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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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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真相的,又有很多表面上的真相其實是虛假的,我們不必去追尋那些撲朔迷離,跟從自己的心就好了。”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笑容重新攀上她的眼眉,同樣是笑,和剛才不一樣了。“嚴冰……”她聲音低低柔柔,向他傾過身。

他以為她有悄悄話要講,靠近了些,不妨卻偎來一個柔軟的身子,繼而被她勾住了脖子,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他毫無防備被她亂了心緒,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滑上她的腰拉向自己,另一只手沒經過大腦同意就按住了她的後腦,隨後大腦才跟上速度,及時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動作。

在他的認知裏,有些事一旦發生,就等同於一生的諾言,他並不是不願承諾,只是不確定她是出於感動還是一時沖動。

他的手換了個位置,用了點力把她抱下船頭,“該下來了,坐在這讓我提心吊膽的。”

一夜奔襲,寄虹著實倦了,卻不願小憩,非纏著嚴冰陪她說話,“明天我還有事,一大早就得趕回去,咱們別浪費時間嘛。”

什麽話?說得嚴冰臉紅耳熱的。

天剛蒙蒙亮,寄虹就啟程回青坪了。嚴冰看著馬車遠去,著實心疼,恨不能丟下一切事務和她同歸算了。忽見馬車一晃,停了下來,隨即寄虹跳下車,向他跑來。

他趕緊迎上前去,剛想問:“還有什麽話?”卻被她突然的一個吻撞到九霄雲外了。

吻如蜻蜓點水,一觸即走。等呆若木雞的他回過神來,芳蹤已杳。

他撫著灼燙的臉頰,覺得足夠他回味一輩子了。

辦妥諸事回到青坪,遠遠就看見寄虹等在碼頭,尚未開口,嚴冰臉先紅了。寄虹倒神色平常,不是她忘性大,實在太忙了,坐在車裏都在冊子上寫寫畫畫。

嚴冰瞥了一眼,驚訝道:“貢瓷完成了?這麽快?”這女子又一次叫他刮目相看。

寄虹仍在念念有詞地算數,半晌才感覺到嚴冰略帶怨念的目光,後知後覺地擡起頭,“啊?你剛才跟我說話了?”

嚴冰立刻轉成理解的微笑,“沒有,忙吧。”

“對不起啊,”寄虹歉疚地挽住他的胳膊,“這幾天太忙了,等貢瓷一了我再好好陪你,給你做飯。”

嚴冰看看她親昵的姿勢,覺得這次從茂城回來,他們之間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嗯,你忙你的,我也要先去跟葉墨回報河運的事。”

寄虹皺起眉頭,“千萬要當心,督陶署那件事之後,我總覺得他不會善罷甘休。”

嚴冰送寄虹到霍記,轉去驛館。被晾在門外好久才準入內,見葉墨並無要事,正對著棋譜擺局,棋盤上黑白交錯,顯是自娛自樂好長時間了。

嚴冰壓根不屑與這種小兒科的伎倆計較,照本宣科匯報完畢,葉墨才皮笑肉不笑地說:“對了,忘記告訴嚴主簿,北方傳報,金胡子攻占運河多段,不宜冒險行船,而沿海雖有小股匪賊,尚無大礙,因此經本官再三考慮,決定棄河運選海運,嚴主簿有何想法不妨直說。”

嚴冰目光閃了閃,心下了然。原來葉墨並非剛愎自用,早聽進獻言,只不過耍著他取樂而已。他卻不見惱色,用異常冷漠的口吻說:“那麽下官去茂城更換關書即是。”

葉墨沒見他發飆,不由躥起無名火,假笑也懶得偽裝,“本官要用沙坤和他的船隊,你去辦。”

嚴冰十分意外,疑心他心懷不軌,“放著官船不用,卻要強征民船,葉郎中不怕遭人非議?”

葉墨自有他的道理。官家的船和兵都是紙糊的老虎,真要遇上個危風險浪的,還是沙坤這樣姓“匪”的頂用。但他偏不說明,慢悠悠舉起棋子欲落未落,“難道嚴主簿就不怕遭人非議?私相授受、無聘茍合……”

話未說完就被突然近前的嚴冰驚得住了口,在刀鋒般的目光逼視下,他心頭霍霍直跳,手一抖,指間的棋子掉在棋盤。

嚴冰目光移向棋局,“黑子看似步步進逼,實則外強中幹,只需一著便滿盤皆輸。”拈起白子落在棋盤一處,昂首離去。

過了好一會,葉墨才發覺自己竟然一聲都沒出。

他轉過僵硬的脖子,看見那一子落後,方才難解難分的局勢頓時分明,黑方大敗。他狠狠把棋子掃落在地,“該死!”不知罵的是嚴冰,還是他自己。

當晚嚴冰被曹縣令疾言厲色申飭一番,說不必他去茂城,只要辦理征船一事即可,辦不下來他這個主簿就不必幹了。

嚴冰雖懂得圓融,但坑害朋友的事他是斷不會做的。這趟差事危險得很,又不知葉墨是否別有用心,他不能親手把沙坤往火坑裏推。因此直言拒絕,“縣令如以為下官辦事不力,等下官了結茂城之事,讓賢即是。”

茂城的官船是他定下的,他得親去取消,善始善終。

翌日嚴冰登舟去往茂城,寄虹知他郁郁不樂,臨行前交給他一封信,神秘地笑道:“上船再看。”

船兒剛剛離岸,嚴冰便迫不及待地拆信,上頭只有一副圖畫,簡單的幾個點線連成北鬥的形狀,正中央一顆墨點格外醒目。

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他溫柔地望著這封信,眉眼間俱是笑意。

“小傻瓜,你才是我的北辰星。”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嚴冰回到督陶署,發現鴛鴦杯不見了。

嚴冰:“茶具為什麽換了?”

寄虹:“這個……”

嚴冰狐疑地看著她,“我聽說葉墨來過督陶署,他在這裏都做什麽了?”

如果說葉墨坐過他的椅子,他會不會把督陶署的桌椅劈了?

☆、情人江海別

嚴冰從茂城返回時,看到碼頭上人來車往,正在搬運貢瓷,船頭上指揮裝艙的卻是沙坤。

他心中一沈,命船家駛近,沙坤看見,笑嘻嘻跳到他的船上。

“怎麽回事?葉墨逼你?”嚴冰蹙眉問道。

“就他?也配!”沙坤十分不屑,“老子接活什麽時候論得著別人嚼舌根!”

嚴冰看看服服帖帖裝貨的船員,就知道這是沙坤自願的。心念轉動,忽有所悟,“你是為了……”

沙坤“嗨”地笑了一聲。

嚴冰知道自己猜中了。“你從哪裏聽說的?”

“整個青坪都傳遍了,姓曹的要革你的職。”

嚴冰頗為動容,雖然此刻勸阻已遲,但他仍然嚴肅地說:“這趟不比往日,聽說金胡子橫掃沿海,專劫朝廷的船,很是危險。你不必管我,退了這個差事吧。”

沙坤拍一下他的肩頭,“我只是為你送的那個燈籠。”說罷豪爽大笑,緣著系錨的繩索,躍上高高的大船。

嚴冰無心追索消息是否曹縣令故意放出,默立船頭,只覺翻卷的波浪裹著笑聲,一聲一聲拍打著他的心岸。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啟航那日天色陰沈,風高浪急,並非適宜出航的好天氣。但葉墨堅持這天是黃道吉日,在岸邊大肆祭奠,準備啟程。

最該參與的一眾船員卻趴在船頭玩笑般的看熱鬧,因為他們的老大根本不屑露面。

此時沙坤正在艙中,把伍薇堵在角落,痞痞地笑,“以為你不會來送我,看來還是怕我死——”

“死”字沒說完,伍薇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呸呸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快吐口唾沫!”

沙坤從來百無禁忌,他沒吐唾沫,直接霸道地翹開她的唇。出海的次數數不清,卻頭一次生出了恐懼。

是的,他恐懼,恐懼的由來,是她。當一個人有了牽掛和冀盼才會恐懼,懼怕不能與所愛的人來日方長。

這個吻比任何一次更深入、熾熱、長久,情愫洶湧,卻不是欲望,那是相依為命的親情。

在把持不住之前,沙坤依依不舍地離開,對上伍薇細長的眼眸,那裏面沒有恨,只有愛。

“活著回來,不然我恨你一輩子。”

沙坤擡手,點一點她的唇,按在自己的心房。

沙船緩緩離岸,伍薇攀上最高的堤石,她不在乎船上的葉墨和數百官兵怎麽看她,只想讓船頭那個男人看得更久一些。

在嗚咽的風中,船隊漸行漸遠,變成幾個白點,看不見了。

她才發覺臉上涼涼的,擡頭,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青坪人不喜歡下雨,認為雨水不是吉兆。

貢瓷入海後,霍記同其它窯廠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制海商的貨。海商那邊不斷催促,窯廠這邊又整日到霍記訴苦,說沒有餘錢購買原料了。

寄雲翻著賬本問寄虹,“我瞧著幾個掌櫃的意思是想讓咱們幫襯幫襯。”

寄虹撇嘴,“只怕是趁火打劫多些,這個口可不能松。”

寄雲不悅道:“怎麽這麽說話?他們幾位在焦泰的事上都是出過力的,這個恩情咱們要記得。”

“他們可不僅僅是幫霍家,那是借我的力給自己開道呢。姐姐你心思太單純,外頭的事你不懂的。”

寄雲語重心長道:“那些事我是沒你懂的多,但我懂恩要湧泉相報,仇不能以牙還牙。”

寄虹聽出她話裏的深意,大為不快,“你在責備我心狠手辣?我留焦泰一條命已經夠慈悲了,你難道忘了他是怎麽對父親的?”

“我當然沒忘,可他害死父親,你就要殺了他嗎?那你和他有何不同?我不願我妹子變成焦泰那樣的人。”

寄虹楞怔片刻,竟然無法反駁,氣呼呼走了。

再次召開瓷會大會時,寄虹說,若有窯廠覺得難以為繼的,可以把海商的訂單交給霍記。這話不大妥貼,當場便有窯廠撂挑子了,寄虹非常硬氣地攬了過來。

這下霍記壓力陡增。最繁忙的時候,丘成偏又告假,寄虹正心情煩躁,當著好多工人的面大聲斥責,“難道你比別人特殊不成?告假可以,走了就別回來了!”

丘成驚訝地看著她,像看陌生人似的。

這一整天丘成悶頭幹活,一句話都沒說。晚間守著窯火魂不守舍時,小夏來了。

丘成劈頭就問:“爺爺怎麽了?”小夏從茂城回來後,就又恢覆每日照顧丘爺爺的生活了。

小夏把他按下,笑道:“沒事沒事,爺爺睡著了,我來看看你。”放下手裏的茶壺說:“天幹物燥的,我煮了去火的茶。”

丘成沒心思喝茶,只不停地問丘爺爺的狀況,服藥了沒,吃飯了沒,說話了沒。

小夏耐心地一一作答,“今天好歹說了幾句話,可仍然迷迷糊糊的,把我錯認成你,又把你錯認成女孩,成丫頭成丫頭地叫。”

丘成怔怔的,目光虛飄地落在墨團般的夜裏,也不知在瞧些什麽。半晌才幽幽地說:“我想陪著爺爺。”

小夏忍不住心酸。昨天大夫來瞧病,只留下一句話:“多陪陪老人家吧!”丘成轉身就跑進廚房,好久之後出來時,眼睛紅紅的。

小夏聽說他為告假照顧丘爺爺和寄虹鬧得不愉快,有心安慰,又不知如何開口,撓了撓頭,捧過茶壺,將壺嘴對著茶碗,學著寄虹的聲音說:“我不是有意說那些難聽話的,都是被海商逼得緊了,心裏頭煩得很。你將軍肚裏能駕車,就原諒我吧,我給你斟茶道歉了。”

壺嘴點了三點,像是個小人兒彎腰致歉似的,順勢倒出一杯茶來。

丘成忍俊不禁,“不是‘將軍駕車’,是‘宰相撐船’。”

小夏笑呵呵把碗捧到他面前,“是了,那你更得喝了這杯茶啰。”

暖暖甜甜的茶水入肚,丘成心情好了許多,半開玩笑地誇小夏可以去當皮影藝人了。

小夏被誇得欲要飛起,順桿爬地獻寶說:“喜歡的話,我現在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哈。”

手腳麻利地把壺碗杯擺成三足鼎立之勢,清了清嗓子,把那只大碗和小杯乒乒乓乓撞了幾回,捏著嗓子做惶恐聲,“哎呀呀!不得了,金胡子好厲害,咱們官軍打不過,速速逃命去吧!”

茶碗一搖三晃,“哈哈哈!一幫中看不中用的窩囊廢!還不如俺這個土匪經打!”

茶杯踉踉蹌蹌跑到茶壺跟前,大驚失色道:“哎呀呀!不好!那是北邊的叛軍,更打不過,這可怎麽辦?”

小夏握住茶壺,腆起肚子,學著戲臺上大將軍口氣說:“爾等見到本王還不速速投降!”

茶杯立刻翻倒,“投降,投降,我們都投降。給乾王……不,給皇上磕頭——”

丘成本來一直笑瞇瞇的,聽到這裏嚇了一跳,立刻將他的嘴捂了個嚴實。

他的唇觸到指腹的繭,雖然粗糙卻依舊柔軟纖細,和尋常男子完全不同的一雙手。不知怎的,他的思緒飄到之前那個意外之吻上,耳根子就紅了。

丘成似乎也覺察到氣氛有些小暧昧,臉上微微一紅,放下手來,略羞窘又惶恐地說:“不要亂說話,那可是吃不消的罪名。”

小夏不像丘成在宮裏學過規矩,說話很是口無遮攔,“不是我亂說,是少爺說的。他還說乾軍形勢跟砍竹子似的,官軍頂不住了,南邊又有金胡子在後方搗亂,各地卻只管搜刮百姓,說不準過不了多久,‘乾’就姓‘皇’了。”頓了頓,認真地望著丘成,“你在宮裏的時候見過乾王嗎?他是個好人嗎?”

丘成啼笑皆非,“沒有,就算見過也看不出是好是壞啊。哪一個穿龍袍,老百姓的日子還不是照常過,好壞又能怎麽樣?”

小夏默然片刻,小聲說:“官窯那個案子,少爺說,現在的朝廷是不會平反的。我想,若是……”他擡眼望向丘成,“那少爺和你,還有丘爺爺,不就能翻身了麽?”

丘成嗓子熱辣辣的,說不出話來。這想法很幼稚,卻幼稚得如許美好。

兩個人沈默相對,過了一會,小夏雙手捧住茶壺,微微壓了壓壺嘴,像是點了下頭,然後無比真誠地說:“朕……赦你們,無罪。”

丘成發現,自從小夏來到丘家,自己似乎越來越愛哭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霍記日夜不停地趕工時,接連下了好幾日的大雨,瓷土礦和窯廠不得不停工。

海商那邊鬧翻天,瓷會內部也不可開交。眼看就年底了,各家等著銀子過年關,都來找寄虹要求她履行承諾。

寄虹問嚴冰朝廷的造辦資銀有沒有消息,嚴冰半開玩笑地說:“大概改朝換代了能有幾分指望吧。”

寄虹也隨著玩笑道:“看來等不到改朝換代,霍記和彩虹就要一朝跌回建朝前了。”

兩人相視大笑,苦中作樂,別有滋味。

笑罷嚴冰換上嚴肅的神情,“這筆銀子我幫不上忙了,如今督陶署是自顧不暇。”

寄虹驚問:“貢瓷出事了?”她以為沙坤路上遇險。

“不是,我估計沙坤尚未入內河,還沒收到驛站的消息。昨日卻得了朝廷的命令,又要青坪出力協餉,這次單指名瓷商,要二十萬兩白銀,直接送到林老將軍大營。”

寄虹咒罵了一聲,“朝廷不中用,要逼死老百姓麽?”

嚴冰神色極為凝重,“雪上加霜的是,招兵的敕令已經下到青坪,百姓恐怕……好日子到頭了。”

“招兵?茂城大軍不是已——”她突然頓住,驀地了悟,所謂招兵,其實是抓丁啊!

她沒有經歷過戰爭,然而只要想一想不久的未來,青坪街頭骨肉離散、哀哭送行的場面,她就感覺陣陣發冷。

忽然握住他的手,牢牢地,仿佛他會被搶走似的,“你不會……”

“不會,只招民不招官。”但他沒有一絲一毫欣慰之色,她亦然。

即便此時此刻能夠暫時置身事外,誰知何時便會大禍臨頭?

☆、問女何所思

這是丘成最開心的幾天。

因雨停工後,他從早到晚陪在爺爺身邊。丘爺爺狀況似乎略有好轉,昏睡的時間比之前少了。這日更難得地十分清醒,對丘成說了這幾個月來第一句完整的話,“想去窯廠。”

盡管依舊口齒不清,但丘成激動地簡直要落淚了。

他背起爺爺,一手打著傘,走進瑟瑟秋雨。他從前也背過爺爺的,那時感覺頗為吃力,但現在,背上輕忽忽的,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一樣。

窯廠空無一人。他把爺爺放在木棚裏的長凳上,緊挨著坐下,讓爺爺倚靠著自己。

正對面便是窯膛,此時沒有點火,但丘爺爺原本無神的眼中卻燃起小小火焰。那是他奉獻了一輩子的地方,是他的根,他的魂。

丘成指點著棚中零星堆積的幾處瓷器,跟爺爺解說這是什麽,那是什麽,爺爺很高興的樣子,不斷地嗯嗯啊啊應和。

停了一會,他輕聲道:“爺爺,嚴主簿、霍掌櫃和我準備重燒冰紋瓷了。”

丘爺爺目光一亮,用力地咬著舌頭說:“真、真……的?”

“真的,千真萬確。成兒永遠記得您的話,咱們丘家在冰紋瓷上丟的名,就得在冰紋瓷上尋回來。爺爺,你養好身子,看我讓丘家揚眉吐氣的一天。”有爺爺看著他,丘成覺得自己幹勁十足。

丘爺爺半邊身子極力地傾斜,一只手抖動著艱難擡起,丘成忙握住,看他目光直直盯著自己,便把那枯枝般的手按在自己臉上。

丘爺爺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面頰,一大顆渾濁的淚水滲出眼角,幾不可聞地說:“受苦了,成丫頭。”

這三個字,像穿越了隔世經年,從遙遠的童鄉而來,一下擊中心底最柔軟隱秘之處,淚水奪眶而出。“不苦,爺爺,真的,不苦……”只要有爺爺相伴,再苦都是甜。

丘爺爺扯動著嘴角,發出模糊的音節,“夏……”

丘成誤會了爺爺的意思,“今天有我陪您,小夏沒來。”

丘爺爺著急起來,越急越說不出,臉上的肌肉都顫抖著,用盡全力卻只能一字一字地蹦出來,“夏……好……你……他……”

丘成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附和著說:“是,小夏很好,我知道。”

丘爺爺十分開心,目光清明起來,慈愛地望著丘成,望了很久很久,含著無限眷戀與不舍。很久之後,異常清晰而順暢地開口:“成丫頭,好好的。”然後大大松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使命,最後的使命。

他不再說話了,帶著滿足的笑容靠著丘成,目不轉睛地望著窯膛,好像要把自己的靈魂融入那裏的每一磚每一炭、每一個碎片中去。

丘成徐徐講述冰紋瓷的制作細節,他不是要爺爺指點,只是想讓他高興。講著講著想起來,“爺爺,我們已經小成,我去拿給您看好不好?”

丘爺爺含笑看著他。

丘成站起,小心地讓爺爺靠在案邊,飛快跑去庫房,找到冰紋瓷,邊往回跑邊欣慰地盤算,曾見過那種帶輪子的椅子,明天就去買一個,以後可以常常推著爺爺到窯廠,爺爺心情好了,病就好得快;還有爺爺嚼東西不利索了,他得跟小夏學學蝦茸粥啊瘦肉粥啊的做法,容易咽又補身子;還有……

他跑進木棚,興高采烈地把瓷瓶捧到爺爺眼前,“爺——”

丘爺爺仍然帶著那恒久不變的笑容,但,已經闔上雙目。

“啪”地一聲,瓷瓶摔得粉碎。

丘爺爺去了,帶著冤案未了的遺憾,帶著家敗未興的遺憾,帶著未能親眼看到丘成成家立業的遺憾,帶著許許多多遺憾和牽掛,靜悄悄地去了。

下葬那日,丘成拒絕旁人的幫手,獨自一人一鍬一鍬地蓋土,然後跪下磕頭,額頭深深抵著泥土,長久不起,仿佛化作墓碑。

期間寄虹被姚晟派人急急叫走,說是海商結夥上門討債。嚴冰讓小夏和伍薇等人送丘成回家,而他自己獨立墓前,任風吹過潮濕的臉。

丘成把自己鎖在屋裏,誰勸都不回聲。兩天之後,外頭沒有聲音了,他打開門,意外地發現小夏仍守在門邊。

小夏看著眼前一身縞素、形容憔悴的丘成,心裏十分難受,剛想說句安慰的話,丘成緊繃著臉與他擦肩而過。

小夏像被主人丟棄的小狗似的,顧不得自傷,慌忙跟了上去,一路不時偷眼瞧著他的神色。

丘成緊抿著唇,面無表情,看不出特別悲痛的樣子。這恰恰是讓小夏最為擔心的,哪怕痛哭流涕,或者萎靡不振都好啊。

但他偏偏發瘋地幹活。來來回回地扛炭筐,搬瓷坯,拆窯門,一個人幹了好幾個人的活,工人見他一副要把自己累死的模樣,都不敢勸阻。

小夏也不勸,只是寸步不離,他幹什麽,他也跟著幹什麽。

丘成穿上厚衣厚鞋,以布遮面,在手上纏幾道布條,矮身進入窯膛,把匣缽一件一件遞給外頭接應的小夏。不知疲倦地搬了一個時辰,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工人穿戴好厚衣,準備進去換班,他卻不肯出來。

又過去一個時辰,裏頭的熱氣連窯門邊的小夏都受不住了,頭昏腦漲眼冒金星的,一邊咬牙硬撐一邊喊丘成出來休息一下。

丘成全沒聽見似的,悶頭苦幹。小夏目光追著他,看出他的手在發抖。這樣不行,會出事的。

“丘成,”小夏喊:“你出來,替——”

“換”字沒出口,就見丘成身子一晃,突然往後栽倒。

窯膛地上遍布灼熱的炭灰,倒下去就是烤乳豬哇!小夏來不及細想,一個箭步沖了進去,從背後張手抱住半昏的丘成,然而丘成後倒的勢頭太猛,一下把小夏壓倒在地。

倒地的剎那,小夏緊緊把丘成護在懷中,屁股和後背與炭灰實打實來了個親密接觸。

在身後人一聲“哇”地痛呼裏,丘成猛地清醒了,大驚失色彈跳起身,用兩輩子都不曾使過的力氣一把拎起小夏。

小夏覺得後半面大概已經烤熟了,連嚇帶疼使不出一絲力氣,任憑丘成架著他往外狂奔。貼著丘成的胸膛,他一邊呲牙咧嘴,一邊胡思亂想,唔……為啥同樣是平的,丘成的胸脯就比他的……軟……那麽一點呢……

窯外的工人看到這幕慘劇,趕緊跑到窯門邊把小夏接過來,簡單處理一下,擡上馬車直奔醫館。

丘成握著小夏的手,一路上都沒松開。駕車的工人聽著小夏一會哇哇亂叫,一會嘿嘿傻笑,納悶地想,難道腦子也燒熟了?

到了醫館,大夫小心地除去他的衣裳,後背滿目水泡,跟烙鐵燙過一樣。小夏一邊哼哼,一邊還開玩笑,“哎,丘成,你別看你別看,我還是喜歡別人看我的正臉,好看點。”

大夫正脫他的褲子,丘成默不作聲地別開了臉,轉身的時候,小夏看見他擡起袖子好像抹了一把臉。他忽然覺得背上一點也不疼了。

可不麽,麻木了。

小夏被送回家中,嚴冰擺出家長的架子數落他,“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沒穿行頭別進窯?挺能耐啊!”

“要罵罵我吧,是我沒守規矩。”丘成說。

“不不,別罵丘成,他已經夠傷心了。”小夏努力扯出一個表示“我很好”的笑容,不過看上去不像是很好。

這兩個人的話有點歧義啊!嚴冰不是個遲鈍的人,小夏那股熱乎勁他是瞧在眼裏的,如果丘成是女孩,他早撮合他倆了,但現在……這是什麽情況?他看著丘成一勺一勺地餵小夏喝藥,一頭霧水地站了會,才後知後覺地接收到小夏怨念的目光。

盡管莫名其妙,嚴冰還是自覺地把屋子讓給了他倆。

“對不起。”丘成認真地說。

“應該是我謝謝你呢,要不是你及時把我拉出來,現在躺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只烤乳豬了。”小夏咧著嘴,在笑和痛之間無縫轉換。

丘成擰成幾道彎的眉頭並沒有更平展些,“我寧願是我,自己造的自己受,不牽累誰。”

小夏心裏背上疼成一鍋粥,分不出哪個更疼。安慰的話有很多,但對切膚之痛其實都是蒼白。他看著內疚自責的丘成,心裏那句話終於開了閘,“丘成,你別難過,爺爺走了,還有我,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你說什麽?”丘成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麽。

小夏方才是不假思索真情流露,一被丘成捉到端倪,忽然慌張起來,語無倫次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不喜歡男——不是不是,其實也喜——不不,不是那種喜歡,是那種……”究竟是哪種,大概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他懊惱地錘了下瓷枕。

丘成迷惑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轉到瓷枕,不禁一怔。瓷枕是玲瓏窯廠所出,他親自燒造的,圖案是兩個男子,十分恩愛的樣子。

他心中半明半暗,似懂非懂地盯著小夏,仿佛要將他看個明白。

小夏順著他的目光瞧去,頓時面紅耳赤,飛快把瓷枕遠遠拋了開去,“這這這不是我的,是少爺買的……”那為何會出現在他床上?“我、我……”

丘成及時開口,算是替他解了圍,“你剛才說,想一直陪著……做什麽?”

“做……”想做少爺和霍二小姐那樣的知己,但,那是不可能的。

“朋友。你讓我做你的朋友,就很好了。”就很好了。只有這麽一點點卑微的願望而已。

朋友有很多種,他指的是最普通的那種,但丘成聽懂了他隱藏的話外音。許多片段突然像夜裏的窯火漸次點亮,意外的接吻、深夜的“茶壺戲”、任勞任怨的照顧、奮不顧身的撲救,以及明明不喜卻又夜夜對臥的瓷枕,連成一條目標明確的線,指向他從來不敢、也覺得永不可能涉足的那個方向。

他不知該作何回答,許多念頭浮起又沈下,其間有個聲音響亮地說:“夏……好……你……他……”

他驀地領悟到爺爺的意思:小夏很好,你和他成個家吧。

那一瞬間,心裏軟得一塌糊塗。

“小夏,其實我……”

“小夏!”恰在此時,寄虹和嚴冰推門而入,打斷了丘成的話。

那短暫一刻不知從何而起的沖動,倏忽煙消雲散,理智占據了上風,丘成緊緊閉上了嘴。

嚴冰敏銳地發覺氣氛有些怪異,但寄虹未留意丘成的表情,問過小夏的傷勢,又問丘成:“你沒傷著吧?”

丘成搖搖頭。

“那你今晚能上工嗎?”

丘成未及答話,小夏就抱打不平了,“二小姐,他兩天沒合眼了,心裏又難過得很,剛才都昏倒了,你還要逼他上工?你心裏只有窯廠嗎?”

寄虹瞪大了眼睛,“小夏!你……”

小夏自己受些氣沒什麽,可就是看不得丘成受委屈,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哪裏說得不對嗎?”

嚴冰急忙擺出家長的做派,擋在中間隔開兩人的瞪視,“都不許說了。”示意寄虹回堂屋去。

丘成說:“我這就回窯廠。”沒跟小夏打招呼便出了屋。

嚴冰跟出來,“別勉強,我建議你好生休息幾天。寄虹的話別放心上,她其實挺關心你的。”

丘成搖頭,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你既然叫我‘大哥’,什麽話都可以講給我聽。”

丘成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轉過身來,“嚴大哥,你說女子能幹火工嗎?”

“怎麽問起這個?”嚴冰覺這個問題莫名其妙,但還是認真回答:“我從沒聽說過。”

丘成手按在院門的門閂上,出神地望著眼前的某處,手底下無意識地拉來推去,心裏也跟著拉鋸一般。

過了好久,他終於停下手中動作,緩緩撥開門閂。“嚴大哥,替我跟小夏道聲歉,窯廠事忙,我以後不來看他了。”

這又是什麽情況?

回到屋中,寄虹悶悶不樂地抱怨,“小夏和玲瓏都那麽說我,可他們壓根不知道現在是火燒眉毛的時候。前幾日小十萬的工銀散出去,霍記就成了個空架子。若是海商的貨再交不上,那我就得摘匾了。”

嚴冰看她嘟著嘴,小女兒情態十足,原本想要說教的心思全沒了,只笑微微地看她。

寄虹也覺出自己像在跟他撒嬌呢,訕訕住了口,隨手拿起桌上的一疊紙胡亂翻看,卻見幾十頁都是密密麻麻的鮮紅指印,驚訝地看向嚴冰,“這是……”

嚴冰苦笑,“當官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接到萬民書。”

寄虹就明白了。再看書上所言,不出所料是協餉與招兵二事,民怨深重。

她愁雲慘淡,他何嘗不是步履維艱?

可她問起情形,他只一筆帶過,“還好。”又揚起笑容,“不說這個了,有個好消息,貢瓷順利抵京了,沙坤的船隊已經返程,年前準定能到青坪。”

寄虹大喜,“那真是好,薇姐能和沙坤過個團圓年了。”

然而,沙坤的船隊年前並沒有到,過了年依然音信全無。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約約約約約約約”的兩個地雷,比心~~

☆、乍見翻歡夢

伍薇每天到衙門口等消息,從第一班驛馬進城等到城門落鑰。

嚴冰到縣衙時,不出意外又看到她早早立在角門外,不遠不近,不引人註目,但也無法忽視。

伍薇照例問他:“有消息嗎?”

“從前幾日收到船隊在白嶺被劫那個消息之後,就再沒有音信了。”嚴冰沒把人員全部失蹤的消息告訴伍薇。

她平靜地點點頭,把目光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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