枕的布包摟在懷裏,便繼續低下頭背靠大門,不知是睡了還是不願與他說話,總不可能真的被他這兩句半吊子官話嚇怕了。

居同野又推又嚷,乞丐始終不吭不響,於是居同野終於沒了耐心,擼起袖子,準備提著乞丐甩到街上,曾響趕緊上來抱住他。曾響年長,打小吃的就好,可不是從小吃百家飯的居同野比得了的。

曾響真不是個當捕快的料,心善的毛病似汪洋泛濫,勸道:“算了算了,大哥,好歹咱哥倆兩個月都沒活了,攆人家做啥,餵頓飽飯,就當撿條狗了。”

居同野橫眉怒目地瞪了他一眼,剛才擡起又放下的腳終於找到合適對象,叱道:“說攆的也是你,不叫攆的也是你。”

曾響連忙邊跳邊躲,靈活似猴,嘻嘻哈哈地笑道:“我啥時候說攆了,我只說有個乞丐在門口,您老快來瞧瞧!”

旁邊吵鬧地不停,乞丐終於醒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眼見如此,曾響終於不再逃:“他醒了。”

居同野終於一腳把曾響踹倒在地,見那乞丐並不似乞丐,衣服不過是臟了些,懷裏抱的還是個布包,好似哪家離家出走又半路反悔的小兒子,迷了路便撿最近的衙門去給自己報個案。

越瞧越不像乞丐,暇州也沒有人家報過失蹤,許是附近縣城走失的,居同野琢磨著,拉著曾響到一邊商量。

曾響一聽可能是個失蹤案,眉開眼笑,喜得跳起來:“太好了,大哥!咱們終於等到大案了!”

“小聲點,嚇跑了怎麽辦。”居同野趕緊低聲呵斥,瞄了那乞丐一眼,見他左右張望好似羊羔,身入虎口還未自知,便放下心,教訓道,“回頭叫他爹娘送點錢,咱這衙門也該好好修修了。”

曾響自然是無話可說的,心中讚嘆大哥不愧是大哥,就是聰明,這條錢路來的光明正大,不僅有案辦,還有錢賺,哪裏來的如此好事,跟天降大媳婦似的。

居同野走到乞丐前面,琢磨這這小乞丐身無二兩肥肉別是個窮家子,他半蹲下來,手指蘸了口唾沫,在乞丐臉蛋上狠狠一抹,露出半邊的臉蛋粉妝玉琢,帶著被他的狠勁措的紅暈,滑嫩若剛出鍋的新鮮饅頭,必然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大為滿意,能換不少銀子。

曾響還不知道居同野滿腦都是銀子,覺得他大哥威武不凡,事關職業尊嚴,便柔聲細語如哄小孩般:“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看見那乞丐另半邊臉上還黑著,更覺可憐,“要不先洗個澡,瞧這小臉兒臟的。”

居同野對上一句還感滿意,不能叫銀子餓肚子,再聽下一句又覺得曾響人傻話多十分欠揍,扭頭狠瞪了他一眼,再轉過頭來,卻見乞丐竟然擡頭,目光過及比流光耀目,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那眼睛好看的緊,秋水一汪,比晌午日頭還亮,錐子似的盯上了居同野。居同野雖然是窮鄉僻壤的小捕快,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下巴的形狀也好看,眼耳口鼻無一不討他歡心。目光又看向居同野的喉結,好像那是個所有物,誰都碰不得。

乞丐眨巴眼,收回目光,居同野這才如釋重負,也沒那麽火熱了,耳邊就聽見乞丐的聲音:“好,先洗個澡。”

大清早的麻煩至極,一碗面下肚,居同野雖有大把力氣,可不想用在給乞丐燒水洗澡上,把曾響踢去燒洗澡水:“滾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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