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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冷靜,並未顯露怒容。他這才擡頭註目,每一次,她給他的感覺都不同。

“這個宅子怎麽樣?”他用剪刀指指四周。

“打開天窗說亮話,軍餉被劫,嚴冰已竭盡所能保護,這趟差事本不屬他的職責範圍,如今卻被推出來做替罪羊。你心知肚明,即便將他定罪此案也難善了,究竟想要如何?”

“想要如何麽——”葉墨拖著悠長的尾音,帶著南方特有的綿軟,手下卻毫不留情地剪掉一朵盛放的牡丹花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碾進泥裏。“直言不諱地說,想要他的腦袋。”

換做以前,寄虹定會怒不可遏,但經歷過與金胡子的鬥法,她知道沈不住氣的那方就輸了。“他罪不致死,否則你一早就開堂問審了。”他只押不審,自然是另有所圖。

葉墨挑了挑眉,她出海一趟,見識長了不少。“你這麽聰明,不覺得這麽漂亮的院子,缺一只與之搭配的金絲雀嗎?”

寄虹只覺被兜頭潑了一身汙穢,惡心,屈辱。“聽聞葉郎中能有今日之位,葉夫人功不可沒,如今卸磨殺驢,不怕被驢反踢一腳嗎?”

“霍寄虹,別太擡舉自己,憑你,不配讓我停妻再娶。不過呢,”他將花剪丟在旁邊的石桌,一步一步逼近,“念在你我有婚約在先,我願意大方一點,妾室、外室,還是只服侍,隨你挑。”

寄虹飛快閃身,仍未逃過他的魔爪,他力氣很大,她掙脫不開,拉扯間餘光掃過周遭,退到石桌邊緣,被他順勢按倒。

“一人換一人,很公平的交易,對不對?”話音未落,他的唇就湊上來。

“葉墨!”寄虹努力地偏頭避開他,“你瘋了!”

“霍寄虹,我追你逃的游戲也該玩夠了,告訴你,換不換嚴冰,你都是我的!”他亢奮難耐地解開了她的外衣。

寄虹萬萬沒料到葉墨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奸.淫之事,極度恐懼下,腦中一片空白,血液都似凍結了。

那只令人作嘔的手探進衣中,沿著她的曲線游走,什麽東西被撞到身側,有堅韌的棱角,帶著溫熱的體溫。她記起來了,是嚴冰的信。

支離破碎的意識驟然回歸。

她不能喊叫,這是他的地盤,下人絕不敢出頭的。即便有人來,也只會讓她聲名盡毀。這個世道,對女人從不肯施予半分寬容。

她只能靠自己。

拼命用腳尖蹬地,把身子往上挪了幾寸。葉墨不容她逃脫,合身壓上,去解她的腰帶。她腳尖離地,無法借力,只能推拒、扭動,使出渾身力氣往上蹭,一只手在頭頂飛快地劃拉。

雖然看不見,但她記得,石桌上有把剪刀。

無奈她的抗爭讓他征服欲暴漲,越發大力地鉗制住她,她再不能移動分毫,更覺身下有硬物蠢蠢欲動。

拼氣力,她絕不是他的對手。

腰帶落下,他的手輕車熟路地探入,觸到她的那刻,他的眼瞳都興奮地變了顏色,“該我好好享受了。”

“葉墨,”她突然出聲,“我從了,你是不是就會放過嚴冰?”

☆、雪中紛送炭

果然女人就得來硬的。

“把我伺候舒服了,可以考慮。”銷魂之後,還不是他說了算?

寄虹不再掙紮,攤開雙臂,舉過頭頂,是投降的姿勢。

葉墨心花怒放,抽出手去解自己的腰帶。他太得意,沒註意就在他稍稍離身的時候,寄虹迅速往上蹭了一小下。

他笑著俯身下去,“這姿勢很好,夠銷——”

後面的話被抵在他頸間的剪刀毫不留情地剪斷。

他戲劇化轉變的神情,完美呈現出從天到地的距離。“你、你敢刺殺朝廷命官?”聲音聽起來依舊跋扈,但脖頸上突突的脈搏昭示了他的虛張聲勢。

他只是個紙老虎而已。她越強大,他就越弱小,女人並不永遠是弱勢的一方。

她突然發力,一把揪住他的脖領,翻身把他摁在石桌上,剪刀在皮肉上劃了半個圈,引來壓抑不住的一聲慘叫。

“我是從土匪的箭陣裏殺出來的,還有什麽不敢?”她衣衫不整,但高高在上,睥睨俯視,宛如女王。“我今天來,是打定主意不成功便成仁。嚴冰我一定要救,你不點頭,只有見血。大不了我和他亡命天涯,亂世之中,未必不能稱王稱霸,然而脖子一斷,萬事皆空,你說是也不是?”

她的語氣依舊冷定,但葉墨看著她刀鋒般的眼神,完全相信她說得出就做得到。一想到刀尖當真會戳穿他柔軟的脖子,恐慌得連呼吸都不能了。他怕死,經歷過上次的劫殺之後,更加怕死了。

“我……我懷裏有契約書。”

原來他早有準備。

剪刀不離脖頸,她用另一只手翻出一個信封,倒出兩張信箋,抖開一張,內容卻是自己承諾委身於他,說白了,賣身契。

葉墨看她臉色不對,趕忙說:“拿錯了,另外那個。”

她把賣身契揉碎,抖開另一張,整整一頁條款,大意是限期補足軍餉可從寬發落,說白了,贖身契。

準備了兩套計劃,說明他並無把握迫她就範,所以她走“悍匪”的路數是對的。

葉墨雖驚懼,但理智尚存,用僵硬的聲音循循善誘,“我若死了,你有把握一定能和他遠走高飛?到時還不是死路一條。以錢贖命,各退一步,很合算。”

畢竟官民雲泥之別,她想大獲全勝並不可能,況且她並不打算當真割下這顆人頭,丟失軍餉這個事是抹不掉的,討價還價的餘地幾乎沒有,各退一步的確是目前狀況下最可接受的解決方案。

她故意躊躇一會,似在斟酌。然後剪刀滑下胸膛,一路將他的外衣裏衣開膛破肚,半點血都沒見,他卻如失血過多瀕臨咽氣的死屍,她一松手,他就滑下石桌,總算在落地之前扒住石凳,沒有五體投地。

寄虹指尖在刃上一抹,以血當印,蓋在“贖身契”上。“你也按個指印!”推到他面前。

葉墨縮了縮手,露出“很疼”的表情。她可以給他一刀,但這種不痛不癢的小傷,沒必要。擠了滴血在他指上,握著他的手摁下去。

然後飛快理好頭發和衣裳,把“贖身契”在他眼前刷地一展,“看清楚了,白紙黑字,血畫的押,你若反悔或再耍花招,我不怕玉石俱焚!”昂首大步離去。

火急火燎地跳上門外的馬車,車夫看她一眼,好心地遞過蒲扇,“入夏了,熱吧?”

寄虹一摸頭臉,滿手濕,不知是汗還是淚。

車夫載著她回霍記,平時喜歡閑聊幾句的二小姐,這回反常地一聲沒出。

“二小姐,到了。”他掀簾扶寄虹下車,她沒擡頭也沒道謝,走得飛快,逃命似的。車夫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怎麽覺得二小姐的袖子有點濕呢?

寄虹並沒有以淚洗面。這不是哭的時候,她有二十萬兩銀子的債要賠,但霍記早已是一出“空城記”了。

人生大概有兩件事是努力過也不見得能有好結果的,一是愛情,二是借錢。

霍記和彩虹的家底翻個遍,離二十萬依然山高水遠。她踏過了所有認識的人的門,斂了傲氣,賠著笑臉,聽刀子一樣的舌頭看冰霜一樣的臉,但不是每次登門都能有所收獲。

她不沮喪,在街邊吃一碗餛飩,添一層厚厚的辣油,再灌一碗涼水,繼續敲下一家的門。懷揣著嚴冰的“安”字,她的腳步穩得住河山。

又一個失望而歸的晚上,卻見寄雲抱著兩個包袱候在霍記,寄虹扯開一個疲憊的笑,“姐姐怎麽來了?大夫不是說讓你靜養安胎麽?”

寄雲解開一個包袱,裏頭是一疊銀票,“這是我偷偷存的私房錢。”解開第二個,銀錠和銅錢嘩啦啦地響,“這是姚晟湊的。”

寄虹翻了翻,沒有借據,沒有錢數,只有小小一張字條,“綿薄之力,勿拒。”字條似帶著夏日的溫度,暖了心脾。

“怎麽還有銅錢?”銅錢大小樣式不一,估計值不上一兩銀子,用一根紅頭繩串著。寄虹笑著推還,“這就不用了吧,也不差這點。”

寄雲推回來,“這是寶寶和天天平時攢的零用錢,聽說你急著用錢,嚷嚷著非要送來。”她摩挲著銅錢,想起姚晟和天天把錢送給她時的樣子。

姚晟搬走了,但搬得不遠,就在巷尾,這麽短的一條小巷,兩人卻再沒碰過面,是誰刻意避著誰,是誰心裏放不下,誰能說得清。

他明明可以把錢直接交給寄虹的,卻繞了一個彎。她接了,除了“謝謝”,不知道再可以說些什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向她的小腹,尚不顯懷,她依然那麽清瘦。“好日子壞日子都得過下去,既然要過,就照顧好自己,為了你,也為了孩子。”

她想說“我會的”,但說不出口。他也沈默了,連客氣敷衍都拒絕施予了嗎?

“雲姨,”天天領著寶寶把串好的銅錢捧過來,打破了傷感的氣氛,“這麽多夠不夠呀?”

姚晟摸摸他的頭,“不夠,但是叔叔伯伯們會一起想辦法。”他看向寄雲,“我們錢少,但人多,溝溝坎坎,總能過去。”

聽完寄雲的講述,寄虹把那串銅錢鄭重地掛在床頭。有風吹過,幾百枚錢幣叮當作響,像幾百人在擊掌。

丘成送來窯廠工人們湊的銀兩,零零散散的一包,有這月剛發的薪資,嶄新的銀錠,也有成色不足的一角碎銀,托在手裏沈甸甸的。

小夏把嚴冰留下的“家產”如數交來,問房子怎麽辦,寄虹撫摸著房契上墨黑的“嚴冰”二字,靜默良久,“賣了。”

小夏從沒有如此雷厲風行過。一天之內,他把嚴冰所有的行李搬進霍記,托戶房開了後門,賣出個好價。

沙坤仍是一如既往的豪邁,把朝廷賠償他損毀船只的銀票往桌上一拍,扭頭就走。

寄虹追出去,“你的船隊怎麽辦?”

他頭也不回,瀟灑地擺擺手,“哪也不去了,跟伍薇造孩子。”

伍薇卻沒有來。她把當鋪的存貨賤賣了,和帳上的錢一並通過錢莊直接轉到霍記的戶頭,不聲不響,直到寄虹存錢的時候才發現。

錢莊的夥計見她直楞楞地盯著數字,以為出了差錯,她說:“錯的是我,大錯特錯。”她曾經被財和利蒙了心,如今才深刻地領會“情義無價”四字的含義。

玲瓏是和呂太爺一起來的,寄虹接過銀票的時候,被上頭的數字驚得瞪大了眼。

呂太爺語重心長道:“我請人算了一卦,嚴主簿命裏有劫,但命不該絕。”攔住欲要下拜的寄虹,“天有眼,善撲不滅。”起身離去,拐杖戳在地上,一步一個印。

呂太爺之後,主動登門的漸漸多起來。很多是瓷行中的小門小戶,送來散碎的銀子,一看就是從家用裏擠出來的,或者小額的銀票,包了一層又一層。

大多數只憨憨地笑,有的說:“在河邊擺攤的時候,你指點過我,這都是那時候賺的哩!”和寄虹兩個人不停地互相道謝,但寄虹卻記不起他的名字。更多的人只會簡單說一句,“嚴主簿是好人。”

嚴冰就任督陶官以來,大事小情做過多少,寄虹數不清了。他耍過手段,用過強權,但從未違背過良心。原來,那些留在身後的腳印,從不曾湮滅於塵埃,在生死攸關的關口,會引發扭轉乾坤的力量。

債主的名單以一日千裏的速度拉長,數目飛漲,每記上一個名字就多一分希望。夜半擱筆,捫心自問,愧悔難當。她曾跌落谷底,親身體會世情冷暖,而步上高峰後,竟然也學會人分三六等,鼻孔朝天開,腳下的都不屑一顧,示好的都別有居心。

現在,那些她曾瞧不起的“小門臉”們不計前嫌的回報,給了她一記適時的巴掌,狠狠把她打醒。身可被塵,但心不可蒙灰。

能送的都送過了,能借的都借遍了,但距離二十萬還有老大一截。

外頭大雨如註,她站在廊下,聽雨水鞭打木匾,爆豆一般。窯廠又要停工了,若是不能按時出貨,這個月工人的薪資就沒有著落。霍記的匾很老舊了,一遇暴風驟雨,她總擔心會裂開,應該加固一下,等以後有機會……

大概不會有機會了。

她手裏唯一能變賣的,只剩霍記、彩虹和窯廠。賣出去,嚴冰就有救了。

為嚴冰,她是可以拋棄一切的,包括性命。但,霍記比她的性命更寶貴。那塊匾承載著母親的魂,父親的血,她披肝瀝膽奪回來,曾經對著青坪的群山發過誓,“絕不會再讓霍記的匾有摘下的一天。”

一手是霍記,一手是嚴冰,斷哪一只腕,都十指連心哪。

大雨整夜未歇,牢房裏,最黑暗的三更時分,嚴冰突然從睡夢中醒來。坐起身,靜靜地聽了一會,墻外依舊是一成不變的風聲雨聲,和睡前沒有任何不同。但他目光滑向窗外,似乎望穿了牢房、院落,落在圍墻之外。

圍墻外,一柄油紙傘綻開在雨中,傘下的人,仰望高墻,手按胸口。

心房躍動,紙上的“安”字隨之一起一伏,像生命的搏動。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約約的地雷和長評,炸出好多章節啦,我決定從今天開始,日更到完結。

☆、枕畔化豺狼

霍記的匾是寄虹親手摘下來的。

夥計散了,家搬空了,她最後一個鎖門,額頭抵在門板,閉上雙眼,從外人的角度看,近乎吻別的姿勢。

然後她握住木匾邊緣,一用力,扛上肩頭,行至街角時,她停了一下。上一次她搬不動匾,就是在這個位置遇見嚴冰。今非昔比,現在的她,像個大力士。

她聽見過去的自己大聲喊著,“但有一人在,霍家就不會倒!”

“霍寄虹!”她對過去的自己說:“站起來,你扛得起!”扛得起匾,扛得起家,也扛得起難。

變賣家產比她預期的要順利。霍記典當出一個好價錢,一家中等規模的窯廠買下寄虹在彩虹瓷坊的股份,出價合理,講明可由占大股的玲瓏管理,這樣便可最大限度地保留彩虹的原貌。只是窯廠肯接手的不多,磨來拖去,牢裏的嚴冰可等不起,寄虹決定折價賤賣的前一晚,方掌櫃和袁掌櫃找上門來。

“我們商量了一下,想做個保人,聯合幾家同行盤下你的窯廠。”方掌櫃把寫好的約書拿出來,“價錢你定。”

寄虹見多了約書,這份異常另類,價錢那裏是空著的,卻明明白白寫著,“窯廠一應事務同前不變,仍由霍寄虹全權處理。”……“分期償還,不計利息。”……“還清日起,立刻歸還。”……

這不是買賣契約,是救命錢。她擡起頭,眸中籠了煙雨,“萬一我不能還清,兩位便擔了莫大的風險。”

袁掌櫃笑了一下,“救人要緊,有嚴主簿就不會有風險。”把約書往前推了推,“快填吧。”

這麽多天以來,寄虹寫過數不清的錢數,唯獨此次,顫抖幾不能握筆。不知為何,她想起了焦泰。當年焦家為霍家作保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如此義無反顧、深信不疑?

把二十萬送到葉墨別院時,他難以置信,“這麽快?怎麽可能?”

寄虹淡淡說:“這就是你和嚴冰的不同。”

嚴冰出獄那天,明艷的紅衣女子身後,站滿了瓷行中人,帶著純樸的笑容,像迎接遠游的家人。

那一刻,他覺得,他可以在青坪落地為安了。

寄虹說:“這次多虧了大家,聽說你出來了,都想來接一程。”

嚴冰斂容理衣,走到眾人面前,向每一個相迎的人深深一躬,莊重地道一句“多謝”,從左至右,一個不落。

眾人受寵若驚,方掌櫃攔住,“哎呀,嚴主簿,哪有官向民行禮的,受不起。”

“我已被罷職,不是主簿了。方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當之無愧。”不顧阻攔,仍是端端正正將禮行完。

旁側的寄虹默默看著,這個男人,無論身居高位抑或平民庶子,無論大權在握抑或為人魚肉,心中始終有桿稱,準星是情,秤砣是義,量的是人心,翹得起尾也壓得下頭。

等兩人上了馬車,小夏駕車往窯廠去,轆轆輪聲中,車內有低低的女聲說:“嚴冰,我好……”“好”什麽小夏就聽不見了,後面的話像被吞下去似的。

之後的一路,兩個人再沒說過話。小夏以為少爺一定是太累太虛弱以致睡著了,但下車的時候,他發現霍掌櫃頭發有點亂,嘴唇也破了。

他把馬交給工人,望著兩人往後院去的背影,想,從監牢到窯廠這段路可不算近呢……少爺這麽不顧身體,唉,真叫人操心哪!

忽聽一聲驚悸的馬嘶,接著是厲聲高呼,“快躲開!都躲開!”

丘成!

小夏循聲望去,只見那匹馬在窯廠中橫沖直撞,踩碎一路瓷器,工人慌裏慌張地躲避,丘成卻緊追不舍,邊追邊喊:“馬驚了!快躲開!”

那你怎麽不躲啊!

小夏拔腿狂奔,穿過木棚,正截住馬的去路。後頭的棚裏有許多剛剛完成的瓷坯,若是讓馬闖進來,丘成的損失就大了。

他左右看看,扯過一件出窯用的厚大衣,緊跑幾步,猛地從側面撲向馬身,把大衣往馬頭上一兜,眼疾手快地拽住了韁繩。

眼看那匹瘋馬拖著小夏直往木柱子上撞,跟在後頭的丘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馬終於在小夏拼命的撕扯下剎住了腳步。

驚魂未定的工人聚攏過來,丘成訓斥那個牽馬的小工,“沒看見窯裏正點火嗎?怎麽能牽馬直接穿過去?捅出多大簍子!”

大家夥勸了幾句,便散去收拾打掃,小夏抱著大衣,平日裏話癆的一個人這會卻啞巴了。

丘成好久不肯跟他說話了。

丘成看一眼受氣小媳婦樣的小夏,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不要命了?以為自己是江湖大俠?什麽都敢往上撲?”

語氣十分不善,小夏卻笑了,特別燦爛,“真好聽,跟你唱歌一樣好聽。”

什麽亂七八糟的!但就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丘成後頭的一萬字訓斥冰消瓦解。就算是個冰川,遇到這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類型也被融化了。

他扭頭想走,小夏說:“我雖然不是大俠,但總得試一試呀!連試都不敢,怎麽知道不能成呢?”

丘成頓住腳步。這句話……是在說他?“小夏……”

“哎!”

他有些難以開口,清了清嗓子給自己做個心理建設,“我對你……這麽冷淡,你為什麽總……”明顯心理建設不到位。

但小夏聽懂了。他低下頭,不知為何,丘成覺得他似乎很難過,連帶著自己的心也沈下去。但很快,他又擡起頭,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我其實只想做你的朋友。”頓了頓,補充一句,“普通的那種,真的。”

丘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見他的臉慢慢紅了,心頭莫名浮起兩個字,“可、愛”。

工人喊丘成看火,他應了一聲,跑出兩步,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唇角彎了彎,說:“真的麽?”

“啊?”小夏猝不及防,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走遠了。真的……什麽啊?

嚴冰洗了澡,吃了飯,當然少不了和寄虹膩歪一會,出門招呼小夏,就見他抱著一件堪稱棉衣的破大衣呆呆地站在日頭底下。嚴冰看看似火驕陽,把大衣扯出來,“你和痱子有約啊?”

嚴冰新租的住處在郊外,一是離窯廠近,二是現在的他一窮二白,寄虹手頭也緊巴巴的,租不起貴的。她背著二十萬的債務,著實喘不過氣,可半個字都沒跟他抱怨。

然而,交到葉墨手中的軍餉,就在啟程前夕突然停運。前線遞來八百裏加急,林老將軍固守將近一年的防線,全線崩潰,朝廷唯一也是最後能與乾軍抗衡的戰將,死於乾王破營的當夜。

坊間開始悄然流傳一首歌謠,其中一句是:“林如之後,再無長城。”最後一句是:“天之所命,乾坤易轉。”歌謠不知從何處起,但從北向南傳遍了大梁,點燃了早已按捺不住的星火。南方各地,一夜間硝煙四起。

青坪的盛夏,暴雨澆熄萬家窯火,突如其來,三日不休,不知是英雄的挽淚還是王朝的悲歌。

寄虹收到好幾份辭呈,有的是夥計親筆,“快打到青坪了,要帶娘七子女逃南去南邊。”她沈默地批覆,“到了南地報平安。”

有的是丘成代筆,“薪資兩月未發,家中嗷嗷待哺,不得已請辭,轉作他行。”她沈默地批覆,“待霍記好起來,再請你回來。”

最後一份是姚晟的字跡,卻非代筆。她沈默地看了很久,一筆一劃,“姚大哥,一路相隨,感激不盡。”不是不想留,只是霍記與彩虹今非昔比,她不能耽誤姚晟的前程。

寄雲竟然是最後一個得知此訊的人。她在家門口堵住正欲去彩虹瓷坊的姚晟,“你要離開青坪麽?”

姚晟示意在院裏玩彈弓的天天回屋練字,關上門,溫和地問她,“你要走嗎?”

寄雲搖頭,“寄虹不走,我就不走。”

“嗯,你不走,我就不走。”

寄雲好半天說不出話。“那為什麽不在霍家做了?因為工錢麽?我……我可以……”

姚晟打斷,“早兩個月就不想做了,只是趕上嚴冰的事,寄虹需要幫手,才多留這些日子。”

早兩個月……那是,她離開霍記的時候。“你何苦……”

“每日翻開賬簿,都是你的筆跡,我……”他嗓音一滯,有些說不下去。

她亦心酸難言。

片刻,他幽幽開口,“寄雲,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詩,‘除卻巫山不是雲’。”

寄雲震驚擡頭。

“你莫誤會,我無意相逼。只是……淡忘,需要時間。別再勸我了,我已同寄虹講好,今日把彩虹的賬目交接完畢,我就走了。”他悵惘仰首,天上白雲浮游,可觀,不可近。“寄雲,保重身體,我雖不在霍記,但不會離開這條巷子,你知道我的意思。”言畢,心事重重離去。

夏日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竟冰冷刺骨。

回到家門口,莫名心中一緊,推開門,果然趙財正在屋中被丫鬟伺候著洗腳,撩起眼皮瞥一眼寄雲,突然擡腳踢在丫鬟臉上,“賤人!”

丫鬟眼淚掉下來,一步一步蹭到門口,想逃又不敢逃。

小丫頭才十幾歲,寄雲把她當妹子一樣,心裏又氣又疼,給她擦了臉,讓她出門躲一躲,等趙財走了再回來。自己挽起袖子,默不作聲給他洗腳。

趙財陰陽怪氣地說:“人走了還趕著送上門啊?是不是送了大的還賠上小的啊?”

他喋喋不休,言語惡毒,她只沈默,洗腳,擦腳,套鞋。趙財一腳踹在她胸口,“騷貨!啞巴了啊!”

寄雲被踢倒在地,腹中突地痛了一下。她撫著小腹,待疼痛緩一緩,才說:“你好幾個月沒回來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怎麽?胡搞出事要我給你擦屁股啊?”

寄雲不理他滿嘴汙穢,平靜地說:“你以後不能再打我了,我有身孕了,三個多月了。”

“操!”趙財突然暴怒,揚手給了她一耳光,“給別人養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揪著她的頭發就往墻上撞。

寄雲一手護著小腹,一手拽著門沿,聲嘶力竭地喊:“是你的!是你的孩子!你知道!你……”

後面的話被一聲慘叫截斷。她的手腕被一腳跺在門檻上,疼痛錐心刺骨。

拳腳雨點般落下,鋪天蓋地,她翻滾、躲閃,但無處可逃。只能努力弓起身子,用脊背迎接暴力,傷痕累累的左手和折斷的右手交疊護著小腹,那是她的骨肉,她和這個正暴打她的男人的親生骨肉。

起初在拳腳間隙裏,她還能斷斷續續地哀求,“趙財,他真的是你的……我沒有!沒……求你……他是你的親生骨……”但哀求漸漸變成痛呼,漸漸連痛呼都聽不見了。

她蜷縮於地,在拳頭錘上肉體的悶響裏,在他不堪入耳的辱罵裏,她聽見有個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淒厲,那是哭聲,嬰兒的哭聲,他向她發出最後的求救,“娘!娘……”

那是她的孩子,還沒來得及被她抱在懷裏……

“娘——”尖厲的大叫將她驚醒,隨即一個憤怒的身影鬥牛般直沖過來,“放開我娘!”寶寶狠狠在趙財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趙財大怒,“小崽子!滾!”甩手將她掄出去。

寶寶後腦勺重重磕在門檻上,她居然不哭,飛快爬起來,又沖了過來。

寄雲看見門檻上的血,心驚肉跳,死死抱住趙財,撕心裂肺地喊:“寶寶!快走!快走!寶寶!”

寶寶楞了一下。

“你救不了娘,快跑!快!”

寶寶轉身奔出門去。

寄雲用盡全力將趙財撲倒,剛剛踉蹌出門,又被趙財一腳踹翻在地。他拽著頭發像拖死狗一樣把她拖回屋裏,身後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腹中,傳來清晰的血肉剝離的痛,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而她淒厲地尖叫,身體蝕出一個巨大的空洞,血、魂、悲、喜、愛、恨……一切一切,都從洞中流走。

“雲姨!”天天沖進門來,被一地殷紅驚得怔了怔。

寶寶哭著上來拽寄雲,趙財一把揪住就要打,擡手沒等落下,一顆石子正中手背,他“嗷”地一聲,松開了手。

“寶寶!快過來!”天天彈無虛發,石子宛如利箭,顆顆不離趙財五官,趙財狼狽躲閃,卻還是被打得五顏六色。

一見趙財退後,天天忙喊:“雲姨!雲姨快跑!”

寄雲勉強撐起頭,咬牙試了幾試,終於顫抖著爬起身,在天天的掩護下,向外走了一步。

彈弓的“嘣嘣”聲卻突然停了,口袋裏的石子用光了。

趙財血紅著眼,抄起一條長凳,咆哮著朝兩個孩子砸過去。寄雲大驚,不顧一切把他們推出門去,用身體做門鎖,闔上了門。

她癱坐在地,但雙臂展開,堅定地守著這道門。他若想傷害她的女兒,除非從她的屍體上踏過去!

天天和寶寶摔進院子的時候,聽見門板傳來恐怖的撞擊聲。門板顫了幾顫,砰砰作響,但始終不曾開啟。

“娘!”寶寶放聲大哭。

天天拉起她,“寶寶不哭!咱們去找我爹!快!”

他扯起寶寶的手,撒腿奔向彩虹瓷坊。寶寶人小腿短,從來跟不上天天的速度,但這次,她拼了命地跟在天天身後,跑得像風一樣。

☆、浴火得重生

寄雲從昏迷中醒來時,手腳被捆,嘴裏塞著布條,周遭昏暗,空間狹小氣悶,身下似乎是木柴,趙財把她關進柴房了?

頭頂兩側有幾個米粒一般的小洞,黯淡的日影像奄奄一息的眼。不對,不是柴房,柴房的窗子很大。

她吃力地扭轉脖子觀察四周,弧型半圓頂,依稀辨認得出兩壁的特殊磚型,是瓷窯專用的那種。身下的確是木柴,但比家用多得多,幾乎堆成一座小山。

再次望向那幾個小洞,猛然間毛骨悚然。那不是窗,是進火孔!這是廢窯!趙財要把她燒死在這裏!

她驚恐萬狀,掙紮扭動,但是沒用,繩子宛如牛頭馬面的索魂鏈,將她牢牢禁錮在死亡之地。

這時,外頭喧嚷起來,被窯壁與山石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聲音裏,她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急切地呼喚:“姐姐——”

“寄虹!救我!”她歇斯底裏地大喊,但發出的聲音只是嗚嗚的悶哼而已。

數不清的男聲女聲、腳步聲、吵鬧撕打聲,融成翻滾的海浪,向她移近,她狂喜地流下眼淚。“救命!救我!寄虹,我在這裏!”

但沒有回應,沒有救援,聲浪走近,又遠去。

不要走……求求你,救救我……不要走……

然而終究歸於寂靜。青坪有太多太多的廢窯,想找到她如大海撈針。

她絕望地哭泣,餘光瞥見進火孔忽地一亮,一道火光從天而降,落在離她不遠的柴堆上。火苗矮了一下,驟然騰起。

原來這就是她的結局。

聽說這一世受夠了苦,就能還清上一世造的孽。她逆來順受過,隱忍過,可是命運並沒有施舍慈悲。她的生命裏沒有出口,上下左右都是銅墻鐵壁,找不到哪怕一絲縫隙。

她沒有做過惡,為什麽淪落到化骨揚灰的結局?為什麽上天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她摧毀?為什麽只有她不能獲得幸福?為什麽,她的生命裏,就不能顯現哪怕最微末的一點光明呢?

畢畢剝剝的爆燃聲吞沒了無聲的吶喊,熱浪滾滾襲來,她卻不再掙紮了,平靜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

“寄雲!你在嗎?”聲如閃電,剎那點亮她的世界。

寄雲倏地睜開雙眼,但濃煙直往眼鼻中鉆,她幾乎窒息,看不見也喊不出。是他嗎?是來救她的嗎?聽聲音似乎很近,但人在哪裏?

“寄雲?聽得見嗎?寄雲?”聲音越來越近,夾雜著劇烈的咳嗽。

是他!他在窯裏!竟然在窯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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