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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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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了。

距離她離開以色列那日, 已過去整整一個夏天一個秋天。

半年來,她偶爾也與他聯絡。

比如六一兒童節, 她因奔波官司,忙得焦頭爛額,回家的路上卻收到他發來的短信。

薛定:“祝清晨,祝你節日快樂!”

她:“……”

毫不遲疑回覆:“我祝你全家都快樂。”

渾身倦意站在巷子裏, 她低頭看著屏幕, 笑出了聲。

一整天的疲憊奇異地消失在盛夏的黃昏裏。

又比如端午節,她吃著粽子也不忘拍照,還掐著時差,專程等到以色列的夜晚十點,給他發去圖片。

“嘉興大肉粽。”

她是攝影師,自然有本事將粽子拍得美味至極, 叫人垂涎三尺。

幾分鐘後, 收到他的回覆。

“我謝謝你全家。”

中秋節,他發來一張以色列的月亮, 沒有文字內容。

祝清晨揣摩片刻,問:“但願人長久, 千裏共嬋娟?”

他回:“不是。是讓你少吃點月餅, 免得胖成球形。”

他們聯絡得不多,幾乎都是節日問候。

可是在那紛繁多樣的節日祝福裏,卻唯有彼此之間, 發的是如此沒有誠意, 還帶著惡作劇意味的祝福。

祝清晨沒有忘記他。

讀書時代, 曾經多少朝夕與共的人,因為成長而錯過,從此成了塵封的記憶。

可是薛定不同。

哪怕他們只在異國相處半月,祝清晨卻無論如何忘不掉他。

好多次午夜夢回,她都夢見那個男人站在以色列的黃土地上,吹著風沙,穿著黑色沖鋒衣,從蔚藍色的蒼穹下朝她走來。

而時隔半年,當她被祝山海推倒在院落大門外,擡起頭來,竟真的看見了薛定。

背景是漆黑的夜空,路邊幾盞昏黃的路燈。

他從蔚藍色的蒼穹下走來,一路來到她的寒冷冬夜。一身煙灰色大衣,指縫間一支抽到一半的煙,面容凜冽。

祝清晨費力地仰著頭,竟忘了爬起來。

直到他一言不發,扔了煙頭,快步走到她面前,俯身蹲下,一把將她撈起來。

“薛……”她的胳膊被他拎著,嘴裏吐出一個字,像是還未回過神來,遲疑著才叫全他的名字,“薛定?”

面色微白,發絲淩亂。

全然沒有在以色列時威風凜凜的樣子。

薛定把她扶穩了,松開手,擡頭對上祝山海的視線。

中年男人站在門檻內,滿面戾氣,卻在接觸到薛定冷冰冰的眼神時,一頓。

年輕男子的眼神淩厲似刀,凜冽至極。

察覺到對方比自己高,看上去充滿力量,年輕又無畏,祝山海沒敢再上來,只惡聲惡氣問:“你是哪根蔥?我教訓女兒,你打哪來滾回哪去!”

巷子裏一片寂靜,似乎連風聲都清晰可聞。

下一秒,薛定忽然握拳,毫無征兆朝祝山海走去。

祝清晨的手腕還在一跳一跳地痛,心卻仿佛被人攥在手裏,猛地拉住薛定,“別!”

薛定被死死拽住,回頭看她。

她手一松,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家事罷了,我能解決,用不著勞駕薛大英雄親自動手。”

她擡頭看著在薛定的威懾下,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的祝山海,聲色俱厲,“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有種你來拿。”

“……”他竟有些想笑。

還是一樣愛逞強啊。

明明只是個瘦弱的女人,卻總是挺直了脊背,像棵荒漠中的白楊。

同一時間——

院子裏,姜瑜從屋裏操了把菜刀,大步流星追出來。

院子外,年輕男人還緊緊攥著拳頭。

祝清晨從地上撿起了搟面杖,面上的決絕,讓人毫不懷疑她隨時能拿著那根棍子把他往死裏打。

祝山海罵了兩句臟話,知道今天沒什麽拿到錢的可能,不過和往常一樣鬧騰一場罷了,幹脆朝著巷子另一頭快步跑了。

姜瑜拎著菜刀站在門口。

院子裏的人還探著頭好奇地張望。

祝山海的身影變作黑點融入黑夜。

在原地站了有幾秒鐘,祝清晨扔了搟面杖,言簡意賅:“走。”

她領著他朝另一頭走。

薛定跟在她身後,隔著半步距離。

她知道他在後面,帶著他七彎八繞,從一條巷子走進另一條,最後站定在河岸旁。

岸底下流水無聲,岸上頭人影成雙。

祝清晨緊緊攥著拳頭,與他重逢的喜悅被尷尬與困窘沖淡不少。

從前在以色列,她是無拘無束的,蘇政欽、祝山海……家事情事都一股腦扔在國內。

可如今,他一來就看見她最狼狽的一面。

薛定沒說話,盯著她的背影看了片刻,才低聲說:“……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

她沒回頭,“你怎麽知道我住哪裏?”

他低頭,拿出手機,調出那張粽子的照片,湊到她跟前。

她拍的是姜瑜包粽子的畫面:女人坐在院子裏,手邊盡是綠油油的三角粽,身後頭的門框上卻清楚寫著門牌號,滄縣蘇州街三弄29號。

“……”

她壓根沒有註意到,一張照片就把她的地址暴露了。

祝清晨的目光從手機上移開,卻在半空中一頓,意外定格在他胸前。

煙灰色的大衣微微敞開,露出裏間的黑色毛衣,而在那毛衣前頭,掛著一只佳能最新款單反相機。

薛定把相機取下來,“想問我來這幹什麽?”

下一刻,朝她面前一送。

“還債。”

祝清晨盯著那只相機,耳邊是他低沈舒緩的聲音,心內一動。

總算擡起頭來看他了。

古街老巷,蘇州河旁。

年輕男人身姿筆挺,面容沈靜,手裏拿著為她挑的新單反,活生生立在那。

頭頂是沈沈黑夜,身後有艷艷燈火。

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意識到,眼前的男人當真跨越了大半個中國,從北到南,來找她了。

薛定。

薛定。

心裏默念著他的名字,她伸手接過那只沈甸甸的相機,終於笑出了聲。

“多久回來的?”

“上星期。”

“任務完成了?”

“算是告一段落。”

“還回去嗎?”

“說不準,待命吧。”

祝清晨低頭擺弄相機,又問:“專程來送相機?”

“專程來還債。”他強調後兩個字。

她笑,“坐飛機來的?”

“動車。從北京到俞市,然後換乘大巴到滄縣。”

“晚飯吃了嗎?”

“還沒。”

她低頭看眼手腕上的表,“都這個點了,只能帶你吃點宵夜去。”

擡腿走了兩步,她又回頭,“能吃辣嗎?”

薛定看著她。

夜色闌珊裏,那女人比半年前瘦了不少。下巴尖了,眼瞼處的淤青加重了,哪怕有夜色遮擋,面上的疲倦也無處遁形。

點頭,他說:“能吃,無所謂。”

腦海裏卻浮現出剛才那一幕,她被中年男子推出院落大門,院子裏全是看熱鬧的人,女人拎了把菜刀沖出來,而她眼中一片荒蕪。

他不知道這半年來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

可他能猜到,她過得並不好。

祝清晨挑了家路邊攤,就在河岸邊,藍色大棚,油亮亮的燈泡。

她掀開簾子,率先坐進去。

打個響指,“老板,菜單!”

街對面有家小鋪子,老板就在那烤燒烤,聞聲響亮答了句:“來了來了!”

把手裏的烤串往盤子裏一擱,拿著菜單就跑過來。

點菜時,祝清晨說的是家鄉話,一面問他的意見,一面跟老板報菜名。

“烤兔一只。”

“烤魚一條。”

“掌中寶四串,麻辣雞翅四串,炒花蛤——”

“夠了。”薛定打斷她抑揚頓挫的語調,“你當我是什麽?”

她擡頭沖他笑,“豬?”

他懶得搭理她,拿過那菜單看了眼,“烤兔半只,烤魚一條,先點這些。”

目光落在最後一行酒水飲料上,又添了句:“再來一打啤酒。”

老板懷疑自己聽錯了:“多,多少來著?”

“一打。”他把菜單遞回去。

祝清晨沒問他點那麽多酒做什麽。

她需要酒精。

酒精才能麻痹她不安分的自尊心。

昏燈一盞,薄酒兩杯。

她喝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滿面紅霞飛。

薛定沒攔著,縱著她喝,甚至一言不發替她倒酒,菜倒是沒顧得上吃兩口。

祝清晨喝得七葷八素的,眼裏有了水光,斜眼看他,竟也開起了玩笑,“薛定,老實說,你是不是居心叵測,特意來灌醉我的?”

他不緊不慢擡頭,“灌醉你?好讓你再抱著我啃?”

“……”

他居然還惦記著這樁事……

祝清晨面上發燙,暗自慶幸酒精早已染紅雙頰。

“又臭又硬的石頭,誰稀罕啃?”

他輕笑兩聲,想起當初她抱著他啃的模樣,不說話了。

半晌,又斂了笑意,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終於還是進入正題。

祝清晨一頓,移開目光,“就你看見的那樣,跟我爸打起來了。”

隔著頭頂那只油亮亮的燈泡,薛定望著她,放下酒瓶,“我是問,這半年來,發生什麽事了?”

她一怔,擡頭再看。

男人坐在對面,面容沈靜,眼底有顯而易見的……堅決。

他是打定主意要刨根究了。

那樣的堅決叫她目光一動,竟不敢再與他直視。

她與他,鮮少有過不插科打諢,只這樣沈默對峙的時刻。

“……你不會想聽的。”

“你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想聽?”

“……”

“說吧。”他望著她,語氣一如既往幹凈利落。

也許是酒精發揮作用,也許是被他的坦蕩感染,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說完的,也驚訝於自己的記性是這樣好,原來那些本以為早已忘記的事情,她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就好像有的情緒一旦決堤,就再不受克制,噴薄而出。

該如何去界定愛與恨?

當極度渴望父愛的小孩,一再目睹父親家暴母親的場景,那種渴望逐漸變成恐懼,終有一天成了恨。

六歲以前,每逢父母在家鬧起來,祝清晨都會縮在沙發旁邊哭。

直到六歲那年,她第一次跑到母親面前,挺起瘦弱的身軀,死死抱住父親的腿,哭著嚷嚷要他走開。

她不記得那天祝山海有沒有對她動手,但她記得那時候自己稚嫩而無力的吶喊。

別打了。

不要再打我媽媽了。

也許是從那一天起,她就萌生出了一個還不太清晰的念頭,那個念頭在往後二十年裏,終於被時光催成她的盔甲——她,祝清晨,這輩子決不當個柔弱的小公主,只會挺起脊背,做個無畏的戰士。

戰士沒有洋娃娃。

戰士不需要公主裙。

戰士不怕死。

戰士披著滿身的傷痕,一如掛滿榮譽的勳章。

她擱下那只空酒杯,眼神迷蒙一片,也不知是被酒意熏的,還是因淚光漸生。

薛定由始至終安靜聽著,直到她停下來,才從錢夾裏抽出幾張鈔票,擱在桌上。

“走吧。”

站起身來,朝她伸出手去。

“走吧,祝清晨。”

她仰頭望著他,“去哪裏?”

“去戰場。”他身姿筆直,低頭望進她眼底,“酒足飯飽,精力充沛,還等什麽?走吧,我們打仗去。”

我們打仗去。

打倒那些欺辱過你的人。

這一次,你當將軍,身後雖無千軍萬馬,但有我。

你有我。

20.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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