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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踏風火的女子此時別樣溫婉動人。

小夏委屈地分辯,“少爺你明明……”

“閉嘴!還有,待會吃飯時不許說話!”

小夏想,吃了人家的飯,總要誇獎一下嘛,這點禮貌他還是懂的。

然而等飯菜擺上桌,準備好的謝詞都用不上了。他簡直懷疑,霍二小姐是來懲罰他家少爺的吧?

嚴冰先甩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才異常緩慢地提起筷子。在寄虹期待的目光中,夾了一片四不像的東西,味道麽,非常提神醒腦。

“怎麽樣?”寄虹忐忑地問。她對自己的廚藝有信心,但分外想得到他的肯定。

他囫圇吞下,“挺……好,有創意。”

小夏越來越搞不懂少爺了。

寄虹松了口氣,“喜歡就好,多吃點。前幾天就想謝你了,因為和常掌櫃談事才拖到今天。”

“恒昌錢莊的常掌櫃?”嚴冰疑惑地望著她,“你要借貸?”

“不是,我想贖回窯廠。”她盛了一碗雞湯放在他面前。

嚴冰頭一次覺得,他家的碗實在太大了。把浮在上頭的油花數了個遍之後,才艱難地抿了一口,“那得一大筆錢,彩虹瓷坊加上呂家窯廠都怕是不夠吧。”

不料寄虹笑道:“常掌櫃答應只要付清利息就歸還窯廠,剩下的錢慢慢還。”

這個買賣幹得漂亮。“你如何說服他的?”

“生意人都是向錢看,窯廠放在錢莊生不來錢,我許他雙倍利息,何不做個順水人情。”

當初那個抱著木匾坐在地上默默流淚的小丫頭,如今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他放下筷子,“既然談妥了,早些立個字據。”

寄虹點頭,看他起身離座,“你吃完了?”

“呃……我習慣晚飯少吃。”嚴冰一本正經地說:“養生之道。”

小夏撇嘴,你哪頓也沒少吃過呀!

寄虹請嚴冰為她草擬的約書提提意見,於是嚴冰研墨,寄虹伏案書寫。

小夏想,戲臺上的“紅袖夜添香”到他們家怎麽顛倒過來了?

寄虹寫完後,嚴冰像家長似的字斟句酌修改,餘光不時瞥一眼和小白玩得不亦樂乎的寄虹,不覺彎起唇角,仿佛回到闊別已久的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俗話說,樂極生悲。

正陶醉其中的時候,寄虹追著小白進了臥室。嚴冰臉色忽地變了,急忙追進去,已經晚了。

寄虹的目光從瓷枕轉到他尷尬的臉上,“喔,原來你喜歡這種圖案呀。”尾音真叫耐人尋味。

當天晚上,嚴冰做了好大一場噩夢,夢裏瓷枕上的兩個男人變成了他和寄虹……

第二天寄虹在去錢莊之前,特意繞到霍家窯廠。進入窯廠的小道被柵欄封著,她只能隔著柵欄遠遠望上一眼。但她很快就能搬開這個柵欄,拿回屬於霍家的東西了。

走在前往錢莊的路上,她禁不住欣喜地盤算未來,窯廠得招多少人手,頭一窯燒什麽品種,要挑一個好日子開窯,對了,得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

到了恒昌錢莊,卻不見常掌櫃的人影,她獨自在偏廳等候許久,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徑自來到正廳外頭,卻聽常掌櫃的聲音從屋中傳出,“焦會長,霍家的窯沒有五萬兩銀子我是不會出手的。”

她轉頭,透過鏤花的窗子,驚訝地看到常掌櫃與焦泰對坐的身影。

焦泰說:“就依常掌櫃,下月我便將五萬送到,請立契為證。”

“哈哈哈,焦會長真是痛快!”常掌櫃提起筆。

寄虹大驚,推門而入,“常掌櫃!你我有約在先,怎能出爾反爾呢?”

常掌櫃不料她忽然闖入,神色尷尬。焦泰看此情形,心中明了,冷冷道:“做生意當然是圖利,我願意出高價,常掌櫃為何舍高取低呢?”

寄虹不屑與他打嘴仗,依然同常掌櫃說:“您已答應將窯廠歸還於我,且與父親有故交,於情於理,不該將霍家的東西交給外人。”

“寄虹啊,你別怪我不講情理,焦會長肯出五萬兩銀子,你才出五千兩利息,換成你,你會選誰?”在焦泰的催促聲中,常掌櫃又提起筆。

寄虹見狀急道:“五萬兩我出!”

常掌櫃的筆就頓住了。

焦泰哂道:“吹牛!她哪裏有五萬兩?恒昌錢莊有焦家的戶頭,上頭有多少錢你很清楚,不出一個月,我就能湊足五萬兩。若賣給她,什麽時候收回銀子就不知道了。”

寄虹火冒三丈,口不擇言,“常掌櫃,你給我一個月時間,五萬兩我也照樣湊得齊!”

常掌櫃目光在兩人間游移,為難地望著焦泰,“這畢竟是霍家的窯,同樣的價錢我還是要優先賣給霍家。”

焦泰盯著老奸巨猾的常掌櫃,片刻順水推舟地笑一笑,“我出六萬。”

常掌櫃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寄虹哇,不是我不念舊情,價高者得嘛!”

寄虹咬咬牙,“七萬!”

“八萬!”

“十萬!”

屋中瞬間靜默,無人開口。

半晌,焦泰慢悠悠地開口,“你碰碰牙齒就隨隨便便報個數出來,一個月內若拿不出怎麽辦呢?”

“拿不出我提頭來見!”

“呵,頭我要了沒用。咱們還是賭個實際點的,‘霍記’這兩個字如何?你若拿得出,窯廠自然歸你,若拿不出麽——”他陰險地笑了笑,“從此不許再用‘霍’家的名號!”

寄虹呆住,這個賭註太大了。

“果然是吹牛。”焦泰故作鄙夷,“常掌櫃,你還是將窯廠賣我,霍家從老到小沒一個靠得住……”

這話徹底把她激怒了,“砰”地一拍桌子,“賭就賭!”

在焦泰和常掌櫃的夾擊下,寄虹簽下了書契。拿著輕飄飄的那張紙出門時,她才覺出沈甸甸的份量。

十萬雪花銀哪!堆起來就是座山!

回到彩虹瓷坊,幾個人一聽就炸鍋了。

伍薇說:“十萬兩銀子夠買兩三個窯廠了,你被他們合夥坑了知道嗎?這是十萬兩啊!十萬兩!你動動嘴倒輕松,可從哪弄這十萬兩?”

玲瓏說:“呂家一個月才一兩千進項,彩虹呢?”她看向寄雲。

寄雲說:“上個月剛過一千。”

寄虹垂著頭不作聲。按兩千算,也得不吃不喝幹四五年,可她竟然答應一個月為限!

丘成說:“就算有大訂單,咱們的窯容量小,也做不出十萬的貨來。”

最後一條路都堵死了。

玲瓏勸她:“要不跟常掌櫃好好說說,把契約取消了吧。”

如果這樣,就是自行認輸,要賠上霍記幾十年的名號。

眾人七嘴八舌,唯獨嚴冰不說話。說來說去見寄虹始終不吭聲,幾人於心不忍,寬慰一番,各自散去。

嚴冰卻沒有離開,拉著寄虹上了馬車。她沒有問去哪裏,扭頭望著窗外,夜色沈沈,望不到前路。

一路出神地想著心事,馬車停下時才發現到了廟山腳下。

兩人下車,小夏遞過燈籠,嚴冰擺擺手,摸黑向上爬。他沒跟她說話,也沒看她一眼,但她默默跟在後面。

星月俱隱,山林中沒有一絲光亮,她深一腳淺一腳走著,不時絆到粗根,或者踩進土坑。以前不知山路是如此難行,但她一聲不出,艱難攀登,不看前也不看後,只看腳下,雖然磕磕絆絆始終不停。

嚴冰沒有扶她,也沒有停下歇息,雖然走得不快,但一直往前沒有回頭。終於攀上山頂時,已是二更時分,夜最深時。

窯神廟孤零零立在漆黑的夜裏,不解地望著這對不速之客。

嚴冰把寄虹帶到一處凸出的大石上,前方無遮無擋,他伸手一指。

遠處丘陵起伏,遍布星星點點的紅光,那是徹夜不熄的窯火。每一點光便是一座窯,點連成片,片連起天與地,在如此深沈漆黑的夜裏,愈發明亮耀目,照亮了整個世界。

只有經歷暗夜裏艱難的攀登,才能領略高處的璀璨。

在這些火光中間,她憑著記憶找到屬於霍家窯廠的位置,那裏是一團黑暗。它安靜地睡著,等著她將它喚醒。

等了這麽久,是該把它贏回來的時候了。

嚴冰負手而立,容色沈靜,“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想放棄,我不會阻攔。”

寄虹微昂著頭,“我也還是那句話,我,偏,不!”

嚴冰笑了。

見她旋身欲離,他問:“不多看一會?”

“等收回窯廠那日,我再好好看個夠。”

她要讓那團黑暗重燃焰火,到時再來看窯火萬千。

☆、容色抵千金

朋友的意義,就是歡時一起笑,難時一起扛。

如果嚴冰令她堅定,那麽踏著晨露守候在彩虹瓷坊門前的一眾朋友,則讓寄虹重拾信心。她或許不夠聰明不夠強悍,但,眾志成城。

“不撞南墻不回頭嗎?”伍薇比出“十”的手勢,

寄虹用力地點了下頭,“撞到南墻也不回頭。”

“來吧!痛痛快快幹一場!”

他們大笑著擁抱,誓言要把“不可能”變成百年佳話。

閣樓上,眾人圍坐在矮榻,以茶代酒,杯盞相撞,少年壯志一杯盛。嚴冰靜觀不語,垂眸望入浮動的水色,恍惚回到意氣風發的年月,成敗聲名都抵不過熱血一搏。

熱茶入腑暖胸懷,一掃昨日愁雲慘淡,集思廣益倒想出不少主意。

伍薇戳戳沙坤,“你那幫走海運的狐朋狗友能叫來幾個?”

話說得很不客氣,沙坤卻一點不惱,“一個都少不了,誰敢不來我宰了他!”語氣卻是輕松的,眾人皆笑。

寄虹莫名覺得兩人間有點不尋常的氣息。

玲瓏扳著指頭數,“呂家有七八家老主顧可以介紹過來。”

姚晟說:“馬采辦那筆大單或可爭取一下。”

嚴冰插話,“茂城軍營的單子麽?”

姚晟稱是,嚴冰頷首,不再作聲。

丘成說:“薄胎青瓷基本成型,咱們是青坪獨一家,價錢上便有優勢。”

嚴冰不聲不響地聽眾人商量分工,見寄虹向他望來,事不關己地悠閑喝茶,“我四體不勤五音不分,除了這張臉百無一用。”

“就是要用你這張臉。”寄虹走到門邊,微笑做出一個迎客的姿勢。

伍薇讚道:“好主意!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沖著你這張臉也會進門。”

“不行!”被人欣賞是好事,送人欣賞就是另一回事了。

寄虹使出殺手鐧,“你說過要幫我的。”

“賣笑除外。”嚴冰堅貞不屈。

伍薇嗤了一聲,“你在白嶺和阿文鬥瓷時不就賣過臉了?這會都火燒眉毛了,貢獻一回皮相不虧。”

沙坤和寄虹的目光飛快掃過來,當然含義不同,沙坤是嗅到情敵的氣息,寄虹是好奇。

“怎麽一回事?”

“那時候包家南貨店剛在白嶺開張,嚴冰上門踢館,兩個人便在店外擺開場子,各拿白嶺與青坪的代表作請路人投票。”伍薇不服氣地斜了嚴冰一眼,“他那副人模狗樣往街上一站,多少女人往前撲啊,要不是賣臉能打成平手?”可是不得不說,這麽一場鬥瓷卻打開了南貨店的知名度。

寄虹這才知道嚴冰與包文伍薇是不打不相識。但主人公不言不語地望著微有波瀾的茶水,似乎有些走神。

還是丘成說了句公道話,“也不是靠臉,他拿的是官窯的上品,一等一的雪魄白瓷。”

嚴冰與丘成是舊識,寄虹早就知道,但聽他話裏的意思,兩人似乎淵源頗深。另則,官窯瓷器概不外流,嚴冰如何能輕而易舉地拿它鬥瓷?她的目光在三人間疑惑地打轉。

嚴冰對舊事漠然置之,轉回話題說:“總之堂堂督陶署文書不會作迎來送往的營生。”

伍薇脫口說:“在白嶺你身為堂堂督——”

嚴冰的目光突然射過來,那眼神仿佛是即將開膛破肚的待宰獵物,血淋淋地痛。

寄虹有些心疼又有些失落,伍薇了解他,丘成了解他,但他在她面前,從來都諱莫如深。

嚴冰告辭離去,匆忙的腳步像是逃離。寄虹責備自己不該出這個餿主意。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開張,嚴冰如約而至,一身雪青長袍飄飄欲仙,不用開口自帶引力——幾個女子如癡如醉地一路跟來。寄虹看著她們亮晶晶的小眼神,後悔了。賞心悅目是好事,悅別人的目傷自己的心就不那麽好了。

“要不……”她猶豫著開口,要不算了吧?

嚴冰咬咬牙,往門邊一戳,“開始吧!”他一副舍身取義的模樣,就差躺下任人開膛破肚了。

寄虹於心不忍,伍薇卻舍得下手,立刻叫夥計滿城宣傳:督陶署英俊瀟灑才貌雙全嚴文書於彩虹瓷坊尋覓知心友人共賞青瓷——至於何為知心友人,請盡情遐想。

這日瓷坊幾乎被踏破門檻。若非沙坤派兩個五大三粗的船員擋在嚴冰身前,他大概被大卸八塊了。嚴冰一向認為南方女子溫婉,這日深深領教了彪悍之處,對比之下,寄虹真算嫻靜可人了。

他起初保持風度站得挺拔,不多時靠在門上,連換了好幾個姿勢,正覺腰酸腿疼,一只小手輕輕扯扯他,“坐吧。”

寄虹搬把凳子放在他身後,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著她。

嚴冰本來有些牢騷,立刻化為烏有了。何況,她還送來他最愛的銀毫。

斜倚在椅中,撐著扶手支著下巴,索性閉目塞聽,專心品茗。茶香縷縷,幻成千裏之外的綿延青山,高山銀毫吐綠,山腳窯廠生煙。心煩意亂的他漸漸沈靜下來。

他回不去了,但是願盡綿薄之力,助她向前。

一日下來顧客盈門,眾人筋疲力盡,晚間算賬盈利卻沒增多少。伍薇嗤道:“那幫人只顧看臉,沒多餘的眼睛看瓷器了。”

寄虹思索一晚,次日改換策略,讓嚴冰移到閣樓之上,凡是在瓷坊買夠一兩銀子的顧客均可當面請他親筆題詞一款。這一天裏,各種奇葩紛至沓來。

小姑娘崇拜也就算了,滿臉絡腮胡的大男人都來湊熱鬧,一開口一陣暴風,“要一句‘這世間你最美’。”

嚴冰生無可戀地問:“你當真這麽認為?”

“絡腮胡”憨厚地笑笑,“我媳婦要的,她就是最美。”把毛茸茸的胖爪子伸到嚴冰面前,“寫這兒。”

嚴冰看看他的貨單,十兩銀子,忍了!抓著他的手臂寫字時,感覺渾身瘙癢。

嚴冰不僅男女通吃,而且是老少鹹宜款。滿臉皺紋的老婆婆顫巍巍進來時,他的聲音都跟著微微顫起來,“您老要寫什麽?”

老婆婆樂顛顛伸出手,“瞧這張臉跟面團似的,我不認字,揉揉面團就行。”

嚴冰欲哭無淚,然而看在她買了二十兩的瓷器份上,又忍了!咬著牙閉著眼湊上臉。

終於遇到一個看著順眼聲音也甜的姑娘,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寫什麽?”

“簽個名就行。”姑娘遞上一張紙。

嚴冰長出了一口氣,一看內容又差點背過氣去,那是一份婚書。

他掃一眼姑娘的貨單,一百兩!這……

絕對不能忍!難道玉樹臨風才高八鬥的他只值區區一百兩?

“一百兩太少了,至少一千兩才——“

橫裏伸出只手搶過婚書,“一萬兩也不行!今兒到此為止,姑娘請回吧!”

嚴冰繃著臉,心裏偷著樂。

趕走戀戀不舍的姑娘,寄虹關上門,他立刻像融化的冰塊軟趴趴倒在桌上。

她趴在他對面,“累了吧?”

兩人的腦袋挨得很近,他從她眸中清晰地看到小小的自己。

閉上眼,輕輕“嗯”了一聲,拖著彎曲的尾音,不像肯定又不像否定。被關心著,便不覺累。隔了一會,他問:“你呢?”

沒有回答。

他直起身,看她睫毛低垂,睡得香甜。其實她更加疲累吧,竟然枕著手臂便睡著了。

樓下依稀傳來夥計打烊後的笑鬧,樓上安靜得只聞呼吸輕淺,他靜靜坐著,心裏安寧。

忽生發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此情此景,可堪長駐。忍不住鋪紙揮毫,描描畫畫。

許是被紙筆聲吵醒,寄虹睡意朦朧地擡起頭,懵懂地看看左右,赧顏道:“呀,我竟然睡著了嗎?”

嚴冰嚇了一跳,手下頓住。

“你還會畫畫?畫的什麽?”她興致勃勃伸手去拿。

“沒什麽。”他飛快折起藏進懷中。

這幅畫尚未完成,當晚嚴冰秉燭夜繪,為紙上的女子補全一雙慧眼。躺在床上對著畫像看了許久,甚覺滿意,珍藏在枕下,這夜的夢叫他回味無窮。

城的另一邊,焦家瓷莊裏,焦泰與劉五正閉門密語。

“焦會長,彩虹瓷坊的生意好得嚇死人哪,聽說一天就賺了一千多兩。”劉五賣力地挑事。

焦泰淡淡地說:“生意這麽好,不去恭喜一下不成體統啊!”

劉五心領神會,“有您這句話,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彩虹瓷坊的招牌很快打響,瓷商陸續登門,薄胎青瓷確實新穎,半個月下來凈入將近三萬,即便青坪最紅火的焦家瓷莊也難望其項背。寄虹樂觀地盤算,努一把力月底拿出十萬也不是不可能。

似乎老天都要助她一臂之力,寄虹多次求見都被拒之門外的馬采辦居然主動上門,將軍隊的瓷器訂單全數交給彩虹瓷坊。寄虹殷勤接待,馬采辦的態度緩和許多,爽快地談妥價錢與交期,意味深長地笑,“霍掌櫃有眼力,背靠大樹好乘涼啊!”

馬采辦突然回心轉意,話裏又半藏機鋒,令寄虹百思不解。不過這筆大單確實是雪中送炭,在賬本上記下“一萬”的時候,小小的臉都要裝不下大大的笑容了。

然而笑容只維持了一天。

次日清晨夥計剛擡起門閂,門板便被人從外頭大力推開,差點把夥計推一跟頭。進來的幾人膀闊腰圓,滿身橫肉,一臉兇相,腰裏別著根棍子,標準的打手裝扮。

寄虹心裏突突直跳,然而看看癟著嘴直往後退的幾名夥計,作為掌櫃她必須撐得住場面。

“幾位要買什麽?”語氣平平常常,這份波瀾不驚立刻讓夥計挺了挺胸脯。

“隨便看看。”為首那人使個眼色,手下熟門熟路地分散在店中各處,晃著腿,叉著腰,鼓著腮幫子,一副沒事也要找點茬的模樣。

為首的摸著腰裏的棍子,斜靠在櫃臺,搓著下巴嗬嗬地笑,“掌櫃的是個小姑娘,新鮮。”

寄虹不出聲,也不退後。

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怎麽個新鮮法?到衙門裏說說?”

寄虹一聽見這個聲音,瞬間松了口氣。

☆、乞丐兄弟團

嚴冰跨過門檻時,與寄虹有短暫的對視,他看出她的如釋重負,然而與之前被沙坤挾持時不同,她沒有求救,沒有流露出絲毫恐懼,只是把已然挺直的脊背挺得更直。

她總有一種出乎他意料的力量。

嚴冰擋在她面前,視線落在為首那人臉上,一言未發,便有一股威壓之勢。

那人卻故意往上貼,皮笑肉不笑地說:“官爺,買東西犯法嗎?”

十年不洗澡的臭氣鉆進嚴冰的鼻子,他皺了皺眉,本能地想要推開,手擡到一半,忽見他目光閃了一下,不由心中一動,手便拐了個彎,順勢拿過一個香爐。

“店裏沒有你配得上的東西,只有這個,給你上墳興許用得著。”嚴冰把香爐隔在他和“臭蟲”之間,神色更添幾分狠厲。

“這個早了,過一百年再說。麻煩讓讓,老子瞅個更可口的。”“臭蟲”說著又向前一步,幾乎把香爐頂上嚴冰肋骨。

連寄虹都聞到那熏天的臭氣,她知道嚴冰素有潔癖,然而此時他幾乎與“臭蟲”面貼面了,卻紋絲不動,不僅沒有閃避,也沒有將他推開。

她有點明白了,這些人是來碰瓷的。

這時例行巡檢的沙坤和小和尚到了,沙坤一看兩人一觸即發的架勢,不由分說就擒住“臭蟲”的手腕。嚴冰一個“不”字都沒喊完,臭蟲就被掀倒在地,他噎了一下,後面的話便堵回去了。

沙坤看出臭蟲是個練家子,怎地如此輕易便得手?一怔尚未回神,臭蟲已經在地上撒潑打滾嚎喪哭命,“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啊,小人被土匪打殘了哇哇呀……”手下立刻圍攏,怒斥的,請命的,假哭的,喊人的,瓷坊頓時鬧了個姹紫嫣紅。

沙坤冷笑一聲,“叫爺爺看看有多殘!”擡腿要踢,臭蟲“哇啊”一聲抱住嚴冰的大腿,“打人啦——打人啦——青天大老爺救命啊!”

門外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指指戳戳,這會不是一腳解恩仇的時候,嚴冰忍著踩死臭蟲的沖動,橫臂擋開沙坤,目光朝小和尚示意一下。

沙坤即刻明白過來,武力只會把事情越鬧越大,沖小和尚歪歪頭,“去看看,哪殘修哪。”

這一屋子人,小和尚出面最不丟份。他嬉皮笑臉地蹲在臭蟲面前,狀似親密地拉住他的爪子,從嚴冰腿上扒拉下來。“大哥,既然殘了,小弟賠你一條蹄子怎麽樣?我們窯廠捏的泥真真的,豬蹄狼爪隨你挑。”

門外一陣哄笑。

臭蟲一點不寒磣,瞪著無比真誠的兩只眼,“泥爪子不用了,管頓飯就行。”

寄虹疑惑地望望嚴冰,這場鬧劇如此簡單就結束了?

當然不可能。

很快,寄虹便明白所謂“管頓飯”是什麽意思了。臭蟲用麻繩吊著胳膊,帶著一幫手下,頓頓來蹭飯,從早上瓷坊開門,坐到日落西山。哪個客人看見這堆喪門鬼都不會再跨入瓷坊一步,偶有楞頭楞腦的進來,便被幾道殺人般的目光逼得落荒而逃。

彩虹瓷坊的生意一落千丈。

寄虹等人一時束手無策。幾個人在窯廠的庫房裏一邊幫工一邊商量,照沙坤的意思,“一人一刀,宰了幹凈!”他把手裏的瓷瓶當成匕首虛劈了一下。

“小心點!那可值二十文錢呢!”伍薇踹他一腳,訓斥說:“你前腳進屋,不等下刀,後頭就有人按脖子了!”

沙坤放輕手腳把瓷瓶裹上草蔑,遞給嚴冰,“我能看不出這是個套?也就過過嘴癮,要不早下手了。”

寄虹在旁拿筆記數,憤憤道:“姓焦的怎麽就不敢明刀明槍來一場,三天兩頭玩陰的。”

小和尚眼珠轉了兩圈,飛快把豬血、劉五、臭蟲和焦泰連成了串。

嚴冰數完一垛瓷瓶的數量,說:“不然我隨便尋個由頭先把他們抓起來,過了月底……”

“不行!焦泰準有後招,誰出手誰就落套了,我不能叫你拿前程冒險。”

嚴冰望了寄虹一眼,在她心中,他是大於彩虹瓷坊的,這層認知讓他莫名其妙整個人都輕飄起來。

寄虹以為他這個目光是要匯報結果,“數完了嗎?多少個?”

”……”嚴冰空白了一瞬,“我……正在數。”方才輕飄的時候,腦中的數字輕輕飄走了。

伍薇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大冬天的,怎麽一股子春.色撩人的氣兒。”

嚴冰腦子卡了一下殼,剛數完的數又隨著春風飄走了。

清點完畢,寄虹頗感欣慰,“馬采辦的貨已經做出八成了。”

嚴冰提醒,“離交貨期沒剩幾天了,還是要趕一趕,軍隊的單子宜早不宜遲。”

寄虹疑惑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

嚴冰神態自然地負手而行,“聽姚晟說的。”

想起馬采辦雲遮霧繞的話,寄虹信他才怪。

小和尚跟著沙坤走在最後,“老大,你想不想收拾那只臭蟲?”

沙坤胡擼一下他的黑毛,“這次灑豬血可不行啰。”

小和尚眼角閃著狡詐的光,“混街頭的人自然用混街頭的辦法。”

小和尚不來硬的,跟蹤臭蟲幾天,確定幕後那個人確實是焦泰,就叼著根草晃悠回以前的乞丐窩,氣定神閑睡了一夜,次日早晨帶著乞丐兄弟團往焦家瓷莊去了。

焦泰剛起床,聽到報信連忙趕往瓷莊,到店門口一看這陣勢,頓覺頭皮一炸。兩夥乞丐站在店門兩側,一左一右,隔空對罵,聲音洪亮得能去喊船號子,比牛羊集市還鮮活生動。

歪在墻角曬太陽的小和尚瞧見正主來了,起身拍拍屁股,胳膊肘戳戳前頭罵陣的兄弟,“騰個地,本將軍親自出馬啦。”

他往前一站,運足丹田之氣,“姓焦的,讓你生閨女沒有肚臍眼!”

圍觀人群哄堂大笑。

對面的瘦猴接得順溜,“名泰的,讓你生兒子沒有雞眼!”

焦泰的一張白臉像被燒爛了的窯膛。

小和尚“呸”地吐口唾沫,後頭的兵卒跟得了將令似的,一時呸呸不停,瓷莊門口的地面都變麻子臉了。他和瘦猴仍在花樣翻新,“姓焦的,叫你這輩子吃雞翅都被骨頭噎!”

“名泰的,叫你這輩子啃骨頭都被雞翅紮!”

焦泰一張臉已經從窯膛退化到白泥,心頭的火能把這坨泥燒成瓷,咬牙切齒闖進兩軍,一手一個拎起小和尚和瘦猴,“小崽子!活膩歪了?想嘗嘗蹲大牢的滋味?”

混跡街頭的小和尚什麽人沒見過,才不怕這個色厲內荏的,臉沖著瘦猴,手指著焦泰,“聽見沒?叫你蹲大牢餵耗子!”

“說你呢,叫你蹲大牢啃小強!”

焦泰真心感覺他被糊了一嘴小強。剛要擡手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冷不丁一口唾沫不偏不倚落到他手背上,隨後萬沫齊發,把他從頭到腳招呼個遍。

等夥計奮力將他從兩軍混戰中搶出來,焦泰已然與丐幫弟子差不了多少了。他重重一腳踹上門,“叫耗子精來拿人!”

耗子精從白嶺歸來沒多少時日,這趟私差辦得順利,從焦泰那兒拿到不少好處,轉手卻都賠進賭場。說也奇怪,原先賭三局贏一局的他,近日連賭連輸,催債的成日堵門,正一籌莫展的時候,焦家夥計上門了。“財神爺”召喚,耗子精立馬帶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賺賭資來了。

焦家瓷莊門外,小和尚和瘦猴的罵戰正酣,耗子精分開人群,短棍戳戳小和尚,裝腔作勢地耍威風,“毀謗焦掌櫃,論罪當杖責八十!但念你們年幼,供出幕後主使便可將功折罪。”

小和尚的表情極其無辜,“毀什麽焦掌櫃?沒有哇!我在罵他,他天天到我窩裏蹭飯。”他指指瘦猴。

“放屁!他姓焦!你名泰?”

“對啊!”小和尚語氣無比真誠,“他叫香蕉,我叫饅頭。”

在人群的爆笑聲中,焦家瓷莊內的桌椅爆裂了。

耗子精橫眉立目,懶得廢話,命捕快抓人。小和尚身子一縮便從大掌下滑脫,順勢往地上一倒,哇哇大哭,其餘的小乞丐齊刷刷躺下,哭爹喊娘。要論撒潑耍賴的工夫,小和尚是臭蟲的鼻祖,真真能把人哭得心肝都顫三顫。

圍觀人群有看不過去的,出聲討伐,“對孩子下手都這麽狠,土匪!”“小孩子吵架就要坐牢?”“有緝捕文書麽?捕頭一家說了算?”……

耗子精眼見圍觀者越聚越多,大有湯湯欲沸之勢,在錢程和前程之間搖擺片刻,腳底抹油了。

令他慶幸的是,這日賭場的打手罕見地沒有上門追命。他心情輕松地進屋時,莫名打了個噴嚏,不禁摸摸鼻子,壞了,準是賭場想起他了,尋思著幹點什麽營生撈一筆外快也好。

確實有人談起他,但並非賭場。

自嚴冰至青坪以來,姚晟是頭回登門拜訪。嚴冰親手為他斟一盞茶,是從白嶺帶來的銀毫。

嚴冰輕輕晃著茶盞,眉目低垂,“隔年陳茶,又無高山融雪,略失山水清韻,莫要介意。”

世事如山巒,高低莫測,姚晟幾多感慨。品一口故地茶香,豁達淡笑,“上回喝到銀毫還是在白嶺,你邀包掌櫃與我登山賞景,這許多年,翻翻轉轉,終又相逢。我不擅品茶,但淺見以為,處處皆山水,陳茶清水,愈見其醇。”

嚴冰眸中微動,緩緩舒展眉頭,頷首道:“有理,青坪別有動人之處。”

姚晟想問動人的是山水還是某個人?但覺此刻不是玩笑之時,便轉入正題,將賭場從耗子精那裏探得的消息講給嚴冰,見他並未露出意外的神情,姚晟問:“你早就知道耗子精收了焦泰的錢?”

“這並不難猜,牢裏的事太蹊蹺。”探查耗子精暴富的根源與時機,便是為了驗證他的猜測。

姚晟一凜,“你懷疑……霍老掌櫃不是病死,而是被人害死?”

“是病死沒錯,但在那種只手遮天的地方,病,也有千萬種。”他偏著頭,似乎穿過虛掩的門望見不知名的所在,舊傷隱隱作痛,不知是肩膀還是心房。

姚晟嘆氣,“可暗獄裏的事,我們拿不到證據。”他很想為寄雲做些什麽,但無從下手,深感無力。

嚴冰笑了,說出的話卻冷意橫生,“對付法外之徒,只需以刀對刀。”

☆、月黑風高夜

乞丐兄弟團花樣層出不窮,鬧得轟轟烈烈,已經成為青坪一景,吸引不少忠實觀眾定時守候在焦家瓷莊,還有人叫好賞錢。

前頭的笑罵隔著兩重院落飄入後院兩人的耳中,劉五瞧焦泰的神色像是被人左右開弓扇了幾巴掌,“焦會長,您聽聽那幫小雜種的爛舌頭,不給點教訓不知道老天爺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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