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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陸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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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老宅子地勢高, 陸老爺子站在露臺上看著梁知瘦小的身影在深山泥路上攀著, 老人家那一顆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揪著似的生疼。

他等不及陸奶奶替他回屋拿上外套,嘴裏嘀嘀咕咕便要往樓下走。

陸奶奶到底比他冷靜些,老婦人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雙手無奈地抱著老伴的棉外套, 緊趕慢趕追在身後。

這麽多年, 數不清多少個日日夜夜,陸老爺子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也不知見過多少回。

自那年他不待見的女婿因公殉職後, 便再也沒有看見女兒一回,轉眼過去了將近二十年,他帶著老伴回到深山老宅。

這裏原本就是陸家最早的住處,陸老爺子心心念念自家最小的女兒, 人老了, 當初的固執也都消散殆盡, 如今只盼望小女兒回家,乾市的大宅子,女兒不曾去過, 老人家擔心她找不回來, 於是早早內退, 回到村裏守著這一小片天地。

陸家兩個兒子也只有陸綰櫻一個小妹,小妹向來乖巧,兩個哥哥也是疼愛有加, 心中理解父親的思念和愧疚, 對於兩個老人家住回深山也不加阻撓。

然而陸家家境富足, 兩個做兒子的不可能任由父母二人在山中吃苦,兩位老人前腳走,他們後腳便派人修繕了老宅院落和院前通往山腳的大路。

一開始陸鴻淵是不同意的,修路大隊將車輛開到家門口時,陸鴻淵氣的滿面通紅,手中拐杖結結實實地打上大兒子陸南川寬厚的脊背:“不孝子不孝子!你把路改了,把屋子翻新,櫻櫻回來看見一點都不熟悉,以為自己找錯地方,不敢回家了怎麽辦!我老頭子今天就把你這個王八蛋打死!讓你改路,不讓你妹妹回家的畜生!”

陸鴻淵一提起陸綰櫻,陸南川心中也漾起一股子說不出來的難過,他的小妹,他看著長大的水靈姑娘,說不見就不見了,他這麽多年也找得苦,陸鴻淵手中的拐杖力道極大,他楞是一聲不吭地挨了下來,等到老爺子喘著粗氣被陸奶奶攙到一旁涼椅上坐定,他才緩緩開口。

如今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自然不能像陸鴻淵一般情緒激動,所有的思念與悲傷統統壓抑在心底,只是嗓音微微有些啞:“爸。”

“別叫我爸!沒你這種沒良心的兒子!畜生!”

“爸,小妹打小就怕黑怕鬼神,這您又不是不知道,眼下把路修好了,一路添上漂亮的彩燈,家裏收拾得幹幹凈凈紅紅火火,她若是回來,老遠見到家裏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準備,一定會開心的。”

“哼!”陸鴻淵冷哼一聲,然而陸南川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他瞥了他一眼,冷著臉拄著拐杖回了二樓臥室。

陸鴻淵倒是沒再阻撓。

後來他每天都要打掃一遍小女兒的臥室,親自整理,擦拭,哪怕所有書籍物品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桌椅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他仍舊日覆一日地循環反覆這項工作,從不讓傭人插手。

他年輕的時候都在部。隊裏呆著,一心保家衛國,不太懂得小家小愛,一身正氣卻沒有什麽人情味。

好些時候,他將自己鎖在女兒的房間裏,打掃都結束之後,沈浸在回憶裏,把整齊的被子弄散,而後又重新一點點疊好,營裏帶出來的習慣一時半會兒讓他這老頭子改還當真改不掉,他隨手幾下,動作很利索,陸綰櫻的碎花小被子被他疊成塊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豆腐塊。

可被子疊好之後,他又楞神,片刻後又開始重新疊,一邊折騰,嘴裏還一邊自言自語著:“知道了知道了,櫻櫻不喜歡這個模樣的被子是不是,爸爸習慣了,老了記性又差,不生氣不生氣,爸爸重新替櫻櫻疊……”

陸奶奶幾次看著偷偷躲在門外哭,她知道自己這個老伴驕傲強硬了一輩子,到老了只在女兒面前服過軟,如今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心裏的難過比表面上裝出來的堅強要多得多。

閑下來的時間,陸鴻淵總是拖張椅子出來失魂落魄地坐在露臺上,露臺頂上是陸南川派人修的玻璃頂,能擋風遮雨,也能看見夏夜裏最美的星星,他就那樣安靜地坐在外頭,白天坐晚上坐,刮風下雨都坐著,老人家睨著眼看著屋外被修繕過後的灰黑色大道,期盼著能看見女兒回家。

今晚梁知往山上跑的時候,他也同往常一般安靜地呆在這,暴雨越下越大,他沒來由地心發慌,眼巴巴地往外瞧了許久,倒當真讓他看見了個小女孩,那個和他小女兒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女孩。

老人家興奮地回走回屋裏把老伴叫到露臺上,自己則什麽都不想地立刻趕出去。

陸奶奶揪著心跟在後頭提醒:“老頭子啊,櫻櫻如今哪怕真的回家來了,算算日子也四十好幾了,方才那分明是十七八的小丫頭,不是咱們女兒啊……”

陸鴻淵腳下頓了頓,沒吭聲,他其實心知肚明,然而卻還是忍不住往外走。

陸家老宅地大,院門和主屋的門之間還得走上好一段距離,好在陸鴻淵早年就修了連接兩頭的通廊,通廊上藤蔓纏繞,軟軟地垂下來,相當有意境。

陸綰櫻小的時候最喜歡坐在這個地方看書,涼風吹,少女笑。

而此刻倒正好替兩位老人遮擋了風雨。

梁知是從小道胡亂跑上來的,陸南川修的平坦大道和她差了個岔口,她踉踉蹌蹌跑到院子門前時,鞋上已經被山泥裹得骯臟不堪。

陸鴻淵迎出去時,腦子裏已經反覆思索了老伴方才說的話,他也知道不會是女兒,可就是存著那麽點不甘心。

然而兩位老人見到梁知的那一刻,已經冷卻一半的心又瞬間劇烈地跳動起來。

此刻不光是陸老爺子激動,連一向淡定的陸奶奶都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了。

太像了,梁知那裹在在羽絨服帽子之下,被雨打濕的蒼白小臉,簡直和陸綰櫻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她如今二十出頭,與當年陸綰櫻離家時年紀相仿,看起來當真像看到了同一個人,兩個老人鼻間發酸,眼眶微紅,陸鴻淵都險些將手中拐杖丟到一邊,沖過去給梁知開門。

小姑娘跑了許久,終於見到人了,她在傅勁深面前時喜歡撒嬌,動不動哭鼻子,然而此刻見到其他人,倒是把方才心裏念他時掉的眼淚給憋回去了。

只是臉上仍舊濕漉漉的,大雨淋了一路,哪怕她穿的外套是傅勁深仔仔細細挑選過,最保暖最防水的,裸。露在外頭的小臉始終無法幸免於難。

陸鴻淵話音裏帶著滄桑,可卻充滿了慈愛:“孩子啊,怎麽大晚上的跑出來淋雨呢,快進來。”

小姑娘手上還抱著好不容易才買到的泡面,陸鴻淵開了院門趕緊將人拉到通廊進來,陸奶奶也顧不上老伴冷不冷了,把原本要給他披上的外套一下套到了梁知。

“謝謝爺爺奶奶,我找不到路了,回不去。”她有禮貌地道謝,少女剛才哭過,大冬天的又淋了一陣雨,此刻鼻音很濃,喊起爺爺奶奶來奶聲奶氣的。

陸奶奶老人家的一顆心都快被暖化了。

“沒事兒沒事兒,跟奶奶進來,奶奶家就在這,外頭雨大,先進來暖和暖和。”

她握著梁知冰冰涼的小手揉搓著替她取暖,而陸鴻淵則是緩緩地彎腰將撒手放在一旁的拐杖撿回起來,另一只手拎著梁知帶來的一大袋泡面跟在兩人身後,老人家這二十年來第一次精神抖擻起來。

哪怕這梁知只是個來路不明的小毛丫頭,可她真的和自家小女兒長的太像了,兩位老人思念泛濫,幾乎是瞬間就拿出了對待女兒的姿態來對待她。

梁知看見了趕忙伸手:“爺爺我來提,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爺爺年輕的時候,去國外維和打仗的,孩子你放心跟著我們,一會兒進去,讓奶奶領你洗個澡,看這淋的,頭發都濕透了。”

這是陸奶奶許久沒見過的,容光煥發的陸鴻淵。

奶奶挽著梁知的手進去,暴雨似乎捉弄人似的,方才她在外頭走時雨勢迅猛,如今找到了躲避的地方,又逐漸小了下來。

雨聲小了,通廊上恢覆了往日的安靜,梁知從中午餓到了半夜,小肚子忍不住“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她臉頰一陣泛白,不好意思地沖陸奶奶笑了笑,而後小聲問:“奶奶,您家裏有熱水嗎?我一會兒……想泡碗泡面吃……”

她說完就更羞愧了,小姑娘向來臉皮薄,除了向傅勁深撒嬌之外,還真沒怎麽求過人,可身旁這兩位老人,第一次見卻總讓她有種十分親切的感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莫名其妙把這話給說出來了,要是放到往常,她怎麽著也不好意思這麽麻煩人家。

“有的有的,不過孩子你得先洗洗澡,大冬天的被雨淋了可不是鬧著玩的,肚子餓了奶奶給你做好吃的,一會兒洗完澡出來就能吃上了。”

“那太麻煩您了,我吃泡面就成,都買好了……”梁知連忙擺擺手。

陸奶奶也是個幹脆的人,轉頭沖老伴使了個眼色:“老頭子,一會兒進屋把這小丫頭的泡面藏起來,這東西沒營養,吃壞肚子就糟了。”

陸鴻淵也點點頭:“孩子你聽你奶奶的,她手藝可好了,我家閨女總是說媽媽做的飯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他這話一出,下一秒,兩人都沈默了一瞬,梁知倒是什麽都沒察覺出來,只覺得此刻身上是真挺冷的,還是得聽話先洗個熱水澡,否則萬一生了病,傅勁深肯定第一時間沖回來把她帶回家去。

陸奶奶領著梁知進了陸綰櫻的閨房,裏頭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全是新的,似乎為了女兒回家做足了準備,然而女兒沒等到,倒是等到這麽個投緣的姑娘,她開臥室門的時候悄悄瞥了老伴一眼,陸鴻淵顯然一點意見都沒有,這可是他平時不然任何人踏進的地方,就連陸南川和陸北川兩兄弟不小心進來了一回,都被他用拐杖狠狠打了出去。

陸奶奶稍稍嘆了口氣。

梁知進了浴室洗澡,陸奶奶折回廚房時,陸爺爺這個千年不下廚房的人也拿起了菜刀,有模有樣地將娃娃菜切成小片。

陸奶奶倒是由著他去,只是挽著袖子開始洗起了傍晚山下村婦給她分來的幾根胡蘿蔔。

“你洗那玩意幹嘛,家裏又沒人愛吃。”

陸奶奶總覺得梁知也許不僅僅只是碰巧長得像那麽簡單,她沒理陸鴻淵,洗好胡蘿蔔便放進湯裏燉上。

畢竟是不熟悉的地方,梁知洗起來有些慢,陸奶奶耐心十足地坐在昔日女兒的床邊等她,小姑娘穿著她準備好的睡衣出來的一剎那,她險些覺得就是綰櫻站在了自己面前。

“櫻櫻啊……”

“嗯?奶奶你怎麽了?”

“啊,沒事,下樓吃飯,棉服也穿上,別凍著。”

梁知彎著眼睛笑瞇瞇地道謝,來到餐廳時,桌上擺了好幾道新鮮出爐的菜,香噴噴的打鹵面還冒著熱氣,看得她差點流口水。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陸奶奶慈愛地摸了摸她剛剛吹幹的發絲。

“好好吃,別餓著了。”

“嗯。”梁知是真餓了,她被傅勁深養得嬌,很久沒受過什麽苦了,此刻吃起來腮幫子鼓鼓的,比陸綰櫻當年多了幾分俏皮可愛。

陸奶奶適時開口問:“孩子不吃胡蘿蔔嗎?”

梁知抱歉地搖搖頭。

陸爺爺開口替她圓場:“很多孩子都不願吃胡蘿蔔的,這東西有股怪味,不喜歡正常。”

只是兩人心中都知道這不是想聽的答案。

然而下一秒,梁知嚼了幾下,將嘴裏軟彈的面條吞幹凈後突然開口解釋:“也不是不喜歡這味道,只是每回吃了幾口胡蘿蔔,心裏就會沒來由的發慌……不過我媽媽說這不怪我,她也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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