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31章

關燈
當人猛然收到重大打擊時,那一瞬間,身體的保護機制會讓其處於飄飄然的虛幻感中,分不清真實與幻想。

江宴秋緩慢地眨了眨眼,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周圍的場景,仿佛經年累月的老照片般褪色了。

熟悉的月牙色錦袍,肩上披著厚厚的鶴氅,領口周圍一圈的雪白狐毛襯得面孔越發出塵如玉。拇指上,江宴秋曾無比熟悉的那只玉扳指從中間裂開一道缺口,像是某道一旦破碎,便再也無法覆原的鴻溝。

他整個人如墜冰窖,嘴唇一下子失去血色,囁嚅著想要說些什麽,卻發不出半個音節。

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憐。

那人轉過身。

琥珀色的瞳孔四周像是鑲了一圈淡紅色的光圈,潔白的領羽和月牙白的寬袖上,被深紅到烏黑的血漬染上刺目的暗斑,周身毫不掩飾的四溢的魔氣,宛如地獄中爬出的修羅。

江宴秋眼眶一下子紅了。

“韓……少卿?”

他失聲道:“為什麽……你為什麽?!”

江宴秋的大腦一陣犯暈,手腳卻如灌了鉛般沈重,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光陰仿佛被壓縮成薄薄一線,一瞬間,他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那時他剛被接回江家,江塵年事務繁忙,並無太多時間照料他。

正好家中出了下人被心魔種寄生的驚天醜聞,江塵年思慮再三,還是托好友照顧他一二。

韓少卿此人,資質絕佳,天生聰穎,自小被李松儒抱回昆侖後,師長前輩無不誇讚此子天賦極高,又有一顆玲瓏心,萬事一點就透,前途不可估量。

當然,也有人暗嘆,天賦好好是好……就是少年老成,多智近妖,恐慧極必傷。

這人有一副妖孽似的皮囊和無與倫比的慧根,還撞大運攤上李松儒這個掌門師尊,人生的出發點就超過了絕大多數人的終點線,年紀輕輕便成了這一代當之無愧的昆侖首席,按理說這種妥妥的人生贏家,應該半點憂愁也沒有。

然而少年時代的韓少卿,其實性情與如今這副輕浮風流、浪蕩人間富貴客的模樣截然不同——相反,出人意料地相當陰沈乖僻。

每日下了學就往昆侖藏書閣裏鉆,一呆就是一整天,無論是周圍討好的、羞澀羨慕的、嫉妒的目光,或是同齡人幼稚的挑釁,他通通視而不見,像是向陰而生的植物,用嗤笑或抗拒的態度對待大部分人事。

江塵年算是他交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心好友。

哪怕後來江氏突逢變故,江塵年臨危受命,年紀輕輕擔上家主之任,也並未影響兩人之間的關系,韓少卿也時常笑嘻嘻地來廬陵江氏蹭吃蹭喝,即使被江塵年托付去闕城接族中私生子的“重任”,雖然面上怨聲載道,終究還是乖乖去了。

那時候已經是後來,他倆已經熟識,摸清韓少卿這人的脾性後,江宴秋從初見的拘謹防備到後來的瘋狂吐槽,沒花太長時間。

——那約莫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江氏仙宅的偌大庭院被籠罩在盛大到刺眼的日光下,曬得人昏昏欲睡。

雲窗靜掩,煙柳畫橋,悄無聲息、一絲微風也無的湖心亭苑只有江宴秋和韓少卿兩人,一個紮馬步練劍,一個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為人師表”,兩人俱是額頭頻點,小雞啄米,兩眼無神,一臉放空。

終於,第無數次差點栽入池底後,韓少卿淚眼朦朧地打完最後一個哈欠,“啪”地一聲打開折扇,興致勃勃道:“小宴秋,你烤過錦鯉嗎?”

江宴秋:“……?”

韓少卿放眼遠眺,神色垂涎地望著湖中五顏六色、胖不溜秋的錦鯉,慫恿道:“你們江家湖裏的這錦鯉可是鼎鼎有名的名貴品種,靈氣充溢,肉質緊實,肥而不膩,若是用柴火炙烤,清亮的油脂滴下來,還會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芬芳,著實是令人懷念啊……咳咳,走走走,少卿哥哥帶你抓魚去!”

兩人不僅無所事事地荒廢了一個下午,還霍霍了江塵年十幾條名貴錦鯉,事後均是神情嚴肅地擦擦嘴,兩位共犯達成一致意見,準備當作無事發生,找了個地兒一起挖坑,把魚骨一股腦兒埋了進去。

反正江塵年日理萬機,肯定不會註意到他池子裏的上百條錦鯉莫名其妙少了十幾條。

這場絕密的案件、嫻熟的手法,本該天衣無縫,無人察覺。

只可惜當晚,埋魚骨的僻靜荒園就被靈犬刨了個一幹二凈。

搖著細長白尾的靈犬歡快地扒了一爪子土,狗鼻子靈光得很,把所有靈魚骨都翻了出來,含在嘴裏咬得嘎嘣嘎嘣響。

江宴秋:“……”

韓少卿:“……”

慌忙找狗繩栓狗的下人:“……”

要怪只能怪這肥錦鯉實在太香了,讓人和狗都把持不住。

當天正巧回了祖宅的江塵年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反思把幼弟交給這不靠譜的家夥,是不是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江宴秋事後回憶起來,已經完全不記得當時被便宜大哥抓包後差點原地摳出三室一廳的尷尬了,只記得韓少卿這男狐貍沒騙人。

那錦鯉的味道確實很不錯。

.江宴秋眼眶通紅,卻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這一身純粹的鳳凰血——這對魔氣如此敏銳的感知。

他的靈魂像是被劈開成兩半,一般沈甸甸地墜落在地面,渾身冰冷,動彈不得;另一半則仿佛脫離了肉體,懸浮飄蕩在本空之中,冷靜又默然,無比清醒地瞬間確認了眼前殘酷的現實。

——這是入魔的征象。

那個玉樹臨風,折扇輕搖,總是言笑晏晏的昆侖首席,那個無數人景仰愛慕的韓少卿。

江宴秋一瞬間握緊拳頭,五指用力到幾乎掐進肉中,“你到底……到底為什麽……”

——雖然他時常吐槽韓少卿的花枝招展、口吻輕浮,為他不分場合的胡言亂語和天馬行空大為頭疼,但是……

但是。

他從沒有任何一刻懷疑過他的人品,他那顆剔透的道心,和他望向昆侖時的眼神。

他幾乎是自己回到江家、踏入修真界的半個引路人,比起老成持重的江塵年,有時幾乎更像他半個大哥。

瞬間,江宴秋似乎是想到什麽——像是急於證明什麽,或是想為對方找理由開脫一般,結結巴巴地開口:“少卿哥,你、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難事了?是遇上對付不了的大魔,不小心魔氣入體了嗎?我有辦法,我們都可以幫你!還是說……”

猛然間,他想起之前韓少卿接下的那個天階任務!

逍遙宗慘遭魔宗覆滅,僅剩掌門一人拼著僅剩的修為叩開山門向昆侖求援。那時韓少卿剛剛出關,他師尊李松儒,便將這一任務作為歷練交給了愛徒。

是不是、是不是他在幫助逍遙宗對付魔宗時遇上了什麽!

一定是這樣!

他的神色是那樣急迫,帶著微末的希望和祈求,以至於笑比哭還難看。

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響起。

像是撕開虛幻的假面,揭露殘酷的真實之前的最後一絲不忍。

那人轉過身,眼尾不知何時沾染上一抹血跡,像是一滴搖搖欲墜的淚痣。

明明是同一張臉,絲毫未變的五官。

卻能與記憶中判若兩人,以至於令人完全無法……也不敢相認。

他終於開口了。

“宴秋,你準備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呢。”

薄唇輕啟,他眼神似有憐憫,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甚至還朝江宴秋笑了一下。

“憑你的能力,難道還看不出……我完完全全,是自願的嗎。”

掌心被五指劃破,江宴秋身形似乎微晃了下,嘴唇囁嚅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滿樓眉頭皺起,不著痕跡地上前一步,擋住韓少卿滿含深意的視線,也順便將江宴秋護在自己身後:“韓師兄,你這副樣子……是準備判出昆侖了嗎?為何特地要來見宴秋?以及,掌門真人知道這件事嗎?”

聽到最後幾個字,韓少卿氤著一圈猩紅的瞳孔閃過一絲嘲諷。

“你說我那好師尊啊……”他漫不經心開口:“他老人家自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天底下,又有多少事能真正逃出他的手掌心呢?今日之我,明日之你,都不過是他翻覆手掌、身不由己的棋子罷了。就連……”

他悠悠止住話頭,尾音含糊地消散在略帶著寒意的夜空中。

趙滿樓立刻追問:“什麽意思?!”

韓少卿卻不再理會他,羽扇輕搖,趙滿樓便瞬間被一股大力拍擊到巷尾的墻院上,身後蛛網似的裂紋波紋般蔓延開。

江宴秋瞳孔驟縮,握著鳳鳴的手甫一動作,便聽見韓少卿漫不經心道:“放心,輕傷,死不了。”

他深深地望著江宴秋,緩聲道:“我入魔叛逃的消息,現在應該已經傳遍仙山,來捉拿我的師長前輩,估計應該也在路上了,挑現在這個時候來見你,應該已經足以展現我的誠意了。”

“跟我走,宴秋。我是真心實意地拿你當成我的親弟弟。”

“昆侖,不是你真正的歸宿。”

身後是趙滿樓撕心裂肺的咳嗽,面前與記憶中判若兩人的韓少卿頭一回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深沈的神情。

江宴秋腦子一團亂麻,靈魂仿佛被痛苦地撕扯,他直直地看向韓少卿:“你告訴我實話,到底發生了什麽?掌門真人怎麽了!就算、就算……也遠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讓您只有叛逃一條出路!我們難道不是還有劍尊大人嗎?!”

韓少卿嗤笑一聲:“我方才說的‘不是你真正的歸宿’,可不止昆侖,包括那一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廈將傾,時局如此——他自身難保。我若是今日不反抗,便是跟他一樣的下場。”

江宴秋腦子“嗡”的一聲,他幾乎是機械似地張嘴,欲要說些什麽,巷尾卻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在場之人俱是一震,趙滿樓強忍著眩暈和疼痛感,正要開口叫人,卻被一陣勁風徹底劈中後頸,重重垂頭暈了過去。

江宴秋連忙奔至他身邊,把人扶起來……好在只是暈了過去,韓少卿,到底沒下死手。

就連這一慶幸也令他心情無比沈重。

今日之後,那人便再也不是光風霽月,受師兄弟愛戴的韓師兄了。

他甚至會對著曾經親手教導過的門中師弟出手。

急促的腳步聲越發清晰,似乎就是在往他們的方向來!

江宴秋從未見過韓少卿如此莊肅冷漠的神情,仿佛那總是懶洋洋的輕浮笑容,只是一張可以隨時摘下丟棄的面具。

江宴秋第一次發現,自己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人。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跟我走,宴秋。”

江宴秋攬著懷中昏迷不醒的趙滿樓,渾身僵硬,心亂如麻,手下微微收緊。

他有心想追上去從韓少卿口中逼問更多事情的真相和隱情,卻無法將為了他幾番冒險的趙滿樓放置不管。

——他的肢體動作,已然出賣了他的內心。

韓少卿長長地輕嘆一聲:“……看來,我已經得到答案了。”

在急促的腳步聲猝然停止在巷口前,鶴氅翻飛,他轉過身,深深地回望了江宴秋最後一眼。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