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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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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生出力氣,曲起腿使勁一蹬,“撲通”翻下柴堆,散落的木柴掉在身上,帶著暗紅的火星。這著實危險,如果救援不及可能會更快被大火吞沒,但這是唯一弄出大動靜的辦法。

在火星即將燎上衣衫之時,一雙手不負所望地觸到她,隨即天旋地轉,她被猛地打橫抱起。

火光中,姚晟的面孔,宛若神只。

“堅持住!”他摸索著拿掉她口中的布條,沿著煙道向窯尾狂奔。

長長的煙道宛如煙囪,有聚火升溫的作用,一旦窯膛燃起大火,熾熱的高溫會迅速傳遍煙道,他們倆將會在烈焰裏化為灰燼。

快!要快!必須趕在火勢變大前跑出廢窯!

火焰揮著魔鬼的利爪,在身後緊追不舍,她聽見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鋸開喉管,但速度絲毫不減。他是拿命在拼。

遠了,更遠了,火魔漸漸縮小、退卻,姚晟突然一頓,雙臂猛地一擡,她被高高拋起,白日驟現。半空中,碧空如洗,夕陽晚照,彩雲絢爛。

這是她見過的最光明的世界。

磕磕絆絆爬出來的姚晟將跌落窯邊的寄雲抱到稍遠的安全之地,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撕心裂肺地咳嗽,氣都倒不上來了。

寄雲不比他好過,連咳嗽的力氣都沒了,居然還能清醒地睜著眼。偏頭看身旁的男人,衣服上有大大小小燒灼的洞,頭發有糊味,一臉黑灰,手背紫黑和鮮紅絞在一處,不成人樣。

但,光芒萬丈。

姚晟轉目,正看見兩行熱淚在她炭黑的臉上緩緩碾出蒼白的深痕,他擡手,沿著淚痕抹下去,“對不起,我來晚了。”

接到天天的報訊,他和寄虹立刻趕去趙家,但人去屋空。向鄰居打聽之後得知趙財叫來礦上的手下,擡著寄雲朝城外去了。兩人意識到大事不妙,寄虹帶著窯廠的工人在山上截住趙財等人,卻找不到寄雲,雙方爭執起來,工人哪是那幫地痞流氓的對手,被一路追打,根本進不了窯。

姚晟心急如焚,他從沒跟人動過手的,這會卻像大俠附體,三拳兩腳撂倒一個攔路的,頂著無處不在的拳頭,闖出群戰,跳進廢窯。

但那個窯是空的。爬出來,下一個,下一個,又下一個……空的,空的,全都是空的。

這座山上有許多廢窯,還有更多的在用的窯,這座山之外,有許多相似的山,每座山都有數不清的窯。如果她不在這座山呢?如果這是趙財的障眼法呢?如果他早就下了狠手棄屍荒野,如果他把她扔進正在燒著火的窯膛,如果她已經……

心房狠狠抽了一下,腳下一軟,被石塊絆倒,惶惶中沒穩住身形,沿著山坡直滾下去,呼嗵摔進一個坑洞。又是一個塌陷的廢窯,但與前面的不同,他隱隱嗅到了煙火氣。

趙財從進火孔扔進火把的那一刻,姚晟在窯尾,寄雲在窯頭。很多年過去,兩個人依然深信,這是天意。

上天不會堵塞所有出口,永遠都不要停止追尋光明。

姚晟背著寄雲下山時,寄虹看見血人兒樣的姐姐,渾身血液都凝結成冰。趙財不依不饒,幸好沙坤帶人及時趕到,在亂鬥中將姚晟和寄雲搶出去。

經過如此折磨,寄雲卻異樣地清醒,被擡入霍家的窯廠時,甚至對屋裏的寶寶露出一個明媚的微笑。

大夫只好加入安眠的藥,讓她緊繃的精神得以松緩。睡去之前,她微弱地說出兩句話,第一句是:“姚晟怎樣了?”

她是對寄虹說的,但屋裏的伍薇、玲瓏,守在門口的丘成、沙坤,和剛從隔壁過來的嚴冰都聽到了,沒有任何人作出鄙夷的表情。

嚴冰說:“大夫剛看過,只是嗆了些煙,沒有大礙。”當然不止。燙傷、擦傷、拳腳傷燴成一鍋,大夫都不知上哪種藥好。

但這話讓寄雲安下心。她望著寄虹,說:“我要告官,義絕。”

沒等回答就沈沈睡去。她不等回答,因為並非征詢。

安定下來後,寄虹將其他人勸回家,只接受沙坤留下護衛的建議。嚴冰沒有走,幫著寄虹把天天和寶寶哄睡著了。寶寶不肯離開寄雲,天天不肯離開寶寶,寄虹只好在外間的矮塌鋪上被褥,和嚴冰一人一個把昏昏欲睡的兩個孩子抱上去。

“你去睡會吧,我守著。”嚴冰接過寄虹手裏的扇子,替她打著。

寄虹吹滅蠟燭,坐在暗影裏,並不離開。就著稀薄的月光,能看見寶寶頭上裹的白紗,小小的腦袋纏了那麽寬那麽厚的一圈,該有多疼啊。

“嚴冰,我好後悔。”她低著頭,像做錯事等待受罰的孩子。

“你沒錯,別把不好的都兜在自己身上。”他溫柔地拍她,像哄小孩。

“不,你不知道。”她聲音很低,但語氣裏是不能原諒自己的憤慨。“姐姐早就跟我說過和離,但我拿出好多理由反對,什麽為了霍記,為了寶寶,為了顏面,其實都是自私的借口,是為了錢,為了利,為了名,最後把姐姐……”她哽咽了一下,“我錯得離譜,嚴冰。非要釀成大禍了才知道以前的我多麽惡毒愚——”

“不許你這麽說自己。”他把她圈進懷裏,未盡的言語就散進胸膛,“你有許多私心,是因為你要扛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沒人能盡善盡美,不要對自己那麽苛責。”他換上稍微輕快的語調,“如果你事事未蔔先知,事事面面俱到,豈不是顯得我很沒用?”

他難得調侃一回,她就配合著笑了一下,笑還沒開又沈默下去,好一會才開口,“嚴冰,這麽討厭的我,你還會喜歡嗎?”

其實她知道問的是廢話,大概女人都喜歡聽些好聽的廢話,是治愈情緒不佳的良方。但發覺他沈吟不決的時候,忽然就沒那麽自信了。幹嘛要問這麽蠢的問題?

“怎麽說呢,嚴格來講,我不算喜歡你。”感覺她呼吸一窒,他笑,“你應該知道吧,我早就愛上你了。”

先抑後揚的情話效果倍佳。寄虹悶悶地笑,“你跟著沙坤學壞了。”

嚴冰笑著在她額上輕啄一口,“好了,不許再妄自菲薄,振作起來,咱們還要將兇手繩之於法。”

兩天後,縣衙前隆隆的鼓聲驚醒了青坪的清晨。這大概是青坪、也可能是大梁史上第一樁女子自訴義絕的案子,主角還是那個差點被燒死的“淫.婦”,大堂外人山人海。

寄雲的傷勢並未痊愈,但她不要寄虹的攙扶,獨自跪在堂下,腰桿筆直,面容沈靜。

寄虹只得退到門外牽著天天和寶寶旁聽。她本不打算帶兩個孩子聽這些慘烈的言語,但寶寶堅持要來。短短一兩天裏,她仿佛忽然長大許多。

狀紙是嚴冰代寫的,他熟悉大梁律法,文辭又好,當堂念出,條條律例擲地有聲,描述寄雲的情狀又令人潸然淚下,外頭的百姓竊竊私語,“趙財太不是個東西了!”

趙財罵了句臟話,“霍寄雲,你怎麽不說你跟人私通呢?一天到晚滾在姚晟床上,把肚子都搞大了!”

外頭一陣嘩然,“原來奸夫淫.婦啊!”

被數不清的目光紮在背上,寄雲面不改色,“民婦與姚晟清清白白,腹中孩兒是趙家骨血,千真萬確,縣令請大夫一問便知。”

曹縣令方才正跟葉墨談一樁棘手的事務,被鼓聲揪到堂上,愈發煩躁,只想快點了結,不耐煩地叫大夫進來。

大夫跪在堂上,“趙霍氏懷胎三月有餘,受暴擊而落。”打開隨身攜帶的行醫簿,翻到某頁,點著上面的日子,“三月初二……嗯,左右不差兩日。”那天他為昏迷的寄雲診治,雖然丫鬟未吐露實情,但他多年行醫,觀形號脈已知八.九。

丫鬟與鄰居的證詞也互相印證,證明趙財那日的確回過家,又毆打強.暴寄雲。

趙財呆楞了下,似是萬沒料到孩子果真是他的。但很快甩甩禿頂,一絲痛惜都不見,“都說左右兩日了,誰知道她是不是前一天剛被姓姚的騎——”

“放肆!”曹縣令把驚堂木拍得山響,“公堂之上,豈容汙言穢語!”他最會借勢為自己謀利,一番聽來已心中有數,這罪治與不治、治哪方都講得通。心忖嚴冰已罷職,那樁棘手的事務少不得要依賴霍寄虹,給她個面子也無妨。

“來人!把趙——”話聲忽被堂中一聲低低的咳嗽打斷。咳嗽聲來得如此巧合,曹縣令反應極快,指指那個出聲的衙役,“你來,為本官研墨。”

那衙役繞到案後,向曹縣令施禮,距離極近,彎腰的動作很慢,背對眾人,擋住曹縣令的半邊身子。

從寄虹的角度看過去,這個姿勢好像在講悄悄話,又像遞送私密的物件。她疑惑地看向嚴冰,嚴冰搖搖頭,示意他也不知。

那衙役施完禮,規規矩矩退到一旁研墨,曹縣令沒有立即開口,捋了好幾下山羊胡。

嚴冰心裏咯噔一下。他太熟悉曹縣令的標志動作,每當他動歪腦筋的時候就會掐胡子。

果然,曹縣令換了腔調,“趙財所言不無道理,趙霍氏,雖有丫鬟大夫等為你做證,但丫鬟並非時時在側,你與姚晟同居一院,若做些私相授受之事,只有不省事的孩童在家,豈不方便得很?”

寄雲氣辱交加,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能作證!”門外忽然響起一個稚嫩的童聲。

寄虹一個沒撈住,天天跑進堂裏,有模有樣跪下施禮。學沒白上,說出的話條理清晰,重點鮮明,三言兩語就講清楚姚晟和寄雲的關系:房東與租客、鄰居、同僚。

“我爹是正人君子,從來沒做過私相授受的事,”這個詞學堂裏沒教,但聽話音就知道是不好的。“倒是這個禿頭好幾次欺負雲姨,寶寶你來,把你昨天跟我講的再講一遍。”

寄雲回頭望著寶寶,心中酸楚。她的懦弱害苦了女兒,寶寶很久沒在外人面前說過話了。

寶寶掙脫寄虹的手,走到天天身邊,學著他的樣子跪下施禮,但沒有開口。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勇敢點,”天天鼓勵道:“你能救你娘。”

她看看天天,看看寄雲,好一會怯生生開口,“爹打娘,娘暈了,流血,很多,好幾次,我討厭爹回家,爹一回家就打娘,躺在床上動不了……”她起初說得很慢,不連貫,漸漸流暢起來,把這些年親眼目睹的暴行一一述說,說著說著哭起來,抱住寄雲,“我討厭爹!他要殺娘!娘,我們不要住在那裏了!”

小孩子的哭聲令在場人士無不心酸,大人或許會作假,但孩子的眼睛絕不會作假。

寄雲摟著女兒,眼淚撲簌簌落下。寶寶特別內向,話少、笨拙,卻沒想到這麽多年來,每一樁每一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都牢牢記得,並且勇敢地挺身而出。

“童言稚語豈能盡信?”曹縣令制止趙財口無遮攔的咒罵,避重就輕地說。

嚴冰接得飛快,“此言大不敬啊。”

曹縣令一楞,隨即一頭冷汗:當今皇上可是個不足十歲的小孩啊!咳了一聲,掩飾尷尬。

“是,我是打了,”趙財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進了我趙家的門,我想怎麽著外人管不著!這麽個整天勾三搭四的賤人,連生的小崽子都胳膊肘往外拐,你說和姚晟沒一腿,鬼他娘的都不信!”

曹縣令道:“床笫之私,外人豈可確知有無?”這就是咬定主意和稀泥了。

寄雲揚起腫脹未消的面孔,“敢問曹縣令還需什麽證據?”

趙財獰笑,“請窯神作證啊!有本事你去廟山的瓷路,跪著把它走完!窯神認可,我沒話說!”

寄虹咬牙切齒,這哪是作證,分明是要人命!

聽堂的人群也騷動起來,“我活了這麽大歲數,沒見過一個走那條路的!”“焦泰不是滾過一次,那場面……”“男人都受不住,一個弱女子怎麽熬得過!”

在圍觀人群的驚駭聲和趙財得意的目光中,寄雲平靜地笑了一笑。

那條瓷路她見過,走上去非死即殘,不比被丟進火堆的結局更好些。唯一不同的,是她可以選擇。

選擇被誣陷害死,還是為自己戰死。

她緩緩擡頭,“我願……”

“我願意!”人群之外,沈定的男聲斬釘截鐵。

☆、血肉正清名

姚晟臉上帶傷,腳下不太利索,但眾人在他凜凜目光下,不約而同閃身,讓出一條通道,連衙役都沒敢阻攔。

他走進公堂,跪在寄雲前方,並沒看她,向堂上叩首,“懇請縣令容許草民跪行瓷路以證清白。”

寄雲心頭猛地顫了一下,失聲喊道:“不——”

“嘖嘖,”趙財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瞧瞧,當著這麽多人就好上了!”

曹縣令難以置信,“你……”指指姚晟,又指指寄雲,“要替她?”

“並非。”姚晟面色平靜,“草民雖一介布衣,但行得正坐得端,名譽頭等事,絕不容他人玷汙,今日必要討個公道。青坪自古風俗,窯人事,窯神斷,既然縣令說有些事人看不清,那就請窯神開眼,辨一辨是非忠奸!我若走得過,那就是窯神首肯,從今以後,再有敢誹謗的,無論是法是神,定當嚴懲!”

他跪在寄雲前頭,她只看得見一個鐵骨柔情的背影。她哽咽道:“我不需要。”

他低聲回答:“趙夫人,在下不是為你。”

趙財被那番話砸蒙了,他像看傻瓜一樣看姚晟,在他的世界,永遠不會理解什麽叫愛。

曹縣令目光在幾人間逡巡,心思飛轉。案子不大,卻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弄不好要“名垂千古”呀!倒不如順水推舟,既脫了幹系,又給了後頭那位面子。拿定主意,向姚晟道:“你所言非虛?”

“是。”

“好!”曹縣令果斷下令,“上山!”

廟山從沒來過這麽多人,好像全青坪的人都集中在這裏了。窯神廟前站不下,人潮就沿著神路階鋪下去,近千人的大場面,卻一點都不熱鬧,鴉雀無聲。

雨季常有的多雲天,日光不盛,但神路階旁日積月累形成的碎瓷之路,反射著鋒刃的光,從寄雲身前傾斜延伸開去,路的盡頭,被姚晟踩在腳下。

曹縣令有點後悔,要是死了人不會算到自己頭上吧?趕緊補充,“姚晟,在場青坪父老可以作證,這是你自行決定,生死殘疾,與人無尤。”

姚晟笑笑,“是,請青坪父老為我作證。”俯身將褲腿卷到膝蓋之上,露出裸.露的皮膚,以示並無夾裹木板鐵皮之類。

直起身,望一眼天。天上有沒有窯神他不知道,他是當鋪出身,不信窯神,只信自己。

視線滑下,在寄雲身上頓了一頓,非常短暫,就如他和她之間曇花一現的緣分。視線落回瓷路時,他撩衣跪倒。

劇痛海嘯山崩,他咬緊牙關,膝行向前。碎瓷片是鈍刀子,切割開皮肉,在骨頭上碾磨。不敢想象換成她的場景,這一刻,他竟感到欣慰。

他沒告訴她,背著渾身浴血的她下山時,唯一的念頭是,從今以後,再不能讓她受苦了。但他無權無勢,以血肉之軀碾過這條路,已是渺小的個體對龐大的世俗最激烈的抗爭。

“姚管事!挺住!”不知誰一聲大叫,讓他激靈一下,渙散的神智陡然重聚,他才發現自己昏昏沈沈中停了下來。故意用力將小腿壓向瓷路,已經麻木的神經霍地一跳,總算稍微清醒。

瓷路隨著山勢逐漸擡起,上山的路,越往後,越艱難。

想起來時的路上,伍薇真摯地向他道歉,說:“要知道你們如此相愛,就不會把別的女人推給你了。”

愛……嗎?

在他這個年紀,早沒了年少癡狂,“愛”這個字,是水裏的月亮,虛幻不可捉摸。他只是看到她流淚就心疼,看到她平安就歡喜;瓷坊打烊晚了她一個人夜歸時他會偷偷跟在身後,確認她安然到家才放心;半夜裏擔心得睡不著,會忍不住隔著門縫看一看她是否又獨對孤燈是否又做噩夢了……

只是這樣簡單而已。

只是這樣簡單地想要照顧她而已。

身後拖出兩條長長的血線,血線緩緩延展,伸向路的盡頭,那裏站著一個女子,是他的終點。

寄雲不記得什麽時候從人群中走出,頂著異樣的目光向前走,一步,又一步……直至踩上瓷路。尖銳的棱角隔著軟底鞋刺到腳底,她卻不覺得痛。

這條路,這麽長啊。他越來越慢,也許走不完全程了,不過沒關系,她已準備好去走剩餘的路。哪怕被世人唾罵,她想為他活一回。

但是這次,她沒機會。

姚晟獨自走完了全程,最後一步落下時,一路支撐的意志力終於崩塌,他向旁邊栽倒,寄雲急忙伸手去扶,卻被他躲開,她的手就那麽停在半空,空空蕩蕩。

圍觀者默了一瞬,開始鼓掌,起初稀稀落落,後來匯成風雷。但沒有人開口,偌大的廟山,只有掌聲寂靜地響著,沈默致敬。

姚晟被嚴冰扶著勉強離開瓷路,神智開始迷離,仍不忘要曹縣令兌現諾言,“曹……縣……你應該……判決……”

“曹縣令,窯神斷了善惡,你該判案了!”嚴冰替他說完。

曹縣令被幾千道目光烤著,汗流浹背地吼,“趙!財!惡意誹謗,毆打妻子,殘害孩兒,殺妻未遂,依梁律杖刑五十,並判義絕!”

寄雲以為自己會激動落淚,但是沒有,她居然出奇地平靜。在趙財求饒的叫聲裏,她拒絕了寄虹的攙扶,默默地獨自下山,就跟在姚晟身後不遠的地方。

姚晟在路上就昏過去了,高燒幾日不退。小夏受嚴冰的吩咐照顧,每天都見到寄雲拖著病體來探望,但除了第一天姚晟昏迷不醒時見了一面,後來他醒了,就不許她進門。

“他……他睡著了現在。”小夏努力想著說辭,“大夫說要好好休息,他每天都睡十幾個時辰的。”

寄雲的視線越過小夏望一眼臨窗半藏半現的男子,“他還是不想見我?”

小夏覺得解脫了,要知道編一個謊話好難的。

寄雲不為難他,上車離去。

寄虹每天陪她來一趟,每天吃閉門羹,幾天過去,有些忿忿,“姐,我們不來了。他雖然救了你,也用不著那麽大架子。”

寄雲心平氣和,“他拒我千裏,是為我的名譽,如果我倆常來常往,免不了有人舊事重提。可我不怕。”她卷起車簾,迎風而坐,大方地把傷痕未消的臉孔擺在窗邊,“遭過那麽多壞事,我現在什麽都不怕。”

行至郊外,城郭幾戶人家,炊煙裊裊。寄虹叫車夫停車,“姐,你一個人回窯廠行嗎?”

寄雲看看不遠處籬笆墻裏,一只小白狗瞪圓了眼朝這邊張望,短尾巴搖得歡快。她揶揄道:“我還沒有吃過你做的飯呢。”

“我那廚藝,也就他忍得了吧。”寄虹笑著下車。

見她承認得痛快,寄雲便知好事將近,隔窗笑問:“是不是很快會有媒人上門啦?”

寄虹扒在車窗,踮腳湊近她,“姐,別的嫁妝我不要,只要你親手繡的嫁衣,親手的。”

按青坪的風俗,寄雲缺了男人,是“不全人”,“不全人”是不能沾手新娘子的任何東西的,觸黴頭。可妹妹偏偏點名了。

寄雲一口答應,“好。”是否完滿,才不由男人決定。

送走寄雲,寄虹走進籬笆院,從“愛寵”降級成“看門狗”的小白歡蹦亂跳,嗚喔!有飯吃啰!

房門鎖著,嚴冰不知去哪了。寄虹熟門熟路地進廚房,一掀鍋,竈臺冰冷。小夏不在,懶寶少爺連火都不生。

把柴禾填進爐膛,生火。廚房簡陋,沒有風箱,柴禾明顯是嚴冰劈的,粗到可以直接當武器,難燒得很。她拿著破扇子使勁扇,黑煙一股股竄出來,她一邊抹淚一邊罵:“嚴冰你個笨蛋……”

門口一聲尷尬的咳嗽。

果然不能背後隨便說人壞話。寄虹咯咯笑起來,拿袖子抹抹臉。

嚴冰樂了,“去唱黑臉包公的話,不用勾臉了。”

寄虹瞪他一眼,把扇子塞給他,朝爐膛努努嘴,洗臉去了。嚴冰乖乖蹲下,呼呼扇風。黑煙撲在臉上,嗆得很,懶寶少爺卻樂在其中似的。

他遇過不少精致妝容的女子暗送秋波,但為他把一張臉弄得黑黢黢的、黃臉婆一樣蹲在土竈下頭燒火,只她一個。

寄虹進來,搬個馬紮坐他身邊洗菜,兩個人像夥夫廚娘,他想,做官哪有守著她有意思?

寄虹看一眼他的湖綢團花長衫,正式的會客穿著。問:“你去哪了?”

嚴冰往竈膛添了根“木頭武器”,“縣衙。”

她詫異,“曹縣令找你?什麽事?”想了想,忽然興高采烈,“是不是終於發現沒你不行,要官覆原職?”

他一絲不茍地扇風,火苗漸漸起來了。撲啦啦的扇子聲裏,他問:“要是我不做官,就這麽一直窮下去,也拿不出彩禮,你還願意讓我進你的窯嗎?”

“不願意。”

扇子停了。也是,哪個願做貧賤夫妻?

卻聽她話裏帶著笑,“我可不要倒插門的男人。雖然背著二十萬的債,死皮賴臉也要擠進你這個破房子。”

在游艇上的時候,兩個人聊起過未來的家。寄虹說不用像霍記那麽大,但最好兩進的院子,十五六間屋子。嚴冰當時鬼祟地笑,“十五六間哪夠啊,七八十差不多吧。”寄虹勾住他的脖子,“行啊,看你有沒有本事。”

嚴冰直接把她按艙壁上了。

隔天繼續聊。她細細描畫,說要鋪新瓦,不怕暴雨,要有雕花的鏤空圓窗,窗下放矮榻小幾,“等我們閑了,品品茶,聊聊天,看看景。”

他補充,“等我們老了,看兒孫滿堂。”

真美。

現在這個房子是她幫著租的,並不算破,不過頭頂是草非瓦,只半間屋子,擺張床就挪不開身了。和她的美好構想比起來,距離大概有白嶺到青坪的海路那麽長。然而她偏偏要嫁進這麽個破敗地方,在他最潦倒的時候。

他有點動搖。要不然就接受曹縣令的建議?他倒想對床夜雨,卻不願她臥聽風吹啊。

“不能官覆原職也不要緊的,你不是說想寫《瓷務雜論》嗎?一直念念不忘的,現在終於有時間了,多好。”寄虹把菜碼在案板上,碼成柔順的一排。

“曹縣令確實想讓我重回督陶署。”

那為何不答應?寄虹一看他的眼神,馬上明白過來,“有棘手的事?”

“棘手,而且糟糕。”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小天使“群眾演員”的地雷,鞠躬!

☆、翻覆的婚約

曹縣令的確許嚴冰官覆原職,當然是有條件的。那就是,督陶官一定、務必、確保能與瓷會會長齊心協力將今年的貢瓷事務辦好。

寄虹“砰”地把刀剁在案板,“又來?”她氣憤地舉刀向北方一指,“運得過去?朝廷有錢還是閑?青坪是豬隨便宰?……”

嚴冰先把刀接過來免得她激動之下傷到自己,等她劈裏啪啦發洩完了,才說:“乾軍一日不進京,宮裏就要維持一日的臉面。青坪不一定非要任人宰割,”他掀開鍋蓋,水面有微瀾,正在將沸欲沸的關口,“要麽撤火降溫,要麽升溫暴沸。”

寄虹咂摸他話中的意思,覺得心驚,青坪會……會暴.亂?“這個差事不能接!堅決不能接!”

他“嗯”了一聲,很輕松,“本來就沒打算接。我不接,你就更放得開了。”

哦,是了,她是會長,然而不是推不開,她有許多選擇。但如果他擔任督陶官,她就別無選擇了。他領軍,她是必定會策馬左右的。

所以他放棄前程,只為她隨心所欲。

寄虹重新拿刀切菜,一刀一刀切得慢而細,好久才切完下鍋,再轉身看他,“怎麽不叫我辭去會長?”

他笑,“你不會。”她背著全青坪瓷人的恩情,他知道她不會放。

遇上這麽一個人,最深最細的心思他都懂,真好。

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道謝道歉商量,他們從來目標一致,同道而行。她伸臂,他就默契地將她擁入懷中。

“那我就造反了啊。”

“好啊,陪你。”

第二天,瓷會被召到縣衙,葉墨坐在上首不出聲,曹縣令依然是馬前卒,一拋出貢瓷任務,現場立即炸了鍋。青坪不少悍勇之輩,當即拍桌子表示絕不接受。寄虹堅定地站在瓷會這邊,表示青坪瓷行上下一心,共同進退。

曹縣令大怒,“抗旨不遵,你們統統想吃牢飯?”

寄虹氣定神閑起身,“牢飯我吃過,再吃一回也無妨。就怕我們這麽多人,吃垮了青坪大牢。”她並不太擔心。來之前就與嚴冰分析過,所謂法不責眾,料定曹縣令不敢把所有人都抓起來,是以從容地率眾而去。

曹縣令氣得掐斷了好幾根胡子,卻無可奈何。

葉墨把手裏的一卷名冊攤開在他面前,“不必生氣,她還會回來的。”

誰?曹縣令疑惑。他?還是她?

沒多久,城門及衙門口等各處顯要位置醒目地張貼出幾張巨大的告示,紅色大字密密麻麻寫滿人名,不到半個時辰,青坪哀哭遍野。

那是青坪籍陣亡士兵的名單。

把悲痛赤.裸裸曝曬,這不是緬懷,是踐踏。

憤怒像燒開的水,一把火暴沸起來。縣衙前人潮洶湧,曹縣令困獸般在反鎖的屋中游走,吶喊聲擊破重重墻院,宛如破冬的春雷。

他後悔聽信葉墨的話,這個瘋子,是要激起民變啊!

第一天,大門被堵得水洩不通;

第二天,整個縣衙被示威的百姓團團包圍;

第三天,吶喊聲疾風驟雨,徹夜不停,整個青坪像一座窯,百姓是火,縣衙是火中燒灼的坯;

第四天,曹縣令遲遲不肯露面,有失去理智的百姓開始砸門、沖擊,與衙役發生沖突……

曹縣令揪住報信衙役的脖領咆哮,“後門呢?角門呢?給我找個門!找個門!”

就在他丟魂喪膽地到處尋找藏身之處時,門外的喊打聲突然變成哀嚎,哀嚎裏聽得見刀斧和血腥。他沒經歷過戰爭,但是那一刻,他還以為叛軍攻進城了。

哀嚎只維持非常短的時間就銷聲了。他小心翼翼從大門探出頭,衙門外的大街上,空空蕩蕩,只有道道血跡,不見盡頭。

葉墨借曹縣令符令,調來城防軍,以暴.亂為名將示威百姓鎮壓,並將部分參與者抓捕入獄。這些人並不全是領頭者,卻全是瓷會中人。

他信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確,武力暫時壓制住盈盈欲沸的人心,有人懼怕,忍泣吞聲,有人為牢中的同僚奔走,聯名信遞到寄虹手中,求她代表瓷會出面。

寄虹給嚴冰看過,他說:“沒用。葉墨敢下黑手,絕不會被幾個名字嚇退。”

她默默折起,仔仔細細對疊,塞還信封。“沒有金剛鉆,也得攬瓷器活。這事我當仁不讓。”

“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像在逼你低頭。”嚴冰深深地看著她,“照他對待焦泰的方式,不像是為焦家報仇,那他為何單單對你窮追不舍?”

窮追不舍,這話耐人尋味。寄虹有短暫的沖動,幾乎脫口說出真相了,話到嘴邊,卻按捺下去。

有次她去看望伍薇,伍薇有了身孕,嘔吐得厲害,水米難進,仍舊撐著虛弱的身子每天當鋪家裏兩頭跑。她問怎麽不叫沙坤一起搬到當鋪呢?

伍薇說:“看你不了解男人吧,但凡是男人,沒有不膈應他女人以前的男人的。”

話有點繞,好久她才想明白。她可能不了解別的男人,但嚴冰,她能肯定,即便他愛她,也不可能放得下她“以前的男人”。雖然在她心底並不認為葉墨稱得上她“以前的男人”,但很遺憾,大概葉墨和嚴冰都會這麽認為。

果然被嚴冰料中,她把聯名信送到葉宅,葉墨看都沒看就撕了,開場白簡單粗暴,“聽說你要成親?”

寄虹同樣簡單粗暴,“與你無關。”

葉墨笑,“怎會與我無關?我的未婚妻要嫁人了,我不該管管嗎?”他慢條斯理從桌上的信封中掏出一張紅帖,舉在胸前,朝向寄虹,“你爹親筆所書,你不會不認得吧?”

寄虹倏地睜大眼睛,聘書!當年葉霍兩家定親時的聘書!他竟然還留著!

“我早跟你退婚了!”

他長長地“哦”一聲,伸手,“退婚書呢?”

她呆住,當年退婚時焦頭爛額的狀況下,哪裏想得到留存書證?半晌擠出一句話,“你以為有聘書就能逼我低頭?”說這句話,其實心裏已經低頭了。

葉墨快活地笑了,“就是提醒你一下,要是讓我知道你接了別人的聘禮,我會立刻把你告進公堂,讓全青坪人都聽個瞞天過海一女二嫁的故事。”他晃一晃手中的聘書,“不知道嚴冰有沒有我這麽寬宏大量?”

她死死盯著那張刺目的紅帖,心裏翻來覆去撕扯了幾百遍。

他把聘書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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