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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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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並不忌諱死人,便也走進,低頭看著棺木裏的男子,盛名之下無虛士,卿朗,確實是世間極為少見的美男子,即使是現在看,也不比百鏡這個號稱靠臉吃飯的男人差。

棺木裏面註滿了水,將他的屍體泡著,卻又和普通的水不同,因為卿朗的衣物甚至頭發都沒有漂浮著,而是穩穩地落下去,好像只是躺在一個沒有水的棺木裏面一樣。

看她關註著水,百鏡臉上隱隱有些難受,卻還是解釋道,“安臨管這個藥水叫‘駐顏’,泡在水裏,藥水源源不斷地給屍體補充營養,屍體就和活人一樣不變,就和一個活死人一樣。藥水常換,不管泡多久,人都不會變樣,也不會衰老。”

是怎樣執拗的愛,讓人跨越了生死的鴻溝,勿失勿忘。

是怎樣瘋狂的愛,讓一個女人將一具屍體整整保存了三年。

初晴撫著棺蓋,嘆了一口氣,“遇上這麽一個女人,他也不枉此生了吧。”

她也是女人,也是瘋子,所以安臨的心情,她可以輕易地體會。

雖然這樣的愛在別人的眼裏也許驚世駭俗,也許不容於世。

百鏡握住她的手,拉離了棺蓋,她如今的身子可受不了寒氣,帶她下來已經是自己的一時興起了。

“卿朗也常這麽說。他們之間經歷了很多,就是我也不能妄加評斷,但是到死,卿朗都沒有後悔過就是了。”

他和卿朗是許多年的摯友,他也是因為卿朗才會認識安臨,那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反對卿朗和這麽一個魔女在一起,只有他一個人支持他。他們是穿同一條褲衩長大的,不管對方是對還是錯,他們一直都只會支持。

他不知道安臨有沒有辜負他的這一番支持,畢竟卿朗的死和安臨不能說是沒有關系。可是卿朗自己都不後悔與她這麽一場,他又能說什麽呢?

情愛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不想要多幹涉別人,正如不管他和初晴是怎樣奇怪的關系,他也不希望任何人幹涉他一樣。

她看著棺木,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地問:“我死以後,也是這樣泡著藥水嗎?”

百鏡並不想要提這個,可是她還是自己問出了口。他看著棺中的卿朗,眼神迷茫發怔間,仿佛看見裏面的人變了模樣,變成一個憔悴的女子,熟悉的面孔,發白的口唇。

他忽然很能夠明白安臨日覆一日地坐在冰窖裏面對著一具屍體一坐一整天的心情,卻根本說不出道不明。

他只能點頭,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是。”

不同的藥水,可還是這樣的浸泡著。

她微微一笑,有些慘白,有些蒼涼,“我一定沒有他這樣好看。”

他露出一個嘲笑的表情來緩和氣氛,“那是當然的!那可是我自小的兄弟,哪裏是你能比得過的?”

初晴一拳錘過去,佯怒道,“你懂不懂什麽叫做說話委婉啊?”

這樣軟綿綿的拳頭簡直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百鏡不痛不癢地把拳頭包裹在掌心,她的手有些寒涼,就這麽暖一會兒吧。然而他的表情還是很欠扁地道,“我娘從小教我做人要誠實。”

初晴氣結。

☆、第 33 章

皇帝的信又到了,所有的信件都是用初晴的勢力網在傳送,所以皇帝根本就不知道初晴真正到了哪裏,只以為她還在西北哪個城鎮玩耍。

他只是和她講一些京裏官員的趣事,卻只字不提皇後的身孕。

即使初晴的情報網早在皇後第一次宣召太醫的時候就已經收到了消息,如今她腹中的胎兒該是六個多月了吧。

初晴淺淺一笑,提起筆來寫了回信,沒有揭穿他,只是寫了一些日常,也只字不提她的身體。

日子這樣子難熬地過了下去,初晴以為這就是也就是這樣了,直到一個多月後的中午她睜開眼睛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卻根本感應不到自己膝蓋以下的部位的時候,她才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

她掙紮著坐起來,雙手蜷握成拳,用力地敲擊著她的小腿,沒感覺。

她用手用力地去擰,腿上青紫的印記那樣明顯,可是她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她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

她猶自不相信,換了一塊地方去擰,沒反應。

再掐,沒反應。

再掐,再掐,沒反應,還是沒反應。

青青紫紫的痕跡遍布小腿,可是還是該死的沒有反應!

怎會……

她顫抖著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深深地呼吸著,卻幾乎要自己將自己窒息。

允幼隱隱約約地似乎聽見啜泣的聲音,在紗帳外頭試探性地喚了一聲,“小姐?”

初晴沒有回應。

允幼覺得蹊蹺,大著膽子走進,伸出手要去撩她的紗帳,手剛觸碰在紗帳的時候,就聽見初晴淡淡的聲音,連一絲的哭腔都沒有,卻讓允幼定在了原地。

“造架輪椅來吧。”

允幼以為自己聽錯了,楞了一下之後立即一把掀起了紗帳,力度那樣子的大,然後死死地盯著一臉平靜的初晴,臉色惶恐。

床上的女子,褲腿高高挽起,露出兩截修長纖細的小腿,那雪白的肌膚上,赫然是幾塊青紫。

她驚慌失措地看著一臉平靜的初晴,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哽咽著,“我去叫安姑娘。”

初晴沒有阻止她,雖然她很清楚,就是安臨來了又如何,沒有用的。

很快的,這間小屋子就被人給擠滿了。

安臨替她把了一會兒脈象,搖了搖頭,“你身體的器官已經慢慢在壞死了,這腿,沒辦法。”

允幼腿一軟,幾乎要摔倒在地。

安臨難得的也有幾分不忍,“受不了了?可要放棄麽?”

初晴搖搖頭,咬著牙道,“現在放棄,之前又何苦死挨著?”

那樣堅持的表情,只讓所有人的話語都梗在喉嚨中間,說不出來。

……

一個多月翩然而逝。

灰白的長發,因為缺失營養而毛躁地翹起,像是枯草一樣地垂在身後。

鏡中的女子,蠟黃的臉上皮膚松松垮垮地垂下,密密的皺紋像蜘蛛網一樣遍布了整張臉,仿佛那就是他們的領域。

那雙眼卻出奇的平和,好像是人到暮年,也變得從容了。

如果不是一直陪在她身邊的人,絕對不會想到這張看上去像是四十歲女人的臉的主人其實不過二十四歲,更不會想到這會是盛京裏面貴族圈中人人口耳相傳的妖.姬——雍和長公主殿下。

允幼想著,來函谷山之前,便是打死她,她也不會相信她那樣美艷的主子會在短短的數月之間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她將架子上的鬥笠取了過來替她戴上,灰色的面紗遮卻了她的整張臉。

已經是深秋了,然而函谷山的草還只是微微的有一些黃罷了,大體還是青蔥的。

林湛推著輪椅走在小道上,初晴最喜歡不晴不雨的天氣,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散步,只是現在她也散不了步就是了。

小道的兩旁是安臨種的藥田,不細看倒真像是莊稼地,看起來十分有農園氣息。

“你考慮得如何了?”

初晴讓他獨自把自己推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林湛就知道她一定是有話要說。

他不明白,“小姐指的是什麽?”

她不惱,解釋道,“我死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小姐不是說不急著回答麽?”他不是愛拖泥帶水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不揭穿了就不會到來似的。

他林湛也不過是個俗人啊。

初晴搖頭,“我當時不是說等我要死了會再問一遍的麽。”她微微偏偏頭一笑,其實還是看不見身後的林湛的,“所以我現在問了呀。”

她快死了,她知道。再不問,可能就真的沒機會問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推著她往前走,問了別的話,“孩子出生,小姐打算怎麽安排?”

沒有母親的照拂,沒有父親的庇佑的孩子,要怎麽辦?

初晴不介意他忽然換了話題,眉眼溫柔地低下頭來看著已經很大的肚子,把手放在上面還可以感覺得到孩子的蠕動,她的未來,她早就替她安排好了。

“晉衍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帝王家太覆雜了,殿下受的苦,要讓孩子再受一次麽?”

她搖搖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帝王家有帝王家的苦,尋常人家就沒有了麽?都是要受苦的話,我寧願我的孩子享受著錦衣玉食地去受苦。”

她想了一下,繼續道,“何況,我相信晉衍,不會讓她受苦的。”

她和晉衍受過那麽多的苦,自然不會願意站到了如今的高度,還無力庇佑他們的後代。

“小姐還是不希望寧彌知道麽?”他不再稱呼他為公子。

寧彌……

多久沒有聽到別人在她的面前提起這個名字了。

她微微苦笑著搖了搖頭,“就讓他以為孩子也死了吧。”

她是他的軟肋,孩子更是。

如果他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孩子就會是他一生的羈絆,而他再也下不去手除去這個羈絆。

既然決定要替他剪除掉羈絆,就做到底吧。

“皇後懷孕比我早,孩子出生的時間不會和我的差太多,到時候就把孩子放到她的宮裏面去,就說皇後生了雙胞胎吧。”

“皇後並不是很喜歡殿下。”

何止是不喜歡,她很討厭初晴。

“她人不算壞,只是傳統教育出來的女子看不慣我也是正常的。不過是借她的名頭罷了,孩子還是交給晉衍養吧。”

更何況京城是她的勢力範圍,即使她死了,她的勢力還在,如果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圈子裏還保護不了她的孩子的話,她這麽些年也白經營了。

林湛低頭看著面前的女子,其實有鬥笠遮著,他什麽也看不見,他也不想要看見。或許什麽都沒有看見的話,就可以忘記現在發生在身邊的一切匪夷所思的情境,只記得京城那個風姿綽約的女子。

他這一輩子所做的決定都經歷過深思熟慮,鮮少有後悔的時候。如果非要說什麽事情是他抱憾終生的話,也許就是那一年,寧彌來府上的那一天,是自己去替他通稟的吧。

“陛下國事繁忙,哪有可能面面俱到。”他頓了一下,才接口道,“我會留在宮裏。”

留下來,替你守護你要守護的。

他的決定並沒有出乎她的意料。林湛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她不願意逼迫他為她做事,但若是他自己願意做出承諾,她死也瞑目了。

她信林湛,有那個心,也有那個能力。

“好。”

輪椅慢慢地向前推進,她看見了那座阻隔了大海的大山,她這一生,終究還是沒有機會見到真正的大海。

她摸摸自己的臉,那裏早已經再也不覆舊日的光滑,她苦澀一笑,擡頭望著山的最頂端,忽然道,“我死以後,把我挫骨揚灰吧。”

林湛手一頓,臉上僵硬著表情,漠然地道,“您太累了。”

挫骨揚灰是對窮兇極惡的人的懲罰,她定然是太累了,所以才會有這樣荒謬的想法。

然而初晴卻很認真。

“你如若帶著我的屍體回京,晉衍一定會要求開棺驗屍,他一定要親眼看著我,才會相信。可是……我不想要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她只願意她還是他記憶裏面最美麗的那個阿姐,而不是如今這樣不人不鬼的樣子。

他可以聽出她話語裏面的無限悲涼。

她是那樣愛美的女子,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衰老成如今的模樣,何等悲涼。

“您不想回去,和赫將軍和孩子一起團聚麽?”即使有那麽多的理由,可是他還是不願意她最後選了這麽一條路。

赫堯麽?

她擡起頭來望著天際,眼裏出現了向往之色,只是慢慢地變得苦澀,“不了。”

她停頓了很久,才道,“我沒臉見他。”

即使當年那一杯毒酒不是她端上的,可是她的確在他屍骨未寒之際,覆滅了他的所有經營。她確實,還是選擇了容晉衍,還是背叛了他。

她沒臉見他,沒有臉。

而她終於還是更徹底地背叛了他。

她終究還是愛上了別人。

林湛只能點頭,“好。”

“把我的骨灰,給晉衍留一點,其他的,”她覆又擡頭看著前方的山頂,語氣帶著向往,“就灑在山的後頭的大海裏吧。讓大風帶著飄到世間的任何一個角落裏,那才是真的自由呢。”

他點點頭,也跟著她一起擡頭望向那邊的山頂,其實他只是想要仰著頭而已,仰著頭,才能不讓他滿眼眶的淚水濕了滿臉。

“好。”

☆、第 34 章

一轉眼就入了冬,百鏡坐在臺階上看著院子裏頭白茫茫的一片雪景,臉上難得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一旁的屬下自覺地退下。

這已經是第幾次催了,然而還是沒有得到回應。

江南的人已經蠢蠢欲動了好些時日,然而百鏡只是在這裏耗著,雖然在這裏他根本就幫不上什麽忙。

林湛推著輪椅輾過雪地,在白色裏留下兩條長長的車轍印記。

她坐在輪椅上,像個小孩子坐在一張大方椅上一樣的瘦弱。她一直戴著鬥笠,有時候他都懷疑是不是裏面的那個人其實已經不是她了,否則怎會幹癟了這麽多。

這麽多。

他寧願裏面真的換了個人。然而卻又明確地知道,那個就是她。

他換上了一個嬉皮笑臉的表情,輕浮地吹了一記口哨,“大冷的天專門出來看我,莫不是太想我了?”

初晴啐了他一口,“呸,你還能再不要臉一些麽?”

輪椅停在臺階下,與他面對面。他只能看見她身上厚厚的毛毯,甚至連她的手都沒有見到。

“還不打算回去嗎?”

江南的形勢不容樂觀,一個不小心,他這一年來的布置便都付諸流水,再想重來,可要比第一次難上百倍。

安臨說,她也就是這麽十幾天的事情了。他想著,怎麽樣也得送完她最後一程吧。

何嘗不知道他再拖下去變故會越來越多,只是這個時候棄她而去,怎麽忍心?

他嘻嘻一笑,故作輕松,“再等等吧。”

初晴嘆了一口氣,“你在這裏,幫不上什麽忙的,只是浪費時間。”

這樣的話簡直就是氣死人!

百鏡忍不住狠狠地刮了她一眼,“有你這麽說話的嗎?你當我是為了誰啊!利用完我就把我往外踹,虧你做的出來!”

他的好意她怎會不理解,只是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將死之人,不值得。

“回去吧。”她堅持。

他看向她,即使鬥笠遮卻了一切,他什麽都看不見。

“有時候我在想江南那一出是不是你弄出來的。”

要不然怎麽會這麽的巧合,偏偏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江南出現動亂,讓他剛好不得不錯過她的死亡,不能看著她入棺。

初晴聳聳肩,用無辜的口吻道,“我現在都這樣了,哪有那麽多的壞心思。”

百鏡嗤之以鼻,“平時好好做人的話,這會兒也就不至於變成放羊的小孩了,說什麽我都不信你。”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頭摸摸鼻子,然而那手上戴著厚厚的手套,看不見肌膚。

她有那麽壞麽?

然而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她自己給他做了安排,“明天啟程,快馬加鞭的話,二十來天的話就能趕回江南,還是來得及的,再拖下去,就真的來不及了。”

在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上,她一直理智得像個非人類。

這些他何嘗不知?他咬咬牙,“大不了,再重來一次就是了。”

她心中感動,卻知道這樣太過愚蠢了,只裝作嫌棄的口吻,嗤了一聲道,“這樣也太傻了,而且也沒有意義。你在這裏浪費一天,我的命能長上半個時辰麽?”

百鏡這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心裏背的厲害,“你這女人心是什麽做的,這麽硬!”

“不好意思,石頭做的。”初晴很認真地回答,讓他繼續嘔血三升。要是他能夠看穿她的鬥笠的話,還能夠看見她亮堂的眼睛中的狡黠。

他嘆了一口氣,知道沒有可能繼續留下來了,她自然會把他逼出去。他倒是要看看那些老東西要掀什麽風浪,剛好讓他把這些日子積壓起來的戾氣全部發洩了。

“我都要走了,不讓我看看你現在的模樣嗎?”他見過她美麗的時候的樣子,也見過她兩個月之前蒼老憔悴的樣子,卻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麽模樣。然而人總會老的,容貌不過是皮囊,他百鏡哪裏是那樣淺薄的人,會因為容顏的衰老而將她棄如敝屣。

初晴搖搖頭,“有什麽好看的,你就記著我最美麗的時候,不就很好了麽?”

這樣的容顏,自己都不願意多看一眼,何苦汙了別人的眼呢?

女子總是註重容顏的,他並不想要強迫她,便也沒有多強求。

“罷了。要走了,給你留個東西,免得你太想我。”他站起身來,轉身進了屋子。

初晴不客氣地呸了他一聲,“誰會想你?”

卻還是乖乖等著他從裏屋拿出來一個布包,遞給她,“本來想要當作生辰禮給你的,估計你也熬不到那個時候了,先給你吧。”

他說話也夠陰損的,只是也是事實罷了。

初晴不在意這些,因為她自己也時不時地掛在嘴邊,才把他們這些人給影響了。

她接過布包,很硬的東西,拿起來卻很輕巧。她慢慢地拆開布包,露出一角銀色的薄片狀器物,然後慢慢抽離出來,竟是一張極為精巧的銀色面具,雕刻著密密麻麻的細小紋飾,精致而神秘。

鬥笠是沒法子戴著入水晶棺木裏頭泡著的,她如果一定不想要別人看見她如今的模樣的話,戴上面具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她的掌心輕輕地撫摸過面具上面的紋飾,其實她看不懂那些奇異的紋飾到底是圖案還是古文字,但她感到很心安。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江南一切小心。”

送走百鏡的時候,安臨道,“他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活著的你了。”

她輕輕道,“不。他連死了的我,都見不到。”

安臨不解。

從京城來的信又到了,是皇帝跟她說差不多可以回來了,等她慢慢磨到京城的時候,恰巧就可以過生辰了。

他們所有的生辰都是一起過的,這個生辰,對皇帝來說理所應當。他也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他家阿姐了。

初晴想了很久,才提筆回信。

“江南騷動,此月忙碌,行蹤不定,暫且停信。將歸矣。”

她停了很久,讓人把信寄了出去,然後提筆,拿出一張新的信紙,寫下開頭,“晉衍……”

她不愛動筆,往常回信也只是寥寥幾句,鮮少有這樣寫滿整張信紙的時候。

她冷眼瞧著信紙慢慢幹透,然後裝入信封,最後寫上,“吾弟晉衍啟。”

“我死後,把這封信交給陛下。”

林湛接過信封,那薄薄的一封信在手裏卻重達千斤,而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應道,“是。”

然而她沒有停筆,而是拿出了一張新的紙,寫下了第二封信。

十一月初三,瑞雪下了整整一夜,滿園的桃花都開得很好,初晴也來了興致,讓允幼推著她去園裏賞花。

“我要那一束。”她指著樹梢上最高的那一束梅花,笑嘻嘻地道。

林湛去處理一些瑣事去了,陪在她身邊的只有允幼,允幼不會武功,她皺著眉頭不滿地道,“小姐您就欺負人吧,我可夠不著那麽高的!”

初晴哼哼幾聲,心想著就欺負你了怎麽著?她指了指墻角的梯子,壞笑道,“那不是梯子麽?快去,別偷懶!”

攤上這麽一個主子也只能認命了。允幼無奈,乖乖地跑過去扛梯子,那梯子說重也不重,只是允幼好歹是初晴身邊的大宮女,尋常哪裏需要做粗活呢,倒是扛得極其的費勁。

這樣笨拙的樣子,允幼以為初晴可得拼命地笑話她了,沒想到初晴這會子倒安靜了,沒有出聲笑話她。可算是良心發現了。

她撐開梯子,把裙子挽起來打了個結,才慢慢地爬上了梯子,去夠初晴隨便指的那一束花。

有了梯子也就簡單多了,她將最高的那一束花攀折下來,興高采烈地轉過頭來沖著初晴搖搖手裏的花,“小姐,看!”

初晴戴著鬥笠,允幼也看不清楚她到底看了沒看,也不在意,慢慢地從梯子上面小心翼翼地下來,連裙子都還沒有放下來,就興沖沖地朝初晴跑了過來,“這可難不倒我!小姐,給!”

然而初晴沒有接過。

允幼的手在空中僵持了片刻,初晴還是沒有舉起手來。

允幼奇怪地盯著她的鬥笠下的面紗,“小姐?”

初晴沒有回應,整個院子裏面安靜得只有允幼自己的聲音。

她呆呆地站立了許久,不知道初晴是不是和往常一樣只是睡著了或者昏過去了。整個院子那麽安靜,安靜得好像就只有她一個人的存在而已,允幼站了許久,才鼓起勇氣,可手還是顫抖著,像是得了病一樣地撫上她的頸動脈。

什麽都沒有。

一點點跳動的痕跡,都沒有。

明明身體還是溫暖的,明明上一秒還在欺負她,可是現在,一點點,輕微的,再輕微的搏動都沒有。

她腳一軟,膝蓋狠狠地陷到了雪地裏面,然後顫抖著把頭深深地也埋進了雪裏。

滾燙的熱淚源源不斷地滴在雪地裏,把那一片雪都融成了水。

林湛從外頭進來,在轉角處停下了腳步,忽然覺得手腳冰涼。

院子那麽安靜啊,連風的聲音都聽不到,像是一場自發的默哀。

☆、第 35 章

陰冷的冰窖裏,早就清理出一個空的房間,所有的東西早在十幾天前就準備好了,只需要開棺把人放進去就行了。

林湛將初晴抱在懷裏,明明肚子裏的孩子已經相當於普通八個月的小孩,可是他懷裏的女子卻比沒有懷孕的時候還要輕了不知道多少。

她雪白的頭發有幾絲飄進了他的衣領之中,微微有些癢,像是古靈精怪的女子死後依舊像個孩子一樣的惡作劇。

鬥笠已經取下,露出裏面的銀色面具,面具鏤空的眼睛處,他可以看見裏面那松弛的眼皮上密密麻麻的皺紋和斑斑點點的老年斑,像是一個八十歲的垂暮老人。

可能是他看的太久了,安臨著人將棺蓋打開,問他,“要看的話就把面具揭了吧。”

他搖搖頭,她一直堅持不讓他們看,他也就不看。

就如她所願,只記住她最美麗的樣子,一生不忘吧。

他放下她,親眼看著棺蓋緩緩地合上,透明的藥水淹沒她的全身。

“走吧。”安臨道。

林湛還是搖頭,“我要守著她。”

這樣的對話是那麽的熟悉,就像當年,百鏡和安臨的對話。只是現在,換了角色。

安臨這才看出來這個一直沈默不語地跟在初晴身後像個影子一樣的男人的心思。那麽久了,林湛就像是一道沒有思想沒有存在感的影子,形影不離地跟在初晴的身後,卻總是輕而易舉地被世人所忽視掉。以至於,明明日日落在眼中的人的心思,竟然無人看透。

“你愛她?”

他沒有回答,只是溫柔地看著棺中的女子。她活著的時候,他絕對不敢用這樣的露|骨的眼神看著她,一旦這層窗戶紙捅破,也許他就再沒有機會待在她的身邊了。

可是現在,他再也沒有顧忌。

他此一生,唯一的軟肋,也終於沒了。

孩子?不,林湛不愛這個孩子,若非這個孩子,她不會死得這樣受盡折磨。但是她是她愛著的孩子,他會保護著她。

僅此而已。

那樣的眼神啊,安臨再熟悉不過。每一天,每一時,每一秒,她就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水晶棺裏的卿朗的,明明比誰都清楚再看下去也是徒勞,可就是執迷不悟,不願意清醒。

人生這樣短暫,何苦時時保持清醒呢?而那些醒著的人,難道就真的都是醒著的嗎?

……

趙用貓著腰從外頭進來,偷偷瞧了一眼被高高的奏折遮擋住半邊臉的皇帝。

皇帝眼睛雖然看著折子,額頭上卻好像還有一只眼,一下子就瞧見了他這縮頭縮腦的樣子,好笑道,“偷看什麽呢,有事說。”

趙用身子一哆嗦,這回是退不得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去稟報,“回,回陛下,林湛求見。”

林湛?

“阿姐回來了?”皇帝一笑,幾乎是下意識地把手裏的朱筆一扔,在奏折上滾了幾圈,那奏折簡直就沒法看了。

他起身朝外走去,佯怒道,“生辰都過了兩天了才回來,還不回朕的信,在外頭膽子都養肥了!看朕怎麽收拾她!”

只是那眉眼洋溢的笑意出賣了他。

趙用動動嘴,好像要說什麽,但是看著他這仗勢卻什麽都說不出口,只能灰溜溜地跟在他的身後往外走去。

白雪把整個大殿前的空地都堆積滿了,趙用來請示了好幾次說雪積多了容易腳滑,摔了陛下就不好了。只是皇帝一直說等等,再等等。

初晴喜歡白色,漫天漫地的白色,把紅磚綠瓦都遮掩在白色之下。

這些都要留著,不為什麽,只為了她的眼裏那一剎那的歡欣,就什麽都值了。

皇帝拐過彎,邁出門檻看向外頭,映目一片白茫茫,沒有他的阿姐。

他再細看,才看見九級臺階下跪著一個人,身著白衣,頭系白條,黑發也沾染了雪花,跪在雪地裏,幾乎要和整個大背景融合一體。

皇帝忽然就覺得這被雪掩蓋的皇城不好,周圍都是一色,顯得偌大的皇城那麽空曠,那麽空無一物。

他臉上的笑容像是也被這場雪給凍僵了,整張唇瞬間失去了血色。

他很困難地向前走了一步,身子晃了晃,幾乎要摔倒,趙用馬上躬身前去要攙扶住他,卻被他猛地往後面推去,踉蹌了好幾步才穩住了身形。便聽見皇帝顫抖的聲音,“下面跪著的是誰?”

趙用抹抹眼角的淚花,“是,是林湛。”

林湛……

皇帝猶記得初晴曾說過,林湛此人,無父無母,無親無故。

那麽他現在,是在為誰披麻戴孝?

為誰?

為誰?

還用問嗎?

皇帝只覺得腳軟,竟然踏不出一個步伐。

騙子。

騙子!

說好了要回來的!說好了的!

他的臉色蒼白得像是外頭的雪,什麽話都不說,一動也不動,好像瞬間失了魂魄。

趙用“咚”地一聲跪倒在地,悲戚道,“陛下節哀,保重龍體啊!”

整個禦書房門口的所有宮人守衛俱都跪下,雖然不少人根本還不知道什麽情況。

皇帝瞪大了眼,將白色的眼白硬生生瞪得布滿血絲,才能壓抑住自己不讓眼淚留下。

他看都沒看趙用一眼,緩緩地轉過身子,朝禦書房原路返回,“讓他進來。”

那聲音喑啞暗沈,趙用卻清楚地聽出了殺機。

他穩穩地坐在正位上,看著林湛慢慢地走進來,跪下行禮,然後一聲不吭地低著頭跪著,等候他的詢問。

林湛知道他一定會問,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說,只能等著回答。

“阿姐呢?”

林湛從懷裏掏出一個跟鼻煙壺似的玉瓶子,舉過頭頂,“這裏。”

皇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林湛,“什麽意思?”

趙用快步過來拿過玉瓶子遞給皇帝。

林湛低著頭回答,“這是殿下的骨灰。”

趙用手一抖,險些把瓶子摔碎在地。皇帝一把搶過瓶子打開,果然看見裏面是灰白的粉末。他緊緊地握住瓶子,太過用力以至於指節泛白,幾乎要把瓶子捏碎。

他說話,聲音暗沈,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掩蓋了底下波濤洶湧著的殺意,“你把朕的阿姐,挫!骨!揚!灰?”

林湛何嘗聽不出來他話裏的殺意,卻只能點頭,“是殿下的遺願。”

皇帝只聽見了一個是,他猛地起身從身邊的劍架上將劍一把抽出,淩厲地滑下,架在他的脖子上,“你該死!”

林湛沒有躲,劍落下來的時候,從風的強度和劍的角度他就知道這一劍不會削落他的腦袋。

他從懷裏將初晴的信拿了出來,什麽都沒有說,還是舉過頭頂。

皇帝低頭,就看見了信封上初晴的筆跡,“吾弟晉衍啟。”

他顫抖著接過,扔下寶劍,往內室走去,趙用想要跟過去,卻只聽見“砰”的一聲,門被狠狠地摔上了,他也就停住了步伐,不敢再跟過去。

“晉衍,人此一生,總有生死,或早或晚,勿需傷悲。

“抱歉瞞你許久,阿姐身體每況愈下,亦不願你擔憂。無需責怪旁人,凡此種種,不過是阿姐一人選擇,與人無尤。

“原以為今世障業深沈,不想上蒼亦不算太厭惡於我,仍賜一嬌女。然則終究福薄,生女卻難養,今將死,此幼女托付與你。你我幼時之苦,唯願此女一生未嘗,平安喜樂。

“出京以來,我走遍西北,遍覽陸地風光,可惜無緣出海。聽聞大海無垠,乃大陸難以比擬。

“今將死,實不願拘於一方室之間,腐朽成泥。願挫骨揚灰,飄蕩於大海,游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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