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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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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 斂妝隨著母親初來王府時,還是個梳著總角髻的丫頭,湖藍短夾襖, 眼如滴翠, 盈盈可愛,她年紀小不懂世俗, 甚至不知道王府和她的家,到底有著怎樣的天淵之別。

那就是蕭齊和斂妝之間最大的悲劇所在了。

他喜歡她像閑雲野鶴不為名利所染的性子, 在壓抑深沈、人心詭譎的王府裏, 就像照入蕭齊生命裏最清朗的光。

可惜她被母親發落給了蕭戰, 丙辰年的七夕夜裏,他命人抓了蕭戰鎖在後院的斂妝,兩人在南湖碰面, 那晚池邊柳樹落盡了纖葉,那晚的月色也不明朗,只有遠處一簇簇的燈火,隔著迷離煙水, 輝煌燦爛。

那晚,斂妝一直等著他,在蕭齊來之前, 她就描好了時下最火熱的螺子黛,挽著婦人發髻,盛裝而待。

她知道蕭齊心疼如絞,她何嘗不是?

只是命運開了這樣的玩笑, 她沒能力反抗罷了。她被夫人下了迷藥,錯將蕭戰認成了蕭齊,迷迷糊糊被蕭戰占有了,成了蕭戰名義上的妾侍,她無能為力,也不能挑撥蕭齊和王妃母子反目。

她想她應該同他斷了情分。

南湖的石橋上氤氳著薄霧,佳人美眸婉轉,對匆匆遠來的世子福了福身,“大哥。”

她是蕭戰的妾了,那聲“大哥”讓蕭齊生生釘在原地,他一步也挪動不得,隔著中間窄窄的石橋上那三塊青磚,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瘦了,憔悴了,也更有風韻了,高挽的烏發象征著她的身份。

斂妝一笑,“大哥抓我來做甚麽,我還等著四公子,他說今晚要來我房裏的。”

蕭戰有三房小妾,她並不是唯一,可她那副渴盼著男人來垂憐的嬌態,讓蕭齊猶如萬箭穿心。

他慘笑道:“好,你如今心裏有他了?”

斂妝又行了一禮,“誰是妾身的夫,誰便是妾身的天。以往妾身是世子的丫鬟,只當自己是世子的附屬品,對世子有些犯上肖想,如今已經大不相同了,世子,你我之間還是生分了好。”

蕭齊楞楞地,仿佛還不信,斂妝心痛地微笑,垂下了頭,“四公子也一點都不差啊。”

那話仿佛是在說,蕭齊無德無能,跟他還不如做蕭戰的妾。

蕭齊一楞之後,他仰天大笑起來,求什麽,這世間要真能有求仁得仁之事,也不會眷顧他蕭齊。他從頭到尾,不過是個笑話!

想必讓蕭戰笑得牙都倒了!

那晚斂妝回去之後,被蕭戰抽了十鞭子,就在寢房裏,外頭的婆子知道蕭戰在房事上粗魯,還以為他又施暴了,也不敢勸說,便讓小院裏守夜的人都散了。

蕭戰卻只是單純在打斂妝,他掐著斂妝的脖子,惡狠狠地告誡她,叮囑她,“你記著,你是我的女人,大晚上私會大哥,是紅杏出墻,在大梁是要浸豬籠的。”

斂妝不怕,她只笑,“都已經臟透了,不如被水淹了幹凈!”

蕭戰不傻,知道她心裏只有蕭齊,為了他願意以性命貞潔息事寧人,那晚上之後,她心就死了,拖著這一日兩日,只是不想讓蕭齊起疑罷了,今晚與蕭齊會面,應當是說了訣別的話,蕭戰自問沒那麽大能耐,她想死,他阻止不了。

蕭戰將斂妝發落到外頭跪著。

跪了一天一夜,夜裏的時候下了雨,斂妝體力不支,暈倒在雨夜裏,倒下去的時候,聽到語聲在耳邊淅瀝,聽到有人趕來的腳步聲,好像,還有她最愛的男人,柔情的私語。

那時候的蕭齊遠遠不像後來的心狠絕情,他心裏只有她,如果斂妝知道這個,她也許不會輕生,但她還是走了。

雨夜之後,她的身子每況愈下,終於在重九的前一日,撒手人寰。

但她是自己上吊自殺的,蕭戰院裏的丫鬟們都說,是因為蕭戰很久沒到她房裏來看她了,女人身子又不好,覺得受了冷落,便自個兒尋了繩子自縊了。

在蕭戰落入渭水“死”後,蕭齊無數次隔著杏子林遙望她生前住的小樓,可一直沒有勇氣看一看她生前活著的地方,他在怕,怕觸景傷情,也怕,那晚斂妝說的是真的,她心裏從來沒有真正裝下過自己,怕她早將心給了蕭戰……

終於在手刃平生最大的敵人之後,他有一日,扔下並州刺史的軍務,率人回了一趟平南府,請奏告知,要將蕭家祖宗牌位移入並州,天子準奏。

蕭齊闖入杏花林,這是蕭戰生前住過的小院,是他自負驕傲,從未涉足的王府之地。

此時已是仲春,如煙似霧的繁花,璀璨如錦,小閣樓繞著一層一層的水煙,像初醒時的夢。蕭齊呼吸艱難,他突然覺得,也許這麽多年來,他誤解了斂妝,他誤會了!

一腳踢開廂房門,梅瓶裏的花已經萎敗,墻角結了細密的蛛絲網,還有窄窄的鏡臺,落了一層厚重的灰,很多年前,他清晨醒來,她在妝臺旁束發,柳眉杏眼,腮如紅雪,軒窗盛滿了曦光,斑駁炫目。

她最愛的就是梳妝。

他最愛的,是看著她一綹一綹地結好頭發,插上珠花,描上淡掃春山的眉,清婉如畫。

蕭齊的手撫過紫檀木,俯身輕輕一吹,目光忽然怔住。

那臺幾上,用小刀淩厲而深地刻著密密麻麻的兩個字:蕭齊。

他用力地用袖子擦去積灰,擦得幹幹凈凈,露出那鏡臺原本的肅容。

蕭齊、蕭齊、蕭齊……

橫的豎的,不知道寫了多少個,在她住在蕭戰的小院裏,成了蕭戰的妾侍時,她一個字一個字,嘔心瀝血工工整整地刻著的!

她的字是他教的,他認得,也知道她腕力淺,而刻得這麽深,這麽深,要多少的力氣?

蕭齊頹唐地倒在梳妝臺旁,素白的廣袖上爬滿了猙獰的灰跡,他慢慢的,自嘲地露出一個笑容。

“我還是輸了,不是輸給別人,是輸給你,阿妝。”

永生永世啊。

……

平南府有了新的人接手,晉安帝下旨,將這塊邊境的土地拆分,建立駐兵的營地,並在外圍增修長城,派兵鎮守。

天功二年,晉安帝下詔退位,做太上皇,太子任胥以二十二歲登基,成了大梁史上最年輕的帝王。

雖說是迫於無奈,但這塊燙手山芋任胥卻不得不接,馬皇後的身體又不大好了,宮裏的一幹禦醫只管治標不管治本,馬皇後病情反覆了近一年,聽說世外有高人,晉安帝於是下旨退位,帶著愛妻出游尋訪高人去了。

依照那幫不中用的太醫的說法,馬皇後悶在宮裏頭二十年,出去走走,對病情有莫大好處。退位後,太上皇便一路帶著太後游山玩水,果然太後心情大暢,身子骨也好了不少,但他們還是依照原先擬定的路線一路南下。

至於宮裏頭,任胥那兩個弟弟任覃和任賀,一等父母雙雙離開長安之後,就宛若脫籠之鵠,在梁宮裏上躥下跳,時不時就來找兩個小侄兒鬧騰,這就導致了兩個孩子開口叫的第一個親人,不是爹娘,而是叔叔。

任胥挺郁悶,於是將兩人發落在紀大將軍的軍營裏訓練兩年,美其名曰,磨練意志。

結果去了沒兩月就被紀大將軍退了貨,大將軍掏心挖肺,痛訴“老臣無能”,聲淚俱下,任胥心一軟,這事又不了了之了。

跟著又遇上一樁麻煩事,二老離開長安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在為長宜選駙馬這事上分個神兒,多把把關,選好了還得先修書告知他們。

任胥和自己的皇後商議了一番,盛遲暮心道:平日裏,我提起一個男人的名字,你都要吃半天幹醋,對外頭哪個適合做長宜的駙馬,這我怎麽知曉,問我不是白問麽。

長宜送父母雙親出了關,回來後便一直愁眉不展,盛遲暮早發現了端倪,在任胥為這事想破頭時,她旁敲側擊問了長宜心思,女兒家待嫁的心思瞞不住,盛遲暮一問便知道了,長宜心中有了人選,還囑咐盛遲暮不能告訴任胥。

她回來便告訴了任胥。長宜只是羞澀罷了,該說的,她也不含糊,長嫂如母,這事真得她來操辦。

“你說的是雁北那個小世子?唔,才十八歲啊。”

盛遲暮看他眼前堆了一大摞竹簡和書畫,想了想,道,“前幾日你就同我說這個小世子不錯,雖然年歲是小了點,好歹大著長宜一個月,也不算太年幼了。”

任胥於是沒攔著,登基之後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將自己的親妹妹,被太上皇和太後娘娘視為掌上明珠的長宜公主嫁了。

然後他搬出一系列法令,親自主持改革變法,可要推行新政哪有那麽容易?

禦極為帝,當真是個令人頭疼的活兒,幾個老臣文官日日像蒼蠅似的在任胥耳邊晃悠啊轉啊,他不耐煩了,幹脆快刀斬亂麻,重設武舉,裁剪文官,放錢糧給他們回老家養老。這一舉動真是讓國庫大出血了一回,在老臣們唏噓不已時,誰知任胥又下了一道聖旨。

夕陽西下時,盛遲暮坐在小窗前,看著院中兩個孩子嬉鬧玩耍,看著他們跟著兩個小叔叔滿院子裏跑著放紙鳶,心一如既往地平靜溫柔。

跟著窗口的夕陽被男人突然竄出來的身影猛地遮住了,盛遲暮微微一驚,只見任胥獻寶似的捧出一只小兔子來,它身形幼小,看樣子沒出生幾天,雪白的絨毛,通紅的圓眼睛,標致極了。

習慣了男人的孩子氣,盛遲暮接過手,抱著兔子,溫軟的眼波瀲灩著晴光,隔著一扇半開的宣傳,踮起腳,淡粉的嘴唇碰了碰新帝的臉頰。

他笑容絢爛,像明麗的葵。

盛遲暮目眩神迷,“又發生什麽事了,皇上好像很高興?”

“是啊是啊。”任胥撐著窗口,薄唇一彎,“我們也像父皇母後,出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彼時,夕暉融化在男人清朗的面容裏,輪廓柔和得不可思議。

風纏起兩人的頭發,青絲飄曳。

他在等著答案,期盼的眼底有最明亮的光。

“好啊。”

她想起一首詩,詩裏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這首詩也許不太吉利,她母親說,“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嫁給皇帝,那就跟著她到處走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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