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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紅塵一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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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乃心從那一微弱的變化裏就瞧出其中的含義,不過她絕對不會讓他有任何動搖的機會。杜雲錦不除,始終是給自己留下的禍害。蕭瑀的心裏住的是誰,杜雲錦看不透,但她梁乃心卻是清清楚楚,否則也不會苦心安排今日的這一出。

趁他們都沒有註意的時候,梁乃心悄然朝後一退,頸上的血痕更深,而她此刻捂住腹部,神情扭曲。

“陛下,娘娘怕是不好。”跟在蕭瑀身後的左平適時地出聲提醒。

蕭瑀的目光終於轉到梁乃心身上,當然看見她越發蒼白的臉色。他重新舉起弓,再次指向杜雲錦。

“杜雲錦,你若是現在放開乃心,朕答應你再給你一次活命的機會!”

杜雲錦,再給你一次機會。哪怕你是成半柏的女兒,朕也可以放過你一命。

蕭瑀的臉色凝重,手中的長弓有些輕微的顫抖。

“哈哈哈,我要那些活命的機會做什麽?”杜雲錦的笑聲淒厲,在東吾山中回蕩著:“杜家軍毀了,我爹死了,我的孩子也沒了,我還要那些活命的機會做什麽?”

她似沒有感覺到周圍濃重的殺機,雙眼制止地看向蕭瑀,輕聲念道:“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蕭瑀,我終究後悔了當初的執著。說什麽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笑我竟然會相信了。卻不知這首本就是離別的詩,也對,是你早有暗示,是我沒能看得清楚。”

她的雙眼通紅,臉上笑容越甚,如同這片開得燦爛的桃花。“我今日就讓你也嘗嘗失去最在乎之人的心痛感覺!”帶著決絕,她手中的匕首沒有絲毫地遲疑狠狠地劃向梁乃心的頸項。

剎那間,鮮紅的血液滴落在梁乃心的胸前,更是染紅了蕭瑀的雙眼。

“陛下您還在等什麽!莫非是要害死乃心嗎?”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出,蕭瑀回頭正好對上梁相那張震驚又充滿責怪的臉。

“阿瑀……”與此同時,梁乃心的聲音也弱弱地傳來。

蕭瑀終於閉上雙眼,將手中的那箭射出。箭聲呼嘯而過,越過梁乃心,正中杜雲錦的胸口。

他的箭法真好。

杜雲錦望著深插在心口的這支翎羽箭,再看著被蕭瑀及時接住擁如懷中的梁乃心,輕柔地笑起來。

那一年,桃花絢爛,他牽著她的手在桃花林中許下白首的誓言。這一年,桃花依舊絢爛,卻是他親手射出這一支致命的箭。

失去梁乃心為人質,宮衛軍們迅速沖了上來,泛著冷光的長劍把把都指向她。她的腳步搖搖晃晃,方才被翎羽箭射中的巨大沖力將她再朝後推了幾步。

她半只腳已經跨空在懸崖上。

日光正好,風景正好。她素色的長袖隨風輕輕地飄揚著,伴著她臉上淡淡,釋然的笑容。

“蕭瑀,欠你的俱已還清,可你欠我的又什麽時候歸還?”

這聲音,伴著她的笑顏,隨著風,從山崖下懸落而回,在桃花林中響了又響。

“不……”蕭瑀拋開懷中的梁乃心,驚慌失措地推開宮衛軍,趴在懸崖邊,望著那道急速掉落的倩影,徒勞地伸出手。

“錦兒……”

聲聲撕心裂肺,又誰聽見了呢?驚動的只有林中棲息的一群鳥兒。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錦兒,你真的願意做我的一心人麽?”

“我願與阿瑀共進退,此生相攜到老,絕無二心。”

“不,等待你的都是一馬平川,都是那個最尊貴的位置!阿瑀,有我在,就不會讓你再陷入那樣的危險之地!”

“有妻如你,我此生已別無所求。”

“那裏有道懸崖,你可不許把我丟下去!”

“不管什麽時候,你都不許把我丟下去!”

“不會,你是我的舉世之寶,我怎會舍得!”

他到底是將她丟下了這道懸崖,他還記得當初她說那句話時臉上浮現的害怕神情。她明明是那麽怕,卻還是被他逼下了這道懸崖。

這一刻,再多的仇恨,再多的恩怨,都比不上她淡然而笑的面容。

為什麽……

他頹然地望著深不見底的懸崖,在心裏暗自吼道:你為什麽要那麽傻,為什麽要跳下去,為什麽……

偌大的宮殿內,沒有亮起一盞燈,所有的一切都無聲無息地沈寂在黑暗裏。

紅藕滿臉著急,不時地墊著腳尖朝黑漆漆的殿內望去,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黃園。

“黃總管,陛下什麽時候去灼華宮啊?”

黃園將拂塵換了個方向,淡淡地回道:“陛下誰也不見。”

“誰也不見?貴妃娘娘他也不見嗎?”紅藕的臉色瞬變,從東吾山回宮後,蕭瑀就一個人呆在龍乾殿中,任是誰也不見。她萬般不得已,才親自到龍乾殿請黃園稟告,梁貴妃日間受了驚嚇,此刻怕是不好。“黃總管,你可真告訴陛下了?”

她目光裏有著懷疑,黃園裝作沒有看見地點點頭。世人都以為梁貴妃最受帝寵,其實不然,他想蕭瑀心裏的那個人大概就是今日跳下懸崖的那位廢妃杜氏吧。若不是憋得太難受了,又怎會將自己一個人關在龍乾殿中?

“黃總管,”紅藕拉住他意欲轉身而去的衣袖,目光淩厲:“貴妃娘娘如今可是不好,腹中的皇子萬一出了什麽狀況,將來陛下追究下來,可是誰也擔當不起的!”

黃園輕輕地掰開她的手,大步地朝前方走去。她話語裏的威脅,他不是沒聽見,可這又能改變什麽呢?且不論今日是個什麽日子,就算沒有杜氏的那一出,今上的心裏能不能容得下梁氏的孩子都還是個未知數,更何況他的的確確是去向今上稟告了這件事的。

“哼!”紅藕望著黃園離去的身影,狠狠地跺了跺腳,終於轉身朝殿外跑去。

離灼華宮越近,她似乎就聽見梁乃心呼痛的聲音更甚。

“娘娘。”紅藕畏縮地跪在地上,她的頭埋得低低的,不敢直面梁乃心的怒意。“娘娘,陛下他不肯來。”

“不肯來?”梁乃心陰沈的臉色緩緩地笑了起來,她猜得沒有錯,在他心裏的果然是那位杜氏。“不來更好。”她轉過身,倚坐在床邊,看見醫女將一盆盆鮮紅的血水往外端著,不時地配合著叫喚兩聲。

屏風外是日前給她診脈的張禦醫,他摸著絲線,對身後的禦醫搖搖頭。“貴妃娘娘的這胎是保不住了。咱們去回稟陛下吧。”

年輕的禦醫有些疑惑地朝屏風內張望,被一旁的宮女惡狠狠地瞪回來。“貴妃娘娘的玉體豈容爾等窺見!”

幸好張禦醫及時拉住他,一邊賠著小心一邊將人帶了出來。站在走廊下,硬著涼爽的夜風,張禦醫劈頭蓋臉地朝那人罵去:“你是不要命了嗎!竟敢窺探貴妃娘娘,莫說陛下不追究,就算是丞相大人那裏也會有你好看的。”

“可我覺得這樣就診斷貴妃娘娘落了胎怕是有些不夠穩妥,總歸還要再瞧瞧臉色才對。”年輕的禦醫搬弄著自己的手指,委屈地解釋著。

“難道你是覺得老夫的醫術不如你高明!”張禦醫提高了音量:“老夫給人治病時,你都不知道在哪裏!真是豈有此理!”

張禦醫氣憤不已地拂袖而去,年輕的禦醫朝屋內望了兩眼,最終還是默默地退出了灼華宮。

“都完了嗎?”梁乃心捏著鼻子,看著血水終於被端完,這屋子都被這股血腥味道充溢著,難聞得很。

“完了。”紅藕收拾著最後的零碎,擡眼對視上梁乃心暗示的眼神,微微地點點頭,便隨著方才在屋內伺候的宮女們出去。

灼華宮明日應該就會另外換上一批新的宮女,梁乃心拉上錦被,裝作柔弱無力地躺在床上,想著今日的這一役贏得確實漂亮。什麽孩子?她表面得寵,卻不得不喝下侍寢之後的藥,她也早以看得清楚,蕭瑀是不可能讓她懷上孩子的。不過即使如此,她還是可以利用一個不存在的孩子,逼得蕭瑀最終對杜雲錦動手。

杜雲錦跳了崖,自此後宮之內就再無人是她的對手,後位非她莫屬,而朝中的大權也由她的父親掌管。這天下,終歸是他們梁家的天下了,她即將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夜風從窗縫中偷溜進來,擾動著燭火的光明,又像是不甘心的誰猛然便將那燭火掐滅,將室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灼華宮是無緣無故地熄了燭火,而龍乾殿卻是不曾點燈。

黑暗之中,欣長的身影獨立在窗前,他背手而對,讓人瞧不清楚他臉上的神情。

“如何了?”

身後傳來一陣冷風,他沒有回頭,卻將問題拋了出去。

一身黑色勁衣,來人恭敬地跪布幔遮住的陰影處,很好地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

“沒有找到。”

“沒有找到?”那個欣長的身影猛然轉過身,不可置信地看向黑衣人。“淩七,你真是太令朕失望了。”

淩七從回來覆命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會承受蕭瑀這樣的雷霆震怒。他慢慢地從懷中掏出一塊臟亂無比的衣服碎片,雙手奉到蕭瑀的面前。“屬下已令人仔細地搜過東吾山的那處懸崖,確實沒有找到那位的身影。只是在崖底的樹枝上,撿到了這塊碎布。”

淩七沒有擡頭,自然沒有看見蕭瑀此刻微微有些顫抖的手。這塊碎布,蕭瑀將它放置在月光下,仔細地瞧又瞧,還是說服不了自己不是她的東西。他的眼前驀然閃現出當時的畫面,她素色的長袖隨風飄揚,臉色平靜,只是那雙眼眸深處卻綻放著絕望的光。

她說:“蕭瑀,欠你的俱已還清,可你欠我的又什麽時候歸還?

是的,他欠她的,從一開始就是他欠了她的。他知道她是杜博承的女兒,因此用為她好的美麗外殼偽裝起自己仇恨的心,他刻意害她落馬,刻意設計她與少康……

可他也真的想還她的情,所以他才會故意地射偏了那一箭,他才會讓宮衛軍將她帶走。但為什麽,為什麽他設計好了一切,她卻要跳下懸崖!他驚慌失措地趕回皇城,避開梁氏第一時間安排淩七去找她,為什麽到現在卻找不到她了?她到底去了哪裏?重傷的她到底在哪裏?

她會不會已經……

他不敢想那個字,連想也不敢想,心中的懼意波濤洶湧地蔓延開來,哪怕是那年母後被賜死,他孤零零地留在這座宮殿裏也不曾這樣過。

“在碎布旁邊,屬下看見有野狼的腳印,那位怕是兇多吉少了。”淩七思索再三,還是將後面的話都說了出來。

“野狼的腳印?”蕭瑀忽然張開嘴,像是大笑卻始終笑不出聲。他費盡心思地籌謀了這一切,最終竟是讓他徹底地失去她嗎?

淩七望著那道透著悲傷的背影,緩緩地從黑暗中移步,消失在空蕩的龍乾殿中。

年輕的帝王捧著那塊碎布,踉蹌地跌坐在一側,雙眼發紅卻無聲無息。

長平三年,帝立貴妃梁氏為後,同時大敕天下。而陰謀害梁後流產的廢妃杜氏,去後宮名冊,僅以罪妾杜氏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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