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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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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嫻第一次趕馬車畢竟手底下不熟練,來來回回耽誤不少功夫。等她趕到夜色時剛好看見楊肅和柳如意從酒樓裏出來,身後是拎著兩只大皮箱的楊恭。

楊肅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柳如意陪著小心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嘴裏細細的不知在說些什麽。

楊肅看見高坐在馬車上的張靜嫻時朝她點了點頭,腳步放緩,在距離馬車十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半低著頭和柳如意說話。

楊恭冷著臉越過兩人,一甩肩膀分別把兩只大皮箱扔上馬車,隨後自己也跳上車轅,從張靜嫻手裏搶過馬鞭開始調轉馬車。

楊肅和柳如意說完話就朝馬車,他皺著眉頭對張靜嫻說:“哪有小姑娘趕馬車的?坐到車廂裏去!”

楊肅說話時柳如意一直緊緊的挨著他站住,直到楊肅伸手撩開衣袍彎腰進了車廂才恨恨的連連跺腳。剛好張靜嫻聽了楊肅的話準備進車廂。柳如意看到這種情景再也壓不住火氣,她不敢沖楊肅發火只能欺負年少的張靜嫻:“哪有孤男寡女坐一個車廂的?你知不知道避諱?”

張靜嫻被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喊得一楞,正不知所措時前方忽然駛過來一輛普利茅斯轎車,車子剛剛停穩車門就被推開,一個略有些禿頂但是身材高壯肥碩的俄羅斯男人從車門裏擠出來。

柳如意一見來人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張靜嫻見狀心裏“咯噔”一聲。

車廂裏傳來楊肅故意壓低的聲音:“快進來,走了。”

張靜嫻一彎腰鉆進車廂,楊恭適時喊了聲“駕!”,大青馬立刻邁開步子朝張家的方向跑去。

張靜嫻掀起車簾一角悄悄向後望去,剛好看見那俄羅斯男人把柳如意抱進懷裏,她臉紅耳赤的把車簾放下,小心的看了看側面的楊肅。

楊肅閉著眼睛,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馬車很快回到了張家。張靜嫻把楊肅和楊恭帶到後院,穿過花園徑直走到大老爺的書房。

玉函已經基本上把書房整體灑掃了一遍。

雖說是書房卻不止一間而是一套四間。中間是七十多平米的大書房和一個四十米的小臥室,兩側分別是琴室和茶室,房間全部朝南采光非常好。書房正對著花園,推窗即是景。

張家前後四個院子六十多間屋子,張靜嫻最喜歡大老爺的這套書房。或者說整個張家最喜歡看書的就是大老爺和張靜嫻兩人。張靜嫻看過的所有的書都出自這間書房。如若不是因為它緊挨著花園,如今張家沒人看顧實在不安全,張靜嫻其實特別想自己住進去。

楊肅在屋子裏轉了一圈,視線落在屋內地上半人高的書堆,他有些意外的對張靜嫻說:“這些書竟然被留下來了。”他彎腰從書堆裏隨便抽出一本來,竟是《韓非子》,只是可惜書面上印著大大的多半個泥腳印。

張靜嫻笑了,說:“家具擺設等值錢的或者能用來過日子的東西一概被搬走,只留下這一屋子的書散落在地。這裏只是一部分,還有一些已經被我搬到前院兒去了。”

楊肅笑著搖頭說:“真是萬幸,沒被拿去當火媒。”

張靜嫻情緒低落下來,說:“我前天初步點了點,大概少了兩百多本,估計是難逃厄運化作飛灰了。”

楊肅也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又安慰她道:“別想了,書和人一樣也有自己的宿命,過些日子等我有時間了從南京帶一箱送給你。”

張靜嫻說:“嗯,那可要提前謝謝楊大哥了。相比之下我可是有些對不住楊大哥,我這裏什麽家具都沒有,時間緊也沒來得及置辦,恐怕要讓您和楊恭大哥受點委屈了。”

楊肅說:“這些都是小事,回頭讓楊恭去買就是了。我和楊恭都喜歡安靜,這裏環境好才是最重要的。”說著他好像忽然想到什麽於是停了下來,然後試探的問張靜嫻:“你那兩條狼狗能不能勻一條給我?夜裏也好有個警戒。”

張靜嫻心裏雖然不舍卻更不想拒絕楊肅,於是答應把二狼給他。

兩人接下來開始商量應該置辦哪些家具,這時遠遠的傳來嘈雜的聲音,間或有女人的尖叫。張靜嫻的神經立刻繃緊,她現在特別不敢聽女人的尖叫,那往往意味著又有某種人間慘劇在上演。

楊恭不等楊肅吩咐就已經跑出去查看。張靜嫻看見他手腳並用三兩下就爬上圍墻,一個利落的翻身人已經消失在圍墻外。

張靜嫻眨眨眼睛,對楊恭和楊肅的身份愈加好奇起來。她不好直接開口打聽,於是就用眼神和表情無言的向楊肅傳達疑問。

楊肅讀懂了張靜嫻的意思,他抖了抖《韓非子》封面上的浮沈,背著手,一臉笑意轉身出了房間。

張靜嫻翻了翻白眼卻毫無辦法。眼看著楊肅在花園裏找了個石凳坐下看書,張靜嫻忽然想到她第一次看見楊肅的那個黃昏。

今天,依然是黃昏時分,他依然是一個人獨坐樹下。一窗之隔的這個人身上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張靜嫻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先不說年齡和婚姻的巨大差距,只說半年前還是張家七小姐的張靜嫻在面對楊肅時除了面紅耳赤之外尚且不敢有任何想法,更何況她如今家破人亡。

忙於收拾屋子的玉函一擡頭,發現自家小姐手扶窗欞癡癡的望著窗外花園,周身籠罩著濃濃的憂傷和失落,哪怕天邊火燒雲的紅光也穿越不透這厚重的情愫。

幸好楊恭回來打破了張靜嫻的情緒。

楊恭仍然是翻墻回來,看來他已經找到適合他的出入捷徑,如果不出意外,今後的日子將很難在“門口”看見他。

楊恭伏在楊肅耳邊悄悄匯報自己打探的情報。平素那麽一個大大咧咧性格的人,說話時竟然不忘用手擋住嘴。

“出我嘴,入你耳。”張靜嫻讀懂了楊恭和楊肅的肢體語言,為了表示避嫌她特意後退兩步與窗邊拉開一點距離。

花園裏的楊恭和楊肅不知道張靜嫻聽力比一般人靈敏,即便楊恭事先用手遮擋,奈何他倆人位於上風處而張靜嫻位於下風口。她的耳朵敏銳的捕捉到了“皇帝”和“赤塔”兩個詞。

“赤塔”是什麽她不知道,但是當“皇帝”兩個字落進耳朵裏時張靜嫻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不停,這兩個字在中國人心中所代表的分量實在難以用語言準確形容。

前清末代皇帝溥儀退位後被日本人哄騙到了東北成立滿洲國,但是他大部分時間住在奉天的皇宮裏。如今日本戰敗撤退、蘇聯人進城,皇帝溥儀怎麽辦?他是日本人扶植的皇帝不是俄羅斯人。

張靜嫻強行收起自己的好奇心,裝作若無其事的離開窗邊幫玉函整理地上的書籍。

當夕陽落山、室內光線迅速暗下時,楊肅推門走進來。他笑著感謝張靜嫻和玉函,說過兩天請倆人下館子。

張靜嫻剛剛偷聽了人家的機密對話,因此心中有鬼眼睛不敢像以前似的看楊肅,借著室內昏暗的光線躲避起來,臉上則仍然帶著笑嘴裏說著客氣的推辭,然後就帶著玉函匆匆離開。

楊肅看著張靜嫻略顯匆忙的背影心中納悶,不知道自己何時又惹了這個小姑娘不高興。

楊恭進屋來問:“少爺,連張床都沒有,晚上怎麽睡覺啊?”

楊肅反問:“你還想睡覺?今晚才是第一次行動,不去現場看著哪能放心得下?”

楊恭說:“我去就行了,您睡您的。”他說著視線掃視了一下門外,然後才又接著說,“他們都是多年的老人了,又是按照咱們的計劃行事,應該沒什麽大問題。尤其是市長已經接受了孔先生的建議……”

楊肅搖頭打斷楊恭的話:“不能大意。蘇聯人的數量和武器比咱們預想的多,城裏還混進來大量□□。再說那些個老油條,平日沒事欺負老百姓一個頂倆,一旦遇上硬家夥跑的比誰都快,怎麽能完全指望他們?如果不趁蘇聯人和□□立足未穩抓緊時間采取行動,以後會越來越困難。”

楊恭說:“您放心,我一定緊盯著他們。”

楊肅再次對楊恭強調:“抓緊時間先把溥儀的消息發給戴局長,然後想個辦法讓張家的七小姐為咱們今晚的離開打掩護。”

楊恭說:“我明白。我去告訴張七小姐就說咱們這裏沒有床,今天先去附近找個旅館住一晚,等明天買了家具以後再回來住。”

楊肅說:“可以。對了,告訴老楊他們對咱們的保護不要過於緊密。你我是隱藏在奉天的一招暗棋,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暴露身份。張七小姐和盛茂祥布莊那個□□分子李茂才關系匪淺,有些事說不定還要落在他們二人身上。”

晚飯非常簡單,用已經長老了的榆錢、玉米面、麩子面混合後蒸成窩頭,菜就是鹹菜疙瘩,因為這樣的窩頭吃起來實在剌嗓子,所以從後院子裏采了一把木槿花撕碎後做了個湯。

張靜嫻和玉函把老張攙扶到飯桌前,張靜嫻讓玉函去請楊肅和楊恭一起吃飯。

玉函當時低著頭給張靜嫻拿窩頭、夾鹹菜,然後是老張,完事後就給自己布飯。

張靜嫻以為她沒聽見,又說了一遍。

玉函卻已經低著頭開始吃起來。

老張和張靜嫻詫異的互相看了看,兩人都不知道玉函為什麽忽然間鬧脾氣。

張靜嫻忙了一天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非常疲憊,實在沒心力再去探索一個小女孩的心思,她轉身往外走打算自己去請楊肅楊恭過來吃飯。

“老太太要是還活著會怎麽說?”玉函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張靜嫻腳步一頓,心裏納悶:怎麽還扯上老太太了?她回過頭去用詢問的眼神看向玉函。

玉函還是低著頭,眼睛直直盯著桌面,嘴裏說道:“老太太能同意你這麽做嗎?”

張靜嫻心裏畢竟有事玉函一而再的提起老太太讓她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她慢慢收回剛邁出的那只腳。

老張伸手輕輕拍打玉函的腦袋:“怎麽跟小姐說話呢?沒大沒小。”

張靜嫻望著玉函漆黑的發頂,凝聲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玉函硬挺著脖子不再說話。張靜嫻的目光落在她頭頂上,雖然她看不見卻能感受得到目光的力度。

張靜嫻繼續問:“我做了什麽以至於讓老太太不高興?”她聲音輕柔,卻連老張都感覺到她語氣中的威脅。

老張看一眼張靜嫻再看一眼玉函。張靜嫻對他使了個眼色,老張猶豫了一下終於默默端起飯碗去了另外一間屋子,把飯廳留給倆人。

張靜嫻坐回桌前,伸手使勁按了一下玉函的頭頂:“說呀,我做什麽了?”

玉函的腦袋被她按得往下一沈,很快又倔強的擡起來。她嘴裏喃喃的說:“你那會兒一直看他,看楊大人……”

張靜嫻心裏一緊,她瞟了眼玉函,強辯道:“我看看怎麽了?我一天到晚看的人還少了?”

玉函猛的擡起頭來,沖著張靜嫻說:“不一樣!我看出來了!”

張靜嫻緊抿住嘴唇,眼神瞬間變得淩厲起來。她盯著一桌之隔的玉函,心中不是不驚訝:什麽時候開始小丫頭竟然悄悄長大了,竟然“懂事”了。

張靜嫻的目光實在厲害,玉函不敢繼續和她對視,就把視線轉移到盤子裏的窩頭上。她神情嚴肅的盯著窩頭看,那架勢仿佛立志要從窩頭上找出朵花來似的。

張靜嫻帶著試探的意圖故意冷冷的說道:“你看出什麽了?”

玉函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知道你……喜歡……楊大人。可是他有家室,還那麽大年紀……”

張靜嫻腦袋“嗡”的一聲,周身血液被那短短的一句話凍結住,玉函明明就坐在她對面,嘴裏絮絮叨叨的繼續說著:“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一定氣的從墳裏爬出來教訓你……”可是張靜嫻只看得到玉函嘴唇張合卻聽不清她具體說什麽。有那麽短暫的功夫她覺得玉函和桌子都搖晃起來,以至於她不得不伸手按住桌面。其實當然不是玉函和桌子搖晃,是張靜嫻自己出現了眩暈。

她對楊肅的感情懵懵懂懂、時斷時續,她有時候也會在心裏偷偷想一想他,可這些都有個前提,那就是她一直認為沒有人知道她心裏的秘密。這是個保證她安全或者說名譽的前提,是個不觸犯她自小受過的教育的前提。因為這個前提,她才能把“想”和“做”分開。就好像一個人在內心幻想殺人是不犯法的。

可事實證明這個所謂的安全前提並不存在,連玉函這個腦回路為直線的人都能從她的神態猜出她的想法,可見她並不如自己以為的那樣能夠妥善隱藏心思。這種感覺就好像被人突然間剝光了周身衣物,害怕、羞恥、無助,想要躲藏卻找不到地縫。張靜嫻渾身僵硬,坐著一動不動,耳朵裏陣陣轟鳴,眼前只有玉函那不停張合的嘴。

玉函發現張靜嫻臉色異常煞白,嚇得她趕緊住嘴。她趕緊往回找補試圖安慰張靜嫻:“小姐,我不是說你不好,也不是說楊大人不好。我是說……假如老太太還活著她肯定不能允許你這麽委屈自己……”

玉函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她咬著下嘴唇,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她是真心為張靜嫻著想才說這些話,在她心裏自家小姐那麽優秀那麽出眾,以後一定會嫁給好人家做主母。再生出漂亮的小少爺或者小小姐。小姐那麽聰明的人,她一定會把孩子教育的很好,以後說不定能當大官,就算不當大官也能成為才子才女。可如果小姐一時糊塗跟了楊肅,就算有了孩子出身也比別人低下,能有什麽出息。小姐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到時候肯定會後悔,可是已經晚了……

玉函轉動腦筋的同時張靜嫻的理智也在慢慢恢覆。她知道玉函是為她好,她只不過事先從未想過玉函會看破她的心思然後大大咧咧的說出來而已。她的自尊心讓她感到羞愧和難堪,可是理智卻告訴她玉函說的對,她必須趕緊剎車。楊肅於她無論如何都不合適。

過了好半晌,張靜嫻才終於喘上一口氣。她定了定神,再次梳理清楚自己的想法後,略顯有氣無力的對玉函說:“瞎說什麽呢,我當時不是在看楊大哥,我是在心裏算租金呢。”

玉函一臉狐疑的看著張靜嫻漸漸從煞白緩過血色的臉,小心翼翼的問:“真的?”

“當然是真的。”張靜嫻慢慢緩過氣來,說道,“柳如意雖說是替楊大哥把屋子租下來,可是她一沒說多少錢二沒說誰付錢,我心裏擔心可是又不好意思開口問,所以才看著他發呆。”

玉函眼睛一亮:“小姐,你可以讓我去問呀!”

張靜嫻看著玉函沒心沒肺的樣子,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同時打定主意:以後一定要好好對待玉函,這個傻孩子如果沒有自己為她籌劃,肯定是要吃虧。

張靜嫻見自己不過兩句話就化解了玉函的擔心和疑慮,漸漸放下心來。她兩手撐著桌面有些吃力的站起來,說:“行,明天你去問他,爭取多要點錢。我去叫張伯過來吃飯。”

玉函樂呵呵的點頭張嘴咬了一大口窩頭。她看著張靜嫻的背影,突然想到她剛才說的事,於是沖著張靜嫻的背影問:“小姐,那還要叫他們來吃飯嗎?”

張靜嫻無奈的閉了閉眼,然後回頭瞪了玉函一眼,惡狠狠的說道:“吃什麽吃,餓死豈不幹凈?也省得勞煩老太太從墳裏爬出來教訓我!”

“咳咳咳!”

門口傳來幾聲故意的咳嗽,打斷了屋內主仆二人的嗆嘴。

張靜嫻和玉函趕緊收起之前的表情,一起望向門口。

楊恭站在門外,一只手握成拳頭擋在嘴前。楊肅站在他身後五步遠的樹影下。

張靜嫻臉上頓時不自然起來,擔心自己二人吵嘴的內容被他們聽去了。她笑著說:“楊大哥,楊恭,我們剛做好晚飯,正要去請你們一起吃飯呢。”

楊恭說:“不麻煩了,我和少爺出去辦點事,順便就在外面吃了。”

一旁的玉函趕緊插嘴說道:“那好啊。天都快黑了,你們趕緊去吧。”

張靜嫻原本還想想客氣客氣的應酬話硬生生被玉函憋在嗓子裏沒說出來,她斜睨了玉函一眼,玉函則眼睛直直的瞪著楊恭不敢看張靜嫻。

楊恭沖玉函做了個鬼臉,眼角瞟了瞟桌子上又黃又綠的窩頭和清湯寡水湯盆,臉上故意擺出一副嫌棄的表情。

玉函一張臉頓時臊的通紅,重重的“哼”了一聲,把頭猛的扭向另一側,烏黑的麻花辮被她從左肩膀繞著脖子甩向右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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