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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民國舊影之無關風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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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思安為江老太太治喪的事情忙得腳不沾地, 原本是沒有機會看到報紙上這些花邊新聞的。

但是江七公子向他要錢未果,懷恨在心,怎肯這個時候輕易放過他, 某天早晨從外面回到江公館,笑吟吟地向著蘇思安說道:“姓沈的也太不要臉了吧。原本是你們倆都有份的美人, 他竟然趁著咱們家辦喪事的時候,把一朵開得正好的鮮花給折走了!九弟, 我若是你, 這事斷不能忍!”

蘇思安起初並沒有把江七公子的話當做一回事,他攤開那報紙看時,起初只看到大標題上說美利堅導演保羅欽點白家姐妹花做女主角的事情。然而炒作的概念古來有之,這類無節操的三流娛樂小報更是八卦謠言的來源地。蘇思安才看了幾行字,便見小報記者將白家姐妹的出身來歷扒了個底朝天,言之鑿鑿地為姐姐白秀蕓冠上朱門棄婦的標簽, 而到了妹妹這裏, 則是更加花裏胡哨, 一會兒說她是聖瑪利亞女子中學的高材生,一會兒又說她是滬上知名的白話文小說作家, 一會兒又暗示她同沈家四少爺關系莫逆。

蘇思安本來還不至於因為三流小報的胡亂報道便偏聽偏信, 只是隨那篇報道一並流出的, 還有一張林嘉傑、趙明珠、白秀蕓以及保羅四人的合拍照片,照片上趙明珠的側顏極美,她目光含情脈脈望著的方向,正是林嘉傑那邊。

蘇思安腦子裏的妒火騰地一下子點燃起來,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他的戰鬥指數飆升了好幾倍。他忘記了他是怎麽回答江七公子的,等到他再有意識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電話機前,搖出了沈家的號碼。

“林嘉傑!你欠我一個解釋!”蘇思安在電話裏說這話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打算真正同林嘉傑決裂。他對趙明珠的感情很是懵懂,若不是林嘉傑從旁點破,只怕他永遠都不會承認這一點。他也從來沒有想到,在某一個時間點上,他要因為趙明珠做出有關愛情、友情的抉擇。

蘇思安打電話的時候只是有些生氣。他單純地希望林嘉傑能夠把一切解釋清楚。例如說那是一場誤會,單純是照片效果,又例如說林嘉傑對趙明珠完全沒有感覺。蘇思安記得清清楚楚,林嘉傑曾經向他保證過,他永遠不會搶他心儀的女人。蘇思安很希望林嘉傑此時能夠重覆一遍他的保證。

但是蘇思安失望了。林嘉傑在電話裏沈默了足足一分鐘。“你終於問起這件事情了嗎?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的。這件事情我們見了面再說。”林嘉傑輕聲回答道。

從那時候起,蘇思安就開始有不祥的預感。他一直在想,如果林嘉傑打算否認和澄清的話,又怎麽需要見面才能把話說清楚?

他們在他們經常喝下午茶的那間咖啡館裏見了面。蘇思安眼窩青黑,頗有些胡子拉碴的憔悴感,林嘉傑卻依然西裝筆挺,文質彬彬。

蘇思安在林嘉傑對面坐下的時候,他的呼吸還有幾分喘,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林嘉傑看,後者被他看得沒辦法,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歡她。雖然一開始的時候你不肯承認。但是我就是知道。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格外關註她,起初的時候,我的確是完全從一個朋友的角度出發,想看看她是否合適你的,可是……可是感情這種事情,實在是很難把握的。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對她的關註超過了對你的關註,我嚇了一大跳,然後一個人反省了好幾天。但是我沒辦法,我沒辦法否認對她的感覺……”林嘉傑眼神誠懇,聲音輕柔。

蘇思安只覺得一口濁氣壓在胸中,吐不出來,卻也沈不下去。“狡辯!”他冷笑著說道,“難道你忘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

“我答應過你,不會搶你心儀的女人。”林嘉傑一臉無辜地說道,“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試圖和你搶過任何一樣東西。但凡你喜歡的,我就會放棄,我會讓給你。可是,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主動向我示好,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

蘇思安深深地望著林嘉傑,沈默了好幾分鐘。然後,他突然間起身,揮起一拳,狠狠地向林嘉傑的面門砸去。林嘉傑讓過太陽穴,蘇思安的一拳正好砸在他臉頰,他真真切切地聽見臉頰處的骨骼發出沈悶的聲音。那力道太大,他來不及卸力,和身後的椅子一起重重地往後摔倒。在摔倒的同時,他甚至還覺得慶幸。他想,幸虧蘇思安沒有練過拳腳,否則他說不定會骨折。

咖啡館客來客往的都是文明人,黑幫也從不在這種地方滋擾生事。是以蘇思安突然發難,旁邊的侍者直接嚇傻了,他斷然想不到兩個看起來都是頗有身份的富家少爺,竟然會一言不合飽以老拳。

林嘉傑不待人扶,自己掙紮著起身。他的半邊臉頰熱辣辣的,他猜想大概是腫起來了。

“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什麽嗎?”蘇思安惡狠狠地說道,“我最受不了,你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肯說實話!”他從隨身帶的一只皮包裏翻出來私人偵探社倉促之間為他整理的有關趙明珠的一些資料,用力擲到咖啡桌上。

“這些天我一直很忙,忙得沒有工夫見你們。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會被你的信口雌黃所蒙蔽。”蘇思安冷冷說道。

林嘉傑翻開著那疊厚厚的資料,那只不過是此時尚不專業的私人偵探對於趙明珠行蹤的記錄:某月某日,白小姐離開學校了,沈四公子開車接她;某月某日,白小姐去霞飛路證券公司,沈四公子從旁經過,假裝偶然邂逅;某月某日,白小姐去祥和公寓探望姐姐,沈四公子命長隨排隊買點心,然後親自捧往,以討佳人歡心;某月某日,白小姐和沈四公子在百貨大樓購物,旁有花童兜售鮮花,白小姐起初婉拒,經沈四公子一番巧言令色,勉強接受;某月某日,沈四公子等在聖瑪利亞女子中學門口,苦侯白小姐不至,無奈之下買通校工代為傳遞禮物……

“這些東西,你也信?”林嘉傑問蘇思安。那其中的許多事情,連林嘉傑自己都不記得其詳細經過,他敢肯定這樣的大段記載中,有很多都是私人偵探添油加醋、胡亂想當然的產物。

“如果只是單純的一次,我當然不會信。但是這麽多次,總不至於全是誤會或者巧合吧?”蘇思安冷冷道,“再說,她那樣的一個人,簡直是鐵石心腸,又怎麽會輕易喜歡一個人,更不必說她主動追求你!”

“是嗎?你既然知道她不會輕易喜歡一個人,還在一開始,自作多情地以為她是在暗戀你?”林嘉傑笑道,“你不了解她,越是她這樣性格的人,越是愛憎分明,一旦確定自己的心意,自然會主動,她喜歡把主動權把握在她自己手中,你難道不明白嗎?”

“就算這樣,那個人也不會是你!”蘇思安兇猛的一拳又砸了過來。

林嘉傑閃身避開。“既然你這麽蠻不講理,我也不必同你客氣了!”林嘉傑低聲說道,突然一發力,狠狠一腳向蘇思安踢了過去。

蘇思安從來沒有想到林嘉傑竟然會還手。他有些發楞。從小到大,林嘉傑是蘇思安最好的玩伴,他的年紀同蘇思安相仿,卻一直像個懂事的大哥哥一樣照顧著蘇思安,包容著蘇思安。蘇思安從來不知道,林嘉傑竟然也有這麽陰狠無情、翻臉不認人的時候,他一下子被打懵了。

“你以為你是誰?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你的所有幸福,都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林嘉傑英俊的臉上一片猙獰之色,踢人踢得又快又狠。

蘇思安一不留神,竟然被他踢中身下要害,疼得他立時大叫一聲,彎下腰去。林嘉傑卻似越打越放得開一般,踢打得越發兇狠。蘇思安連滾帶爬地躲避開,又用力去撞林嘉傑膝蓋,終於把他撞倒,趁機騎到他身上,掐住他脖子不放手。

“投降不投降!”蘇思安大聲逼問道。其實他知道他自己的防守不夠嚴密,還有許多空擋,他也做好了和林嘉傑繼續纏鬥的準備,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林嘉傑卻仿佛突然喪失了戰鬥力一般,微微閉上眼睛不說話。

蘇思安心中頓時湧現出一些不祥的預感。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趙明珠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在他耳邊響起:“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麽?”

蘇思安急回頭看時,只見趙明珠和她的姐姐白秀蕓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姐妹兩人都穿著旗袍,額間燙著小而碎的卷發,一副時下流行的打扮。蘇思安心下一涼,連忙從林嘉傑身上爬起身來,手足無措站在一邊,欲要為自己辯解時,卻突然發現無從辯起。

趙明珠看都不看蘇思安一眼,徑直向著林嘉傑走去。她身邊的白秀蕓卻更快她一步,先趕到前頭,和侍者一起將林嘉傑攙扶起來,口中稱道:“怎麽樣?疼不疼?”

趙明珠蹙著眉頭朝林嘉傑打量過去。只見林嘉傑臉上紅腫一片,脖子上幾道淤痕,甚至手上還有傷口在流著血,是被兩人纏鬥之時咖啡杯的碎片不慎劃中的。

白秀蕓那邊已經叫開了:“年輕的少爺們偶爾活動活動筋骨,也是有的。但在這咖啡館裏打起來,著實不光彩。倘若被哪個小報記者寫出去,豈不成了爭風吃醋的桃色事件了?我們家秀霞一向是最喜歡低調,最討厭被這麽說的……”

趙明珠嘆了口氣,看了看林嘉傑手臂那不大不小正汩汩流血的傷口,從隨身的手包裏取出手帕,遞到他跟前:“包紮一下吧。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林嘉傑接過手帕,順勢將趙明珠的手一把握住,定定地看著她,微笑著說道:“不必了。當然,如果你希望被小報記者發現,寫出一篇江沈公子為白氏姐妹花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新聞,就權當我什麽都沒說過。”

他手上分明有傷,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因為體恤趙明珠,不想她緋聞纏身,這才硬撐著不往醫院裏去。趙明珠無論如何也非得感激他這個人情不可,於是不好直接發火,只是輕輕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沒有再多說話。

但是蘇思安在一邊卻呆不住了。“這一切都是他設計好的圈套!是他有意陷害我的!他大概是事先知道你們要來,所以故意弄出這一幕來!”蘇思安大聲叫道。

趙明珠有些煩躁。是的,這日她和白曉蕓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的確是和林嘉傑事先約好的,可是這也說明不了多少問題。她看了看林嘉傑,又看了看蘇思安,只覺得這兩個人沒有一個叫她省心的。

“沈少爺故意弄出這一幕來,對他又有什麽好處?”白曉蕓這些日子得林嘉傑助益良多,毫不含糊地站在了林嘉傑這一邊,“他故意被你打成這個樣子?江九少爺,你可真會開玩笑。”

“他也踢我了!我到現在還疼著呢!也不知道踢壞了沒有!”蘇思安辯白道。他又想起林嘉傑那兇狠毒辣的一腳,心中澀得厲害。那一腳踢過來,他差點認為他的小兄弟要被踢廢了。幸虧這只是虛擬世界,否則的話……不過,無論如何,林嘉傑既然踢出了那麽一腳,他覺得他甚至可以考慮友盡的問題了。

“是嗎?他踢你哪裏了?讓我看看。”白秀蕓毫不客氣地逼問道。蘇思安從外表來看,比林嘉傑實在好了太多了,周身一點傷痕都沒有,最多就是外套和臉上有點灰塵。

“這……”蘇思安一下子卡了殼。他發現林嘉傑實在是老謀深算,他壓根沒辦法在兩位年輕女子面前提及自己最痛的部位,無論他如何措辭,都似乎有冒昧之嫌。

“你還是這般幼稚,永遠都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喜怒無常,陰晴不定。”趙明珠見蘇思安一言不發,自然以為他強詞奪理到最後無言以對,她毫不掩飾地說出她對他的感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江家老太太明日就要出殯了,江九公子不在家中籌謀指揮,卻在咖啡館中同人聚眾鬥毆,我替江老太太不值。”

蘇思安只覺得又急又氣,欲要解釋辯駁時,卻又發現無從辯起,只得恨恨地看了林嘉傑兩眼:“很好,我總算認識你了!咱們走著瞧!”然後就憤憤然離去了。

“沈公子,你要不要緊?實在不行的話,我還是送你去醫院吧?”白秀蕓在一旁噓寒問暖,一路跟著侍者將林嘉傑扶上黃包車,又揮舞著手絹,目送著林嘉傑離開。

“幸虧沈公子這日沒有開車子來,否則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送他回去。”白秀蕓送走了林嘉傑,回頭向趙明珠感嘆道。

趙明珠正在低頭想心事,聞言目光一閃。“原來是這樣。”她慢慢說道,聲音裏有些失望。

“怎麽了?看到沈公子受傷,心疼了?”白秀蕓一無所覺,打趣著問道。

“不是。”趙明珠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他的心思太重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實在是令人心驚啊!”

第二天是江老太太出殯的日子。或許是因為這些日子裏江老太太無微不至地照料的緣故,蘇思安對江老太太很是認同,雖然明明知道這不過是虛擬世界裏的虛擬數據,他還是盡量將一切禮儀做到最好,希望以這種方式聊表敬意。

蘇思安在背上和腿上各貼了兩塊膏藥,一瘸一拐地下樓。——事後檢查傷勢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兩處才是他傷勢最為嚴重的地方,林嘉傑竟然為了跟他搶女人下了如此的狠手——而趙明珠這個蠢女人居然不分青紅皂白,居然膽敢在事後偷偷叫他去向林嘉傑道歉!他就算喜歡著她,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原則問題上屈服!哪怕因此失去追求她的機會,他也絕不後悔!

靈堂布置成黑白兩色,一派肅穆。江家的一群孝子賢孫們披麻戴孝,在老太太靈前哭嚎著。蘇思安知道他們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江大老爺為了重新出山,這些天馬不停蹄地出席著各類飯局,直到被人以丁憂為借口堵了回來,曾嘆著氣抱怨江老太太去的不是時候;江二老爺和他的兒子們整日裏花天酒地,江老太太出殯前夜還在跟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江家三房為了江十小姐離家出走的事情各種焦頭爛額,對江老太太的葬禮自是心不在焉……

不過蘇思安已經沒有力氣爭競這些事情了。江家從裏到外,已經全爛了,腐朽成了一個空殼子,他竭盡全力,也只是能夠勉強粉飾太平而已。他從前覺得一家之主無比尊貴,如今身上攬了這麽一攤事,才發現一家之主這個位置,是一種沈重的負擔,沈重到他根本就不想去承受。

“少爺您也是太實誠,論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您出頭的。如今勞心勞力,可落得什麽好處?”蘇思安的長隨和他混熟了,也不怕人他,一邊替他上藥酒,一邊多嘴多舌地說道,“此外少爺若是娶了少奶奶,家務事自有少奶奶從中料理著,也就不至於這般累了。”

蘇思安心中一動,眼前浮現出趙明珠聰明能幹的模樣。這個時候他由衷地希望她能夠站在他身邊,哪怕是一句話不說,只是甜甜地沖著他微笑,他身上的疲倦感就會不翼而飛;又或者只要一個關切的眼神,他便會如同喝了紅牛飲料一般,獲得新生的力量……女人,並不是男人身上的寄生蟲啊,那是黑夜裏一盞照亮黑暗的明燈,濃霧裏指引航道的燈塔,那是一個溫暖溫馨的擁抱,一個寧靜休憩的港灣,那是春天裏的一朵花,是夢境深處的一幅畫……

蘇思安第一次發現,他自己是那麽需要趙明珠。他對她的在意,不是她的榮耀或者幸運,而是源自他內心的渴望……

思念如同隱形的絲線一般,絲絲縷縷地纏繞開來。然而很快,蘇思安就又想到了林嘉傑,想起了他對他說的那些話,想起了林嘉傑的故意算計汙蔑陷害,想起了趙明珠一臉關切地看著林嘉傑的樣子。他的心就如同被石頭壓住了似的,一下子沈重得不能呼吸。

“閉嘴!”蘇思安大聲向仆人斥責道,“這種事哪裏輪得到你來說嘴!還不快幹活去!”

“是是是!小的該死!”那仆人一邊輕輕打著嘴巴,一邊退了出去。

蘇思安揉著眉心,開始籌備這日款待來賓的豆腐飯。這是滬上辦喪事的習俗,說是豆腐飯,其實除了素雞素鴨和豆腐羹外,紅燒蹄髈、清炒河蝦仁、油爆蝦等樣樣不缺。似江家這種有些資歷的人家,更是要講究。蘇思安因此很是在意,畢竟江老太太勞心勞力一輩子,他不想讓她臨走的時候淒涼收場。

然而,蘇思安的孝心卻註定無處安放。江家老太太尚未來得及出殯,便有巡捕房的人和債主聯袂上門,將江家人逼在靈堂前,索要陳年的舊債。

這些人早不上門晚不上門,偏偏等著江老太太出殯這天上門,還請了巡捕房的人當靠山,擺明了不想讓江老太太走得安心,其心思之毒辣可見一斑。蘇思安忍住氣,和江家三位老爺一起上前細問事情根由,卻不由得楞住:那債主煞有介事地取出一大堆欠條來,言之鑿鑿地說這是江老太太當年欠下的賬目,講明了用江公館的老宅抵債。

江家三房面面相覷。自他們搬來上海後,雖先後置下了一些房產,可江公館卻是他們發跡的地方,被視為祖宗基業,難道,連這最後的一塊遮羞布,也要被人無情地揭去了嗎?

“你們這是誣賴!”江二老爺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我要去衙門裏告你們!”

“告?”上門討債的債主早有準備,笑了,“你們只管去告!如今你們沒有人是內閣總理的秘書,只是人人都可以打的落水狗,難道還怕你們告不成?”

江二老爺氣得手直發抖,求救似的向江大老爺看過去,江大老爺頹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做出這種事情的,再沒有別人,分明是沈家從中作梗,欲要我們江家顏面掃地。事到如今,既然他們肯上門來,自然一切謀劃妥當。此時去衙門尋舊同事疏通,只恐反倒落入他們的陷阱。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江二老爺和江三老爺一起盯著江大老爺看。

江大老爺笑了笑,一雙如鷹隼的眼睛死死盯住蘇思安看:“老三,我記得你們家小九和沈家小四關系不錯,兩個人是從小玩到大的交情。你叫小九尋沈家小四求情,求他們高擡貴手罷。”

“這怎麽可以?”蘇思安大驚,他再也沒有料到江大老爺說出的辦法居然會是這麽兒戲的一個辦法,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和沈家小四昨日剛剛打過架。我們大概是絕交了。”

蘇思安說這話的時候,心中很是難受。他從來不知道林嘉傑竟然也會有這麽翻臉無情的時候。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和林嘉傑之間的友誼會因為一個女人而破裂。從前,林嘉傑從來不曾和他搶過任何一樣東西,而如今,他不但搶了,還用卑鄙無恥的方法陷害他,抹黑他在趙明珠面前的形象,他還對他又踢又打……

蘇思安徹底被打懵了,整整一天時間過去了,他硬是不知道該如何跟林嘉傑相處。如果林嘉傑向他道歉的話,他會不會原諒他呢?他們畢竟那麽多年的朋友……如果林嘉傑聲稱主動放棄和他搶趙明珠的話,他會不會原諒他呢?呵呵,似趙明珠那樣的女子,他若是喜歡了,自然會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輪得著他林嘉傑放棄嗎?

一夜之間,蘇思安心中轉過了很多個念頭。他很是猶豫,他很想好好地教訓林嘉傑一次,想讓林嘉傑明白這種重色輕友的做法是多麽地低俗,但同時,他又覺得,如果能一手拉著林嘉傑,一手拉著趙明珠,就是十全十美了。

那天夜裏,蘇思安在睡夢中笑醒了,然後他發現他的背上和腿上越發疼了。夢想照進現實,他發現林嘉傑壓根沒有趁著江老太太出殯的機會,前來向他釋放善意。他因此感到郁悶不已。

而現在,江大老爺竟然要他主動向林嘉傑低頭?那怎麽可能?

“打了一架?”江大老爺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自他從南京回來,蘇思安就開始在江家一堆年輕人裏嶄露頭角,把自家的兒子襯得灰溜溜的,他已經忌憚蘇思安很久了,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打壓他一番。

“到底還是年輕人,沈不住氣啊!”江大老爺一面摸著胡子,一面假惺惺地嘆息道,“為了一個女人和多年朋友交惡,實在太過不值。更何況,如今咱們江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小九,依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便去沈家跟那沈小四磕頭認錯,順便求個情,不就完了?”江二老爺一副熱心出主意的模樣。

蘇思安楞住了。他心中起初是無比的憤怒,然而待看到江大老爺和江二老爺臉上的神情,這憤怒的火苗便如同遭遇當頭一盆冰水一般,徹底被澆熄滅了。

蘇思安的眼睛如冰一般冷靜,他目光向著江大老爺、江二老爺、江三老爺一個個地打量過去。在江家的危急關頭,這些長輩們還想故意打壓小輩風頭,以維護自身權威。他突然就覺得,他一個人在江家上躥下跳,聲嘶力竭地做事,一下子就全無意義了。他覺得他簡直是一個跳梁小醜。江家是一艘早已經陳舊腐朽的破船,他這種程度的修修補補,除了給人家增添些笑柄以外,沒有什麽意思。他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道歉的!你們看著辦吧!”蘇思安大聲說道。他最後向著江老太太的遺像鞠了一個躬,脫下身上的麻衣孝服,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外面的冷風裏。

“重磅!江家祖傳老宅易主,富家嫡孫凈身出戶!”

“昔日豪門因何敗落,全因不孝兒孫!”

滬上的小報是不吝於用最加油添醋的語氣,報道著各類若有似無的花邊傳聞的。有關江家敗落、以老宅抵債和江九公子在江老太太出殯當日離開江家的新聞鋪天蓋地而來,各種負面的質疑充斥在蘇思安的耳邊。他手頭仍然很寬裕,他在霞飛路上租了一套小公寓,每日裏照例去證券公司看盤。他在股票這塊賺了不少錢,甚至他還按照趙明珠的建議,在租界裏買了好幾塊地,單論財富而言,他已經成為一個小財主,但是每日裏他身穿長風衣、頭戴寬沿禮帽在街上行走的時候,還是有些提心吊膽。

蘇思安自詡心意如刀,但是在被旁人指指點點的時候,他還是感覺無地自容。

“你若再不努力,將來變得跟江家九少爺那個紈絝子弟一般,為了搶女人氣死自家奶奶,看我不打死你!”又一天,蘇思安聽到路上有人這麽說道,在他眼皮子底下拖走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孩。

蘇思安覺得窩火。他感到很是委屈。他不知道輿論怎麽會以訛傳訛,弄成這樣一副樣子。但是他深信,這一切一定都同林嘉傑有關。蘇思安每天來回證券公司的途中,會路過那間他經常光顧的咖啡館,偶爾他會情不自禁地往咖啡館裏張望,偶爾他會遠遠看見趙明珠和她的姐姐白秀蕓笑意盈盈從咖啡館裏走出來,她們身邊的護花使者一個是洋人,一個便是林嘉傑。

每當這個時候,蘇思安眼睛裏都會忍不住冒出憤怒的火焰,他不知道他為什麽還要厚著臉皮留在這個世界上,見證自己的失敗和林嘉傑的春風得意,但是他總是會在趙明珠和林嘉傑他們的目光望過來之前,用帽子遮住臉抱頭鼠竄,像一個真正的失敗者那樣。

“你在看什麽?”林嘉傑微笑著問趙明珠。

“奇怪,那個人的背影好像……”趙明珠疑惑。

“好像咱們公寓樓下那個總是打罵他女人的家夥,對不對?”白秀蕓搶著說道,她其實也註意到了蘇思安的身影,但是她很是讚成妹妹和林嘉傑在一起,因而千方百計為她掩飾。

“打女人是男人最沒有風度的表現。”林嘉傑微笑著說道,善解人意地轉移了話題,“不過說起來,兩位的確可以考慮考慮搬家的事情了。總和這種人住上下樓,心情會漸漸變壞的。而且,畢竟兩位的電影就快公映了,成了大明星以後,應酬多,仰慕者也多,住在這裏不安全。”

“我哪裏算什麽大明星。”白秀蕓嬌笑著說道,向旁邊的洋人保羅送出脈脈含情的眼風,“保羅自己都說了,欽點我為女主角,每場戲都要返工很多次,他都快累死了,劇組裏也很多人抱怨。幸虧我妹妹有本事,天生是做演員的料,不然的話,他一定後悔死了。”

“你永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女主角。”洋人保羅笑嘻嘻地湊上前去,白秀蕓順水推舟給他吻自己的手。

在趙明珠主演的那部中國版《玩偶之家》上映後的一個月,洋人保羅和白秀蕓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其實我知道我自己的位置,不過是他在中國養的外室罷了。偶爾打發寂寞罷了。”白秀蕓閑來無事的時候,向趙明珠說道,她的眼睛裏是閱盡世事的不以為然,“像他這種人,在美利堅一定有老婆的。所以你看看他,連正宗的西洋教會婚禮都不肯給我辦,只是胡亂穿著大紅衣裳拜了天地,又弄什麽跳舞會,中不中,洋不洋的,像什麽樣子。”

“不過他給我的錢是實實在在的。”白秀蕓又說道,“我啊,處處都不如你。我除了緊扒著男人弄點錢花,還能幹什麽?”她一邊說一邊打著火,夾著一只女士煙給自己點上,已經微微顯露出疲態的眼睛裏一片迷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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