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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少康身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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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厚生帶著一幹宮人,安靜地垂首立於東廂房的門外,像是甬道上的石雕像,無人敢在此時輕舉妄動。

夜色搖曳,虛掩的窗戶被涼風吹得“嘩嘩”作響。苓丹悄然地走到窗戶邊,正欲伸手將窗戶關緊,卻被蕭瑀一聲厲喝嚇得差點被自己絆倒。

蕭瑀臉色陰沈,不用費心猜度也能看出他的心情不佳。今夜在宣元殿的宴會,身為剛進東宮的小宮女,苓丹並沒有資格跟在杜雲錦身邊參加,是以她並不清楚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只是被怒氣沖沖地破門而入的蕭瑀所嚇到,接著又被在他懷裏被褥裏裹著的杜雲錦所驚到!

“殿下……”苓丹縮回手,小聲地對蕭瑀說道:“這會讓娘娘感染風寒的。”

蕭瑀仍舊不理,他素來都重在人前的名聲,極少有臉色大變或者厲聲時。眼下他心裏煩躁,也不知為何沒有再戴上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具。他朝苓丹揮揮手,口氣是顯而易見的不耐:“你先出去。”

“可是……”苓丹猶豫地望著還在他懷中的杜雲錦,她眼神迷茫,臉頰更是紅得不正常。苓丹自幼長在長島郡那樣民心淳樸的偏遠地方,極少接觸到深宅大院內的勾心鬥角,但她仍然從蕭瑀進門後的一系列舉動以及杜雲錦的反常上察覺到今夜的不對勁。

“滾出去!”苓丹還在觀望杜雲錦的狀態,蕭瑀已經再也沒有那個耐心。他看也沒看,隨手拿起桌上的東西便朝苓丹砸去。

“哐當”一聲響,上好的白瓷花瓶就碎在苓丹的面前。她瞧著眼下的情勢,怕不是她能扭轉的,只好默默地退出門外。

屋內又恢覆了安靜,蕭瑀望著尚在自己懷裏緊緊抓住他衣襟的杜雲錦。合歡散本就是藥效最強的,而杜雲錦身上又被人下得很重,是以到現在她仍舊處於□□之中。素日裏清澈的眸子此時隱隱含著媚光,臉頰上的紅暈未有一點的消散,因別人的滋潤而嬌艷的雙唇輕輕地開合著,仿佛是在邀請他人的采擷。

“阿瑀……”

她柔柔地喚著,身體裏的那股燥熱並沒有因夜風有任何的消退。她窩在他的懷裏,貪婪地汲取可以讓自己好受些的冰涼,並渴望著更親密的碰觸。

蕭瑀僵在原地,任由面前的水桶裏升起裊裊的白霧。他不曾見過這樣嫵媚的杜雲錦,上一次被雁回下藥的人是他。那時燭火黯淡,面對他瘋狂的掠奪,她也是害羞地閉著雙眼任由他所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主動的引誘。

杜雲錦久久未等到蕭瑀的回應,一雙柔夷從被褥裏伸出來,慵懶地挽在蕭瑀的頸項間,朱唇輕啟:“阿瑀……”

她的身子極盡可能地貼近他,他不是聖人,身體自然也起了一個成年男子應有的反應。

“噗通”一串水花濺起,措手不及被蕭瑀扔進水桶裏的杜雲錦撲打著水面。她生在連綿戈壁的月牙城,根本就不會鳧水,被丟進水桶裏瞬間就被灌了好幾口水。

她在水中不停地撲騰,滿臉都是痛苦的神色。蕭瑀卻抱著手,站在桶邊冷冷地看著她的掙紮。

因那幾口水,又因夜風的吹入讓她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她身上的藥性似乎減退了不少,眼神也逐漸恢覆清明。

“阿瑀。”恢覆意識的她錯愕地望著眼前抱臂而立的蕭瑀,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看看四周,都是熟悉的擺設,分明就是她的東廂房。他們不是在宣元殿參加宴會麽?她還記得他的身邊還坐著那位新晉的太子良娣梁乃心,怎麽一眨眼就回到了東廂房。她動動唇,還沒有來得及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便感覺到身上的涼意。

她……她怎麽會如此模樣,出現在蕭瑀的面前。她面上一紅,恨不能鉆進桶底深處。

不過她還沒來得及鉆下去,便被蕭瑀攔住腰。

“阿瑀?”他們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她臉上都快紅得出血般,連帶詢問的聲音都變得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般。

她那廂陷入少女情懷的害羞中,蕭瑀卻置若罔聞,臉色陰沈地開始揉搓起她的身子。那些□□後明顯的痕跡,像一根根沾滿毒液的細針狠狠地插進他的心中,然後又猛地抽中再紮下去,疼得無法言明。他的眼前又出現先前的畫面,在飄動的紗幔後,蕭少康伏在她的身上賣力地運作著,空氣中充斥著糜爛的味道。

一切的理智在這個畫面前全部都崩塌,他像是失控的馬,手下的力道無法控制地越來越大,恨不能將她身上那些蕭少康留下的痕跡全部都擦得幹幹凈凈,哪怕會擦掉她的一層皮。

杜雲錦低垂著頭,她既因他的過度接觸而害羞,又因此在心中暗暗竊喜。自從知道梁乃心存在的那日起,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心中的唯一,更不是最重要的那個第一。即便他曾東吾山上同自己許下白首偕老的諾言,可她心中仍是不安的,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而她不是一個完美的太子妃。她雖只有父親的養育,但一些夫妻間的道理淺顯的也是知道的。他們成婚以來,他從不肯留宿在東廂房,他們之間長久以來都似乎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銀河,她始終沒有辦法靠近他,走進他。所以就算現在被他搓地生疼,她也是咬緊嘴唇,默默地忍受著。反正比這疼的,她在戰場上也是經歷過的,依她的經驗來說,只要忍忍便就好了。

她身上有些地方已經破皮了,浸在水裏仿佛一場酷刑。她有些受不住地輕聲□□,蕭瑀猩紅的雙眼才慢慢地消退。

“阿瑀。”她淚眼漣漣地看向蕭瑀,蕭瑀卻從水中收回雙手,看也沒有再看過她一眼,便丟下仍在水桶裏的她揚長而去。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杜雲錦望著蕭瑀離去的背影,滿臉的莫名其妙,滿臉的不解。

發生在景初二十一年這場荒誕不經的鬧劇被掩蓋在夜色之中,許多年後才外放的宮人會聲會影地提及,那一夜的迷亂。

同樣安靜得異常的棲梧宮,碧文捧著青釉素色茶盞默默地走進寢宮內。

卸完妝的小陳氏披著一頭青絲,身上只著了件單薄的寢衣坐在梳妝臺前,雙眼恍惚已不知神游到何處。

碧文冷冷地掃過一旁靜候的幾名宮女,那幾名宮女便極有眼勁地退出門外。“娘娘。”碧文將茶盞擱在梳妝臺上,擔憂地看著小陳氏:“這是安心茶,您飲下後就好好地休息一晚吧。”

聽到熟悉的聲音,小陳氏好半響才回過神,她緊張地抓著碧文的雙手,急迫地追問道:“你可看見康兒了?他還好嗎?”

“陛下並沒有處罰裕王,只是下了禁口令,闔宮上下均不能再提及此事。”碧文一邊說著一邊望了眼小陳氏的神情才繼續道:“奴婢覺得,陛下還是寵著裕王的。娘娘您也應該寬寬心,別熬壞自己的身子。”

“你……怎知!怎知這當中的緣由啊!”小陳氏看著安慰她的碧文,卻無法像碧文那般的樂觀。這一件事實在是和從前的那件太想象,簡直再次重演一般,只不過當年的人變幻了模樣,然而事情的經過卻一模一樣。難道……小陳氏臉色忽然凝重起來,難道是有心人故意制造出來的?會是誰呢?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知曉當年事情的人如今已沒剩多少!除了蕭沨和她以外,就連清妃也不曾清楚那件事,畢竟大陳氏對外公開的死因是急病而歿。倘若真的是清妃,這一舉動表面上是打擊了太子和裕王,但這畢竟是蕭沨的一片逆鱗,她這麽做也會失去聖心,至多也是利弊相等。以清妃如此精打細算的人,必定不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之事!

“娘娘。”碧文見她又陷入了沈思,輕聲勸慰道:“太子態度堅決地要保下太子妃,陛下就算再有什麽怒氣也得看看太子這位苦主的面子,更何況裕王素來都甚得陛下的寵愛,事情也許並沒有到了死角,再無轉圜餘地。”

小陳氏望著窗外依舊皎潔的月光,長長地嘆了口氣。碧文是她入宮兩年後才被陳家送到她身邊做幫手的,對於那段往事碧文了解地太膚淺。她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初那名和小陳氏通/奸的宮衛軍可是被蕭沨下旨淩遲而死,活生生地被削成一片片薄如蟬翼的肉片,扔在亂風崗被野狗搶食。一向被蕭沨捧在心尖上的大陳氏也被他一杯毒酒賜死,到現在都不知道葬在何處。現在面對同樣的事情,杜雲錦但看蕭瑀如何護住她,而康兒又會落得什麽下場。

她操持了半輩子,在這寂寂深宮裏熬過一年又一年,為的不過就是蕭少康。若是蕭少康有個什麽不測,未來她還有什麽指望,有什麽指靠?

“對了,讓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小陳氏斂去臉上擔憂的神色,又恢覆平日裏的冷靜自持。她明白,越是這樣的時候就越不能自亂陣腳,否則便是真的沒有保全自己和康兒的機會。她也不相信,素來不近女色的康兒會為了一個杜雲錦自毀前程!這當中必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下流勾當!

碧文小心翼翼地觀察了四周,確定沒有人在附近偷聽後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娘娘懷疑得果然沒有錯,那間屋子其他的都沒有問題,但焚燒的香料有問題。奴婢已經將剩餘的香灰倒了一部分回來。”說罷,她從袖中掏出一個綢袋子,正是她趁夜回到出事那間屋子裏偷偷倒回的香料殘渣。

小陳氏用指甲勾了少許湊到自己的鼻間,細細地問著。她自幼就對香料非常喜歡,未出閣前也經常自己調制香料,尋常香料她幾乎都認識。這股味道並非尋常的香料,也不是宮內所使用的,它的味道濃郁且還摻雜著一絲其他的味道。碧文查得沒錯,香料的確有問題。

“把這些交給魏忠臣仔細查查。”小陳氏擡起頭,目光變得堅定。沒想到這當中的確藏著貓膩,究竟是誰在害她的康兒,她一定不會放過這個人!

夜風一陣一陣在沈寂的宮殿外肆無忌憚,像是誰得意囂張的笑臉,又像是誰譏諷的嘲笑,擾得有心人無法安眠。

桶中的水已經冰涼,杜雲錦卻仍舊坐在地面,呆呆地望著蕭瑀離開的背影。回憶隨著涼意仿佛潮水般一波波地湧入她的腦海,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不停地閃現在她的面前。

她似乎看見那個全身赤/裸,不知羞恥在男人身下承歡的人是她,而那個男人像是蕭瑀,又像是蕭少康。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痛苦地揉著自己的頭,她又仿佛看見一臉寒霜的蕭瑀冷冷地站在離自己的不遠處,而自己身前跪著的堅毅背影不停地向人求情。

“娘娘。”苓丹匆匆地推門進到屋內,正好看見陷入迷茫與痛苦中的杜雲錦。“娘娘,您怎麽還在水裏!奴婢伺候您起身!”蕭瑀一回到東宮就讓人備了熱水送到東廂房裏,離此時已有一個多時辰,水早就涼得徹底。

像是抓住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杜雲錦忽然抓住正在幫她擦拭身子的苓丹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告訴我,那個人不是蕭少康,那個人是蕭瑀,對不對?和我一直在一起的那個人不是蕭少康,是蕭瑀,是阿瑀!”

“娘娘。”苓丹避開她發狂的目光,默然地垂下頭。事實上她被蕭瑀趕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裕王的行蹤,打聽今夜的事情。只是她沒想到她不僅沒有見到裕王,還隱約聽到一個無比荒唐的事情。

她沒有回話,杜雲錦瞧著她那樣的反應,心中也頓時明了。

“哈哈哈哈……”她沒想到事情竟然會變成這樣,她沒想到她竟然會和蕭瑀以外的人有了牽扯,她沒想到她自己竟然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她怎麽對得起蕭瑀,她怎麽對得起遠在月牙城的父親,她怎麽對得起自己刻骨銘心的這份愛情……

再也忍不住,鮮紅的血從杜雲錦的口中噴灑而出,身子也軟綿綿地朝後倒去。

“娘娘,娘娘您想開些。”她笑得發狂,卻又帶著絕望,在空寂的夜裏顯得尤為刺耳。苓丹抱住她下滑的身子,看見她吐血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苓丹……”杜雲錦忽然抓住她的衣袖,說:“你去他那裏,再也不要回來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他,再也不想看見和他有關的任何東西,以及人。”

知了在樹枝上肆無忌憚地喧囂著,鏡湖裏的芙蕖連著盛開了一大片,原本炎熱的天氣都染上了屬於荷的清香味,若有似無地帶來陣陣清涼之意。

那夜之後,蕭沨的病情似乎又開始反覆起來,已連續多日未曾上朝。朝堂上之事皆由太子蕭瑀與慶王蕭玉禮兩人處置。因蕭沨的病,宮裏禁了歌舞和宴會之類的歡娛消遣,整座宮殿陷入難得的寧靜之中。

不過這都是表面上的平靜,實則上無論是朝中還是宮裏,早已經暗波湧動,幾乎處於一觸即發的危險境地。

蕭沨未曾提及廢除太子之位,又因為那件事,他是難得對蕭瑀有了好臉色,仿佛一夕之間又重拾了父親的慈愛本色。朝臣們都是人精,見著蕭瑀似有重寵的情勢便考慮著是否應該來巴結這位儲君。但也有人仍揣著疑問,雖蕭沨曾下過禁口令,可有些消息靈通還是或多或少得了一些內幕。太子妃失德一事在他們之間並不是秘聞,沒想到杜雲錦公然給太子戴了頂綠帽,太子與太子妃兩個人必定是不和的。這樣一來,杜家是否還願意站在太子一方就是個未知數,而失去杜家支持的太子還能鬥得過慶王嗎?

蕭瑀的太子之位風雨飄搖,蕭玉禮想要爭權的道路卻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據說太子妃與裕王之事另有隱情,皇後已經將此事稟告今上,今上聞言大怒,雖未再徹查此事,也下旨讓清妃去佛堂吃齋,吃多久的齋卻沒有說明。這等於變相禁足,同時也佐證了宮中傳聞那件事是清妃布置下的,為的就是打擊太子與裕王,幫助慶王坐穩儲君之位。可令人不解的是,稟告此事有功的皇後也受到牽連,被今上當眾呵斥讓其閉門思過。清妃與皇後,兩個後宮中地位最崇高的女子接連失勢,後宮的治理大權最後落到了近來頻受帝寵的容嬪身上。

“恭喜娘娘。”

臨水而立的容元冬聽聞身後的聲音,並沒有及時回頭,一抹輕不可見的諷笑從嘴角拂過。

“我有此等際遇,還得多謝太子殿下的恩賜。”

一身淡青色常服袍子,讓站在柳樹下的蕭瑀仿佛融入了柳葉的淺淡之中。容嬪所帶的宮女內侍們都被留在遠處,以那樣的距離,不仔細瞧是瞧不出蕭瑀的所在。

“還得倚靠娘娘自己的聰慧,”蕭瑀淡淡地笑著,似此時天空中漂浮的一朵白雲。“不然,本殿就是提供再多機會也是枉然。”

“殿下過獎了。”容元冬亦淺笑著轉身,她的目光停留在蕭瑀的臉上。初時相見,她便是被這張如玉般的面容所吸引,進而一步步地墜落他早已經布置好的陷阱裏。走到如今,她其實很慶幸,慶幸他只當她是一顆有用的棋子,將她送到蕭沨的身邊,而不是留在他的身側。瞧瞧那位太子妃杜雲錦,就是活生生的好例子。蕭瑀的心思,無人能猜透,蕭瑀的城府,深不可測。

“不過我還有一絲好奇,”容元冬停下片刻,輕聲問道:“想那杜雲錦雖不如梁乃心絕色,卻也是位清麗佳人。殿下倒是好狠的心,竟舍得將這如花美眷拱手送人。”

蕭瑀的臉色瞬間一變,但再看向容元冬時已經恢覆了正常。“這些就不勞娘娘費神了。”

容元冬望過他一眼,見他並無波瀾,心中暗自嘆了口氣。“但願將來殿下不會後悔。”有些事,也許現在覺得沒什麽大不了,有些人,也許現在覺得可以不在乎,可是將來呢?將來真的不會後悔嗎?她真想知道如蕭瑀這般強勢的人,將來真的不會後悔?不過這些都與她無關,她如今是蕭沨的容嬪,她要的事情就是不與蕭瑀為敵,能夠在這深宮裏安穩地過完這一生,讓遠在江南的容家也能平平安安。

紅影翩然經過,再回首,那道倩影已經帶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宮人們遠離。

她方才的話一再在蕭瑀的腦海裏重覆,其實關於將來會不會後悔他並不知道,但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那夜的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恨不得將杜雲錦都換一層皮。那不是身為丈夫的羞恥感,那是對於自己心愛的珍寶被人玷汙後的憤怒與不甘。

長長地嘆過一聲氣,蕭瑀從柳樹下緩緩地離開。

“丫頭,你開門。”

淺青色的身影固執地站在院中,任身旁的宮女如何勸阻也不肯離開。男子原本放蕩不羈的神情已被滿臉愧疚與悲傷所取代,日光混合著青青地胡渣在他的臉上留出深深的陰影。他身上的酒氣依舊濃烈,連那身衣服也似乎幾日未曾換過。

“卿公子。”如玉捂住受傷的額頭從偏院裏走出,苓丹被杜雲錦趕去裕王府,東廂房這邊全剩下些小宮女,她們勸不走卿若風只得將養病中的如玉搬了出來。“卿公子,就算您是杜將軍的得力助手也不能在東宮放肆!更何況此地是娘娘的寢室,您一介成年男子出現已是大大的不妥。”

“我不管妥與不妥。”卿若風將如玉揮開,絲毫沒有讓步的意圖。他猛烈地敲著緊閉的房門,大聲地喊道:“丫頭,我知道你心中難受。我這就帶你離開,我們回月牙城去好麽?”

“丫頭,我應承你,我再也不會欺負你,我會好好地照顧你。我們像以前那樣在月牙城裏好好地生活,再也不回這個地方了,好嗎?”

他一聲說得比一聲大,如玉看見院門外已經聚集了一些假意做活的宮人們,心中頓時焦急起來。

“卿公子,您再這樣,奴婢只好請宮衛軍送您出去了!”如玉擋在他的身前,見他阻擋在房門外。“你難得覺得娘娘還不夠難堪,還要給娘娘添堵麽?”

如玉這番勸說誠懇且字字誅心,讓一時昏了頭的卿若風慢慢地清醒過來。杜雲錦幼時就經常跟在他的身後,他看著她從牙牙學語的孩童長成如今這般秀麗的大姑娘,他對杜雲錦早就存了長兄般的心思。雖說當時在月牙城中,他沒少欺負過她,但說到底他要是心疼著杜雲錦的。他對杜雲錦的縱容寵愛甚至已經超過杜博承,如今看她受辱,且他那夜有人在宴會之上卻偏偏沒有護著她,他心中的愧疚是無論如何都洗刷不清的。

“丫頭……”卿若風未退半步,聲音卻哽咽起來:“你好歹說聲話,讓我聽聽你的聲音。”聽聽你的聲音,推測你現在好不好。

東廂房這邊因卿若風如同鬧劇般,擠了不少人朝裏面張望。人群之後,那一抹的淡色身影,淡淡地停在樹下那人的目光似看向院內又仿佛看向更遠的地方。

郭厚生小心翼翼地跟在蕭瑀的身後,其實跟在他的身側這麽久,郭厚生早猜度出他真正的心思,但他不肯說破郭厚生自然也不敢提及。主仆二人就這麽安靜地站在人群之後,待了許久才悄然離開。

東廂房的門依舊緊緊地關閉著,任憑卿若風軟硬兼施,杜雲錦就是不肯出來相見。卿若風再怎麽急卻也不敢真的踹開房門,又眼瞧著門外的人打堆地朝這邊看,急得晃來晃去想不出一個好的法子。

就在他以為杜雲錦今日必不開門時,房門卻傳來她清淺的聲音。

“卿若風,你不必擔心我。若你看在自幼的情分上,就請你告訴我父親,我在帝都過得很好,請他老人家不要掛念。”

昨夜之事是個禁忌,有蕭沨的禁口令,想必宮裏沒人敢肆意談論。而杜博承遠在邊疆,若不是有心人的刻意傳播,他就不會知道昨夜之事,也就不會為她擔心。

她不想看見老父雙鬢斑白仍舊為她擔心,通往帝都的這條路一直都是她自己偏執的選擇。是生是死,是榮是辱,她都不想再累及年邁的父親。

她心中的想法,卿若風自是清楚。不過他並沒有太大的擔心,蕭沨下了禁口令,蕭瑀又用自己的性命來保她,再加上小陳氏的護短,天下間最有權勢的幾個人都恨不得永生隱瞞這件事,那麽這件事見光的幾率就並不大了。杜雲錦是一頭就栽進蕭瑀的迷魂陣中,可他這個陣外之人卻瞧得清清楚楚,蕭瑀娶杜雲錦為的一定是杜家的兵權。換句話說,只要杜家的兵權一日在手,蕭瑀就不可能厭棄杜雲錦,哪怕杜雲錦犯了再大的錯他也只能兜著受著。

天下間之事,大多如此。卿若風嘴角拂過一絲自嘲的笑意,他雖然看不起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卻不得不承受自身必定會為它所累。

“這事我自會知道如何處理,丫頭你且放心。不過每月你都必須親筆寫封家書回來,否則我就與你父親一起回帝都來尋你,屆時無論你願與不願我都會將你帶回月牙城。”

卿若風的話強勢地落下,房內久久未有回音。他知道此事她必定是諾了,她知道他素來都言出必行。

卿若風一離開,院外等著看熱鬧的宮人們也被如玉指使著小宮女驅散開了。東廂房終於恢覆了往日的寧靜,然而這道寧靜並沒有延續多久就被一道淒厲的哭聲所打破。

來者是個俏生生的小宮女,瞧著不過十五六歲,正是花枝爛漫的時節。可惜那一雙秋水明目此時被異常紅腫,一邊掩著半邊臉,一邊哭著朝東廂房的院子跨進來。

外院的小內侍皺著眉,正預備上前阻攔卻被如玉喝住。他們這些平日裏只負責打掃院落的下等宮人們不識得,但一直都跟在主子身邊伺候的如玉卻是識得清楚,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裕王府的喜鵲。喜鵲本是棲梧宮小陳氏身邊的,年紀雖小事情做得卻極好,於是得到小陳氏的常識,更因長得妍麗嬌俏,便被小陳氏賜給裕王做隨身宮女。明眼人便都看出來,這位喜鵲姑娘遲早是要飛上枝頭的,雖礙於身份所累不能封個側妃,但有小陳氏撐腰至少也是位姨娘主子。因此在宮裏各處,也多少是將她當半個主子看待的。

“喜鵲姑娘,你這是?”喜鵲的身份是下等宮人無法阻攔的,即便是如玉也得仗著東宮老人的身份與她說話。

喜鵲放下遮臉的帕子,冷眼看著擋在自己眼前的如玉,心中滿溢著鄙夷。她在人前極少拿身份架子,也因有這份自知之明才能得到蕭少康的寵愛,成為他最信任的宮女。而此刻她卻很想拿捏出架子,好好地訓斥一番眼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奴婢!那些身處高位的人也許不知曉宮中的骯臟事,可在深宮裏長大的她怎麽會猜不到,那夜杜雲錦與蕭少康之事,要說郭如玉真如她表現出來的那般無辜才是怪事!郭如玉即便不是主謀,至少也是個幫兇!可惜現在卻不是讓她秋後算賬的時候,喜鵲使勁絞著手中的帕子,面上盡量恢覆如常。

“請問如玉姐姐,太子妃可在屋中?”

聽聞她問及杜雲錦,如玉的雙眸瞬間警惕起來。莫說才走了個鬧騰得厲害的卿若風,就算沒有卿若風,她也是萬萬不敢掉以輕心的。喜鵲是蕭少康的人,蕭少康與杜雲錦又……

喜鵲沒想到如玉此時還敢攔她,可又想到躺在床上掉著一口氣的人,心中一軟,好言好語地哄著如玉:“我找太子妃有急事,還請如玉姐姐代為通報一聲。”

“太子妃正在屋中休息,吩咐下來不見任何人。喜鵲姑娘有何事不妨先告訴如玉,待太子妃醒來後,如玉自會代為稟告。”如玉仍然擋在喜鵲的身前,沒有絲毫的退讓。

喜鵲見軟得不行,便幹脆將心一橫,竟想硬闖進去。如玉措手不防,倒真的被她推到在地上。

“來人,攔住她,快攔住她!”如玉被一旁的小宮女扶起身,連喚著幾聲“攔住她”。

喜鵲提著裙角,在一堆宮人之中左閃右躲,最終還是力有不逮,被兩個身強有力的內侍給架住。

“娘娘!奴婢求求您,求求您去看看王爺吧!王爺他就快不行了!求您看在王爺曾經救過您的份上,去看他一眼吧,不要讓他……走得不瞑目……娘娘!”

這聲聲淒厲,如細針紮入心中。杜雲錦捂住心口,靠著門邊緩緩地跌坐下來。

蕭少康竟然就要死了?杜雲錦一開始是不信的,可喜鵲哭喊的聲音又是那般的真實,由不得她不相信。那麽活生生的一個人,真的就要不行了麽。

自那夜之事後,她將自己關在東廂房內不見任何人,更是恨不得將那夜的瘋狂迷亂徹底抹去。她已然是個不潔的婦人,將自己稀裏糊塗地就交給了不是蕭瑀的那個人。她無法忘卻朦朧中依稀看見的,蕭瑀那雙含冰的眼眸,她不敢再面對他,亦不敢面對任何人。

可沒想到,她的躲避得來的卻是這個噩耗。她不知道蕭少康如今病重是否因為那夜之事,雖然今上下了禁口令,但宮裏朝外仍舊有些風言風語。不過那件事,追根究底也不能全怪在蕭少康一人的身上!因為錯的還有她,是她誤將蕭少康看成蕭瑀才會釀成此禍。

她亦無法忘懷,那個初見時帶著捉狹笑意的男子。他是那樣好的一個男子,他們不過一面之緣,他就惦記著給她送藥。在南疆時,他們又並肩作戰,配合默契地共定剿夷大計。她撫上心口,只覺得那裏似乎在隱隱作痛。當初她中箭落馬,也是得他及時相救,否則她的這條命早就丟在了南疆的海邊。一路回京,他也是仔細地照顧著她,更時時為她的身體煩憂。

她心中這一番細細想來,都是關於他的所有好的,再清楚地算來,都是她欠他良多。

“娘娘!喜鵲求求您了!”門外喜鵲還在哭喊,如玉掃了眼身旁的宮女,幾個人聯合上前往喜鵲的嘴裏塞了張帕子。喜鵲嘴裏的哭喊聲頓時變成“嗚嗚”的哽咽聲,如玉等人顧不得她憤恨的目光將她拖出院外。

院子外再次安靜下來,然而杜雲錦的心卻再也無法保持寧靜。她無法接受蕭少康即將死去的消息,她直覺告訴她這件事十分蹊蹺。第一蕭少康本身就是醫術高明的大夫,他怎麽會有事呢?況且那夜最後一眼,她瞧他分明十分健康,怎麽轉眼間就命懸一線。喜鵲說的話,雖然言辭懇切,但她始終無法確信。

無論如何,她都想親眼見一見蕭少康,不管是因為他如今快要死了,還是為了他們之間的孽緣必須做一個了斷。

緊閉幾日的門“吱呀”地被她打開,她重新站在東廂房的院子裏,卻被正盛的陽光曬得一時間睜不開雙眼。

“娘娘。”

正當她提裙向院外走去時,一道熟悉的身影擋在她的面前。她少頃才慢慢地睜開眼,重新適應了日光後看著竟然敢攔住她的人。

“娘娘,您不能去。”面對她質疑的目光,如玉恭恭敬敬地站在她的面前,不做半點的退讓。

杜雲錦看著她頭上的發髻,清清爽爽地只插了支珍珠簪子,一如她的人那般清淡雅致。自從雁回離開後,她就跟在自己的身邊,一直都恪守職責,沒想到如今竟敢拂她的意思。

“讓開。”

杜雲錦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如玉,她到如今仍是太子妃,是東宮的女主人,哪怕是經歷了那樣的事情也絕對不允許被一個小小的宮女所挑戰自己的權威。再者,她心中也著急,想要去親眼瞧瞧蕭少康。

“娘娘,您如果只是在東宮,奴婢絕對不敢攔住您。不過殿下吩咐了,您如果是去裕王府或者其他地方,那就請您先抄完這五百遍的經書。”

如玉從身後宮女手中取出一疊經書,仍舊恭敬地遞到杜雲錦的面前。

蕭瑀竟然罰她抄寫經書?杜雲錦疑惑地接過她手中的經書,這一疊十幾本,每本五百遍也要抄上好一段時間。蕭瑀到底還是給她留了臉面,沒有直接地要拘著她,只是假借名目的軟禁而已。罷了,他給她臉面,她不能不要。

杜雲錦帶著經書,轉身朝東廂房內走去。身後如玉等人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望著那道消瘦的背影,轉身離開前的如玉瞇起雙眼,像只盯著獵物的貓一般。她沒想到,事到如今,太子殿下仍舊護著杜雲錦。明面上是要軟禁杜雲錦,實際上卻是為了保住她,不想她再去趟任何的渾水,在東廂房內安靜地避過這陣風頭,以免再次激怒蕭沨。

呵,杜雲錦還真是好福氣,竟然得了太子的另眼相待。

如玉揉著自己發酸的心口,緩步朝廂房後的側屋走去。

一頁一頁寫滿經文的紙被鋪在地上,窗外月色皎潔,映襯著屋內人單薄的身姿。她一筆一筆寫得極為認真,也寫得非常緩慢,像是非常珍惜又像是在蹉跎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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