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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斂財不要靠督陶署。”

只要對嚴冰無礙,金差銀差都與她無關。寄虹放下心來,問起會長改選的流程。

嚴冰視線追著工人的身影,方才短短一瞥間,覺那筐中頗像白嶺特有的礦土,隨即暗笑自己八成是思鄉情切老眼昏花了,青坪離白嶺幾千裏地,怎會有人巴巴地從白嶺運土過來。便拋開這個念頭,與寄虹討論會長改選之事。

隔日瓷商雲集督陶署,嚴冰提出瓷會不可無長,請眾人擇能選之。

幾名頗有聲望的人交換一下眼色,方掌櫃起身道:“會長之位霍家曾連任多年,期間瓷會欣欣向榮。如今霍家後繼有人,不僅將青瓷發揚光大,博得太後盛讚,為青坪揚眉吐氣,並且德才兼備,將絕技傾囊相授,在座許多同行皆有惠及。方某力薦會長之位重歸霍家,亦是我等共同之願。”

玲瓏頭一個讚同,又有幾人也隨即應和。

呂坷陰陽怪氣地說:“自古哪有女子淩駕於男子之上的道理?要反天嗎?”

嚴冰淡淡掃了他一眼,“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莫不臣服鳳璽。難道你卻有貳心,圖謀反天不成?”

呂坷瞬間面無血色。他本來就事論事說的是寄虹,嚴冰一竿子把他架到太後的前頭了。要知如今叛軍正是打著“撥亂反正”的名號,他這等同於叛軍之列,那可是株九族的大罪啊!登時冷汗涔涔,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我……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麽居高位者不拘男子女子,以才論之,呂公子想必認同?”

嚴冰語氣甚是隨意,但呂坷已嚇得快要滑到地上去了。“認……認……認……”

嚴冰溫和地笑道:“認同最好。”轉向眾人,“諸位也都認同吧?”

他這一招殺雞儆猴高妙得很,這種時候誰還敢否認?反正會長誰當不是當,再者,投了她的票並不見得日後一定聽她的話。於是,在“上下一致”的呼聲中,唱票結束,小吏高聲總結,“共收到一百零三票,霍家得八十九票。”

這是青坪瓷史上最高票的一次當選,但其中多少真心實意,多少半推半就,就不可知了。

寄虹笑盈盈起身,向眾人團團一福,禮未行畢,就聽門外有人道:“已經結束了麽?不是刻意避著本官吧?”

隨著話聲步入兩人,一人是曹縣令,一人身著寸徑雜花寬袖青袍六品公服。

寄虹看見那人,笑容剎那冰凍,僵立當場。

作者有話要說: “義絕”是古代離婚形式之一,律法記載,婚內暴力可判義絕。

☆、六品與九品

曹縣令向眾人介紹,“這位是工部葉郎中,奉朝廷旨意,特來督辦瓷務。”

眾人紛紛施禮,寄虹卻呆若木雞,仍保持著方才欲行福禮的姿勢。

剎那之間,往事撲面而來,曾經那個決絕遠走的葉墨與此刻這個衣錦榮歸的葉墨重疊一處。百種滋味在心頭,說不清是感慨、愕然,還是尷尬。

曹縣令向葉墨介紹嚴冰,又轉向寄虹,尚未開口,葉墨笑容可掬走上前,“霍小姐不必多禮。”伸手欲攙。

嚴冰的目光閃電般刷地射過來。

同時,玲瓏大聲地咳了一聲。

寄虹如夢方醒,急忙退後一步,避開葉墨的觸碰,重新施禮。

葉墨似不在意,同曹縣令落座。嚴冰摸不透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欽差是何用意,像是突擊檢查,卻又一言不發,在聽曹縣令介紹青坪瓷行的情況間隙,時不時看一眼寄虹,明目張膽,毫無忌諱。

嚴冰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快要射出刀子了,可葉欽差似乎毫無所覺。他向寄虹使眼色詢問,她卻偏過頭去。真真氣人。

簡短的會面就在三個人你來我不往的眼神裏結束。末了,葉墨才發話,“本官此次前來,是奉了朝廷的一項旨意。今日鞍馬勞頓,就不在這耽擱了。”揚長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有認出葉墨的人心想,曾經那個寄人籬下見人未語笑三分的葉小郎君如今不僅官做大了,譜更擺大了。

寄虹出得門來,被雨擋在廊下,略站一站,卻被玲瓏拉到廊角。

她神神秘秘地問:“你打算怎麽辦?”

寄虹一頭霧水,“什麽怎麽辦?”

玲瓏舉起左手,“嚴九品,”舉起右手,“葉六品,”晃晃兩只手,“你選哪個?”

寄虹被氣笑了,一巴掌拍掉右手,“你不早知道我跟他一刀兩斷了嗎?”

玲瓏故意端詳著“競爭失敗”的右手,“可我看他好像沒斷幹凈啊。”

寄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打轉,“這個不必替我操心了,你自己的事怎麽不上心?”說著朝門邊努努嘴,“簡直七十二孝夫君,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大東遠遠站在院外的馬車邊,看玲瓏正與寄虹說話,似乎不敢過來打擾。玲瓏沖他揚揚手,大東立刻拿著傘歡快地跑過來。

寄虹說:“前幾日你娘還旁敲側擊地問我,知不知道你究竟在等什麽。我倒想說說你,氣歸氣,總要有個度,當心這麽好的男人被你趕跑了。”

玲瓏有些悵然,“我不是生氣……”這時大東已到跟前,她便停口,向寄虹身後一指,“接你的人在那兒呢,我不請你同行了。”

大東與寄虹道別,撐著傘將玲瓏扶上車,駕車走遠了。

這邊寄虹也被嚴冰拉上車。他憋了一路,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你認識那個葉郎中?”

寄虹聽他一副質問的語氣,心中不悅,“你什麽意思?明說好了!”

“若不認識,他幹嘛叫你‘霍小姐’?獨獨對你——”他頓了頓,尋了個較為委婉的說法,“——格外在意?”

這一句正戳中寄虹的痛處,她尤其擔心葉墨對她“格外在意”,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反擊回來,“用不著這麽含蓄委婉的,幹嘛不拿出你原來的唇槍舌劍來,直接汙蔑我勾三搭四好了!”

“你……”嚴冰真被她氣著了,有這麽汙蔑自己的嗎?

寄虹不給他解釋的機會,還沒到霍記,就跳下馬車,頭也不回進了門。

這樣小氣的男人,真真氣煞人。

關上門,心裏卻不禁犯起嘀咕來,葉墨這一趟究竟為公還是為私呢?

寄虹這邊心事重重,那邊玲瓏也思緒紛紛。聽著馬車外泠泠雨聲,想起寄虹的問話,不由挑簾看向車前的男人。

曾經出神入化的執刀之手此刻為她執鞭,同樣一絲不茍。

看到他身上的蓑衣有些歪斜,她探身幫他整好,他回頭,並沒開口,只憨厚一笑,擺手示意她坐進去。

她便順從坐回車廂,放下車簾。大東這才開口,說起窯廠的事,兩個人有商有量,似乎全無隔閡。

但只有她聽得見心底深深的嘆息。當他們隔著這重簾幕時,像是親密無間,挑開之後,反而如隔重山。

大東一直把她送到臥房門外,沒讓她淋一點點雨。她打開門,他卻沒有走的意思。

玲瓏詫異,“還有事?”他和她之間,除了窯廠的事,再沒有其它話題。

大東張了張口,終究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

玲瓏並沒有十分失望,她原本也沒有十分期望。

正對床頭的鏤空雕花櫃中珍而重之地收藏著一個嶄新的痰盂和一尊半舊的佛像,曾經被她當寶貝一樣小心呵護。望著它們,她不由憶起結識寄虹那天,她說會讓大東親手雕一尊佛像給她,還說會讓他親自送給她。

那時自己是多麽歡欣雀躍啊!但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淡忘了。

房門被敲了幾聲,打開門,卻是大東。

玲瓏覺得他今天有點反常,“有事就說嘛,來來回回的做什麽?”

大東直楞楞看了她一會,仍是一個字都沒蹦出來,只好把手裏的錦盒往前一杵。

玲瓏狐疑地打開錦盒,裏頭躺著一尊雕像。乍一看她以為是他新設計的佛像樣式,又莫名地覺得熟悉,仔細端詳片刻,突然目瞪口呆。

分明就是她啊!

眉眼發式與她十分神似,衣裙是那套白蘭綠葉衫——她第一次穿在他面前的那套。

他還記得,他都記得。

她捧著錦盒,雙手竟然微微發抖。

他的右手一直未能恢覆如初,故而佛像人像一類要求雕工極其精細的瓷器他早已放棄。可為了她,他又重拾舊藝。她深深明白,這對他是多麽艱難。

她能想象,無數個夜晚,燈下的他揮汗如雨,一次次失敗,一次次重頭再來,一刀一刀刻下他的誓言,最後煆燒成永恒。

他木訥寡言,但這禮物勝過萬語千言。

她輕撫他的右手,“疼嗎?”

他的臉騰地紅了,忙不疊地搖頭。其實方才還疼來著,被她一碰就一點也不疼了。

“你……”他停了下,像是回憶練習過多遍的臺詞似的,深吸口氣,“我要有不好,你只管罵我。”

這話沒頭沒尾,但玲瓏聽得明白,對他而言,幾乎算是求婚了。她心跳如擂,望見他難得地不閃不避,與她對視,眸中的期待熾如窯火。

她開口,卻不是應諾。“大東,我問你,你為何想要娶我?”

大東一臉懵懂。

“為承諾?為彌補?為感謝?為被逼奪擂無法下臺?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她希冀大東能回答出“別的什麽”,然而他更加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用你入贅,不用你承擔責任,不用你履行諾言。如果一切束縛都沒有了,回到最初,你依然想要娶我嗎?”

永遠慢半拍的大東在片刻楞神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必須立刻馬上飛快地給出肯定的答覆。

然而玲瓏已經從期望到失落到失望,瞬間百轉千回化為一聲嘆息,“你想清楚再回答。”然後關上了門。

門外的大東癡癡地站著,不知過去多久,他對著冰冷的門板無聲說出一個字。

然而他的心聲卻被雨聲淹沒了。

雨季是青坪瓷行的難季,礦廠與窯廠不得不時常停工避雨,產量銳減。眼瞅著雨又下了一整夜,到拂曉方住,寄虹急忙趕去窯廠,果然因雨耽擱了入窯,這會丘成正組織工人加緊趕工。

寄虹問:“海商的訂單能不能按時交貨?”

丘成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只要沒有突發狀況。”

寄虹總覺心裏頗不安定,在窯廠漫無目的走了幾圈,在洗土的工人身邊看了一會,推開他說:“你去忙別的吧。”

挽起袖子,接過他的長木棍,探到缸中徐徐攪動。洗土缸有半人高,裏頭是粗礦土和水,混合後,靜置沈澱,經過濾去粗取精,這樣的過程要反覆多遍才能得到足夠細膩的制瓷用泥。

寄虹看到洗土缸上標記著“三”字,說明已經洗過三遍,對普通青瓷來說完全可以進入下道工序了,但這個不同,她格外謹慎,格外在意,和丘成商量決定多洗一遍。

灰白的泥水在中央形成小小的漏鬥狀的漩渦,她的心緒隨之旋轉,漸緩漸止,和著瓷泥漸漸沈靜下去。

半浮半沈的細小微粒中,一道陰影投在其中。

她看著水中的人影,“又來氣我嗎?”

☆、覆水欲重收

寄虹語氣嬌嗔十足,聽得嚴冰心都酥了。他湊近一步,“我知道你和葉墨是怎麽一回事了。”

她手中的木棍“咣”地掉入水缸。他知道了?那他會怎麽想她?她無端心虛起來,完全不敢看他的表情。

“其實你早知葉墨是焦泰的妻弟對嗎?又有什麽好瞞我的。這趟差事即便不是巧合,他也肯定已經知曉焦泰下獄之事,因此昨日行為才古怪難解。”話雖一本正經,語氣卻帶著討好的味道。

原來只查到這個。想想也是,霍葉兩家結親又不是公主嫁皇子,還能有多少人知道。寄虹松了口氣,睨他一眼,“我不說,你不也查得挺快嗎?”

能不快嗎,她嘔氣一會,他一夜難眠。“那你……”他似乎有點難以出口,咳了一聲,“……不氣了吧?”

對心高氣傲的他來說,這就是難得的道歉了。她心情大好,嘴上卻不饒人,“誰耐煩跟你一般見識?你那少爺脾氣也該收一收了。”忽然心中一動,他昨日亂發脾氣,不是吃醋吧?不由撲哧笑出了聲。

這一笑陰雲便散了。嚴冰眉頭舒展開來,心想你的小姐脾氣才該收一收呢。這話當然不敢出口,換了戲謔的口吻說:“要是收不了呢?”

“收不了嘛——”她拖長了聲音,媚眼如絲地笑著,將腳邊的一個小石子輕緩踢了開去,“那我就把你踢得遠遠的。”

分明不是什麽柔情蜜語,嚴冰卻直甜進骨子裏。心裏有只小獸躍躍跳動,蠱惑著他做點什麽,微擡起手,又怕唐突佳人,只得壓下胡思亂想,顧左右而言他,“木棍掉進去了。”

“還不是給你嚇的。”寄虹探手入水。

“我來我來。”嚴冰殷勤地去撈木棍,看到翻攪起的泥水,“咦”了一聲,丟開撈起一半的木棍,撈出一把和著水的稀泥細細一瞧,果然沒有看錯!驚訝失聲,“這是——白瓷土?白嶺的白瓷土?”

她微笑。

他不解,“就算你想做白瓷,青坪亦有可用之礦,何必舍近求遠,單運費便翻出十倍不止,何苦來哉?”

寄虹本想暗中進行,功成後給他個驚喜,既然撞見了,便不再隱瞞,招手道:“你來看這個。”領他到配釉區。

釉土和瓷土類似,正在盆中靜置。嚴冰蹲下,在盆中虛撈了一把,釉水滑過指縫,涼颼颼的。

他怔怔望著掌心殘留的點滴釉水,有個念頭流星般劃過心頭,那樣灼熱,他竟不敢觸碰。

良久方才擡眸,對面,一雙溫柔的眸子正守候著他。

“這是……這是……要做……”他一貫冷清的聲音此時竟微微變調,幾乎是一字一停地念出那三個字,“冰,紋,瓷嗎?”

同樣的瓷土與釉土曾千萬次滑過他的手掌,怎麽可能忘懷。

寄虹也撈了一把釉水,愛惜地撫摸著,目光亮得驚人,直望進他眼底,“冰紋,我想看看呢,它風姿絕代的模樣。”

他急忙低下頭去,藏起眸中猝不及防的波光。卻依然感覺到她的目光熾熱如火,照亮他蟄伏的靈魂。縱使他賤如土石,她亦視如珍寶。

只有她,唯有她。

水面波動,她的手忽然被另一雙手在水底捉住,她有些羞澀,微微動了動,他卻握得更緊。

此生都不想再放手了。

嚴冰修改了之前丘成從爺爺口中聽來的冰紋瓷配方,告訴寄虹要旨不在於原料產地,而在於瓷坯和釉料厚薄粗細的配合與火候的掌握。兩人膩到中午,寄虹親自下廚,看嚴冰饜足的吃相,她得意地以為自己的廚藝突飛猛進了。

正說笑間,下人稟報有衙役上門。寄虹詫異地看向嚴冰,嚴冰也不明就裏。兩人到得門前,衙役先向嚴冰行禮,才向寄虹道明來意,原來他是驛館的,奉葉墨之命前來請她會面。

嚴冰以為他漏說了什麽,特特追問:“有否請我?”

衙役恭敬道:“葉郎中只命小的請霍會長一人。”

寄虹見他蹙起眉頭,以為他又鬧脾氣,對衙役說容她換身衣服,向嚴冰使個眼色,回到後院,揶揄道:“官老爺請見面也值得攀比麽?”

嚴冰失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合規矩。”

“瓷會會長本就擔著官府與商戶溝通之責,他要議瓷務,請我前去不是理所應當?”這番話與其是說給他聽,更像是她安撫自己的借口。

“於理倒也說得過去,不過通常欽差督辦瓷務都會大力倚仗地方上的督陶官,越過地方官直接與民間商會會面的我從未遇過。”還有未曾說明的一層,官員單獨約見良家女子,於情不合啊!他思忖著說:“總之你多加小心,保不定他會因焦泰之事為難於你。”

她便明白,恐怕葉墨是別有用心。但既做了會長,沒有推脫之理,換了身見官的體面衣裳隨衙役去了。

嚴冰本欲陪她同行,但想到葉墨若有事通知自己必會派人去縣衙,故而讓小夏跟去驛館守著,他自回縣衙,若無事再去驛館接她。

幸虧他安排了小夏,因為衙役壓根就沒去驛館。

藍呢小轎一路晃晃悠悠,轎中的寄虹思緒也跟著起伏不定。昨日玲瓏和方才嚴冰的話輪番過耳,叫她郁郁難解。葉墨此番見她,是翻舊賬還是算新仇呢?

翻來覆去,竟連該以何種態度見他都躊躇不決,不禁啞然失笑,嘆自己何以如履薄冰起來?索性全拋開去,兵來將擋好了。

這才有心情撩開窗簾看一看街景,卻傻了眼,外頭青河一碧千裏,帆桅林立,居然到了碼頭。

“敢問差大哥,咱們不去驛館嗎?”

“葉郎中不在驛館,”差役伸手一指,“在那裏。”

碼頭泊著一艘描金繪彩的畫舫,四面桃粉紗幔輕搖緩擺,微送旖旎。

衙役引寄虹上船,她雖不了解官場習俗,也覺畫舫不是談正經事的地方,猶豫不前。在衙役的催促聲中,她只得既來之則安之,強迫自己定下心來。

登上船頭才聽見紗幔中傳出婉轉的曲調,竟是戲子低聲吟唱,她沒聽清是哪一出戲,只覺唱腔清脆,和著河風送入耳中,涼人心意。

婢女從內挑簾,寄虹入內,她們便垂首退下,早得了囑咐似的。於是船中只餘她與葉墨。葉墨身著便服,少了昨日公服烘托出的威壓,多了幾分親和,很隨意地坐著。

不論往日如何親厚或怒恨,現今他是官她是民,總得小心應對。她俯身行禮,他待禮將畢才施施然站起,笑道:“你我何需見外。”說著將手一托,狀似無意地撫過她的手指,那只手卻極快縮了回去。

寄虹口中稱謝,打量他笑吟吟坐下,並無慍色,似乎方才當真無意,她才松了口氣。

葉墨請她入座,她推辭不過,剛在對面坐下,便覺船身一搖,雖被紗幔擋住視線,她也知這是啟航了,卻不知嚴冰是否知曉她的所在。

只坐兩人,寬敞的空間顯得空曠,被垂幔隔開的一端隱約可見一個曼妙的身影展袖曼舞,此時沒有了碼頭的喧鬧,歌聲越發清晰,繚繞於二人身間。

葉墨為她添酒,她只謝不飲,他也不勉強。“此行內眷留於京城,且如今身份不能再與姐姐同住焦家,獨個待在驛館甚是無趣,不免念著鄉音故曲,你也一起聽聽看唱得可好。”

他言語溫和,這番解釋也說得通,她不覺去了幾分戒備。原來他已有紅袖添香,而她亦有公子如玉,想來他並沒有舊夢重溫的打算了。又想,若非當初決絕,如今何能各遂心願?曾經的怨懟又何必計較。遂坦誠道:“焦泰的案子實——”

他飛快打斷,“我姓葉,不姓焦。”

這話像在與焦家撇清關系,卻不知幾分真假?

他側頭望一眼戲子,“說那煞風景的做什麽,豈不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鸝語鶯聲?”

既不為舊夢,又不為焦泰,難道僅僅是敘舊?她試探道:“若論瓷務,民女尚可說得一二,這些附庸風雅之事卻是不在行的,望郎中見諒。”

他微瞇著眼,似在欣賞唱腔,“這出《漁樵記》前頭無聊得緊,可我最喜歡‘馬前潑水’一折,尤其這句,”他停口,戲詞適時傳來,“望官人寬宥一二三,你我鴛夢再重溫”,他笑得意味深長,“你說如何?”

寄虹既驚且疑,面上卻波瀾不驚,“原來是《漁樵記》,我一向以為有狗尾續貂之嫌,既已兩番‘潑水’,各得其所,‘跪雪’一折大可不必。”雖未看過這出戲,大致內容卻是聽過的,她說:“不過‘潑水’一折裏倒有兩句我頗讚同:‘破鏡哪有再團圓,應知開弓無有回頭箭’。”

這兩句並非旦角的戲詞,寄虹只是憑印象臨時編的。借戲喻意,不動聲色地與葉墨打了一回交鋒。

葉墨呵呵一笑,“你既不喜,那便停罷。”戲子正唱到跪求一段,立時住口,卻未得命,不敢起身。

許久他都不再開口,船中鴉雀無聲,垂幔外長跪不起的身影不時入眼,越發令她覺得秋燥壓人。

那戲子似乎被葉墨遺忘了,寄虹正欲請他叫戲子起身,他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開口堵住她的求情,“這次我回青坪,乃是奉旨督造貢瓷,你既身為會長,以後少不得要來我處多走動走動。”

她大感詫異,“燒造禦用貢瓷不是白嶺之責嗎?”貢瓷是皇宮及王侯日常所用,與年節時進貢的少量精品不同,不需別出心裁,但所需數量巨大,往年都是官窯聯合白嶺民窯共同承造,青坪從未接過此類事務。

“朝廷將今年的貢瓷任務交於青坪,是看重青瓷的意思。”

寄虹自是不信。她以前不甚關註時局,現在漸受嚴冰影響,懂得商、政、戰局其實密不可分,猜測白嶺因受叛軍所亂,窯業敗落,朝廷將貢瓷移交青坪是無奈之舉。表面上看對青瓷業的發展多有裨益,只不知青坪是否擔得起。便問:“多少數目?”

“先期十萬,一月交付。”

十萬!竟然如此之多!她迅速盤算一下,“可否——”

葉墨卻不著急,“細節繁冗,明日你來驛館再詳談吧。”向婢女擺手,示意傳命回程。

這樣的大事,為何繞開嚴冰直接找上她?是不信任嚴冰?抑或另有所圖?她盯著他笑瞇瞇的臉孔,雖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於公於私都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垂首道:“民女不敢擅自做主,須得稟告嚴主簿為好。”

葉墨目光閃動,“那個督陶官?你覺得此人如何?”

“深受百姓愛戴,為青坪瓷行貢獻良多,聲望甚佳。”

葉墨無聲地笑了一下,又問了幾句,都是關於嚴冰的。寄虹倍加小心,每答一句都反覆思慮才出口。

葉墨卻聽得三心二意,只一雙眸子緊盯著她的表情。看看船將靠岸,慢悠悠道:“那你更要與本官通力合作,若造辦不力,朝廷降罪下來,嚴主簿便首當其沖。”

她悚然一驚,忙恭敬道:“是,瓷會一定竭盡全力。”

起身拜辭,走到紗幔前,左右婢女挑簾相候,卻聽身後涼涼的聲音問:“你打算如何盡力?”

這話似有深意,但她一時未能明了,只按字面意思答說:“容民女與瓷會商量一個妥善的方案。”

他看了她好長一會,勾起唇角,“希望你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話很短,他卻說得很慢,故而每一個字聽起來都別韻悠長。

她慢慢退後,婢女放下紗幔,在兩重桃粉即將合攏之際,穿過窄窄的縫隙,她看到一雙咄咄而寒意逼人的眼眸。

踏上岸時,發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葉墨站在窗邊,凝視遠去的身影,拈起瓶中的插花,攥在拳中,越攥越緊,慢慢慢慢蹂.躪成碎紅點點。

轉頭看見跪著的戲子,招手叫她過來,聲音含著笑,說出的話卻冷意橫生,“你唱的曲,我很不滿意,要那只舌頭何用呢?”

戲子顫抖著跪下,滿面惶恐。

他捏起她的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想象這副驚懼匍匐的表情若是出現在那個女人臉上,該多令他欲脈賁張。手下加力,看她吃痛流出淚水卻不能言語,愈加快感癲狂。

他勾起嘴角,將她的臉扯到自己兩腿之間,“你知道如何能令我滿意,對嗎?”

寄虹回到霍記,滿腹心事地等到晚上,一見嚴冰過來,趕忙把貢瓷之事說與他聽。不料剛說了個開頭,他便說:“我已經知道了。”蹙眉望著她,“這件事不太妙,我懷疑是葉墨故意刁難。”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漁樵記》唱詞是參考了元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新編劇《馬前潑水》和《風雪漁樵記》中的唱詞,為了適合劇情,有改動。

☆、貢瓷的貓膩

這日午後,嚴冰到得縣衙,並未見到葉墨派人傳話,卻看見曹縣令難得地捧著一本書,那副認真誦讀的模樣只怕比當年趕考有過之而無不及。嚴冰不遠不近地瞥見封面一角,不由哂笑,原來是之前他送給曹縣令的葉墨詩集,那時不以為意,這會如獲至寶了。

見風轉舵的本事,倒是無人能出其右。

嚴冰掛念著寄虹,本想靜悄悄地離開,被曹縣令喚住,問葉墨有否召他商議瓷務,他只簡單地回答“沒有”,並未提及寄虹的事。

曹縣令一下一下捋著山羊胡,皺眉自語,“葉郎中奉旨辦差,事務繁忙,若因一些小事家事分心,誤了朝廷的大事,怎生使得?”邊說邊拿眼角覷著嚴冰。

嚴冰聽出他在暗示焦泰一案,卻只當不懂,安靜垂手侍立。

曹縣令心中來氣,覺得這小子下完套挖完坑卻開始裝縮頭烏龜了,把書一合,長篇大論地訓話,無非叫他審時度勢,嚴冰賠笑聆聽,關鍵處卻不服軟。忍得一時,只要案卷進京入了刑部,料想葉墨也鞭長莫及了。

這一通訓誡直到衙役換班,看看天色是打道回府的時辰,葉墨卻登門了。

曹縣令急忙整冠相迎,葉墨滿面春風緩緩行來,嚴冰偷眼旁觀,雖然在某些事上他沒有經驗,都能看出欽差是過於“春風”了些。

官場講究四平八穩,非是緊急,沒有向晚商談正事的,但葉墨偏偏談的就是最正經的公務。他將督造貢瓷的文書圖冊交予曹縣令,公事公辦地傳達了朝廷的敕令,說:“太後是最講究皇家顏面的,辦得好,曹公平步青雲也未可知,但若失了面子——”

他眼風一掃,曹縣令頓覺最後那拖長的尾音像鋼鋸一般鋸過他的脖頸。

葉墨呵呵一笑,“——你丟的可就不僅僅是面子了。”

曹縣令慌忙將燙手的文書圖冊塞給嚴冰,“嚴主簿,葉郎中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太後的差事切切不可掉以輕心。”四兩撥千斤便把這副重擔卸給嚴冰了。

嚴冰淡然應諾,從容告退。出門時察覺葉墨的視線追著他,似乎正中下懷又頗有興味。

那種感覺……十分怪異,並不像單單只為焦泰一事。嚴冰慢慢地向外走,漸漸回味出,葉墨的眼神,像是豺狼剿殺獵物前的戲弄。

屋中,葉墨垂了眼皮,極斯文地啜一口茶,不鹹不淡地說:“曹公很擅長打太極啊。”

曹縣令忙忙解釋,“為太後做事,下官敢不鞠躬盡瘁,只不過瓷務一向是督陶署辦理,為求盡善盡美,下官情願屈身佐之,還望葉郎中美言一二。”六品的官說大不大,但欽差可是能直達聖聽的,不誇張地說,生殺予奪都是這位小爺一句話的事,哪敢不小心伺候。

葉墨淡淡掃他一眼,“本官深知,身在官場常常身不由己,但亡羊補牢,總勝過見棺落淚,你說是嗎?曹公是聰明人,莫要把‘屈身佐之’做成‘為虎成倀’啊。”說罷拂袖而去。

曹縣令越想越覺心驚肉跳,暗忖:他口中的“虎”莫非指的是嚴冰或霍記?不由抹一把冷汗,立刻寫信一封,喚來驛馬,“八百裏加急,明日務必送至太守府上。”

嚴冰沒有乘車,安步往霍記去,順便理一理思路。走不多時,聽見身後車轆聲響,他向道旁避了避,馬車行過,卻停在身邊,窗簾一挑,露出葉墨似笑非笑的臉。

“嚴主簿要去陶瓷街嗎?載你一程?”言語聽來熱絡,神情卻疏離倨傲。

嚴冰擡頭,正迎上葉墨探查的目光。

對曹縣令來說,葉墨威大如天,但嚴冰生於二品之家,幼年家中來往盡是朱袍官宦,他自己入仕之初便是六品,眼前一個青袍怎會放在心上。

四目直視,兩人皆不避不閃,看到對方眼底的深海暗流,剎那間翻起千層浪,卻又倏忽不見。

嚴冰無聲無調地回答:“謝了,不用。”比高冷的話,懶寶少爺壓他十丈八。

葉墨抿一抿唇,便坐回車內,臉上仍掛著冷冰冰的笑意。

嚴冰看馬車離去的方向,像是往焦宅而去。焦泰雖入獄,但葉氏仍在宅中。

等馬車駛遠,他才繼續前行。天色已經大暗,陶瓷街的商戶落閂歇燈,霍記依然大門敞開,燈火明亮,顯然是寄虹在等他。

一股暖意湧上心頭,他快步入內,隨手掩上房門。

不遠處的陰影裏,一個身著傭仆衣裳的人看得真切,轉身飛奔起來,轉過幾條街,跑到一戶宅院門前,拍了拍門。大門處掛著燈籠,卻沒有點亮,上頭模模糊糊的一個“焦”字,在半空裏孤零零地晃蕩。

下人已得葉墨的指示,開門將那人領到後院,窗上映出一男一女兩個人影,那人聽見男聲不緊不慢地說:“……不用著急,自有人替我辦妥。”

女聲低低地說了句什麽,男聲道:“多坐幾日又何妨?不叫他死便是了。”

女聲還要再說,被下人的敲門聲打斷。房門打開,出來的正是葉墨。他問跟蹤嚴冰的那人,“他是不是去的霍記?”

那人說是,把看到的情形詳細描述一遍,葉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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