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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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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嫻隨著娜塔莎慢慢走出賭場,張靜嫻在前,娜塔莎在後,因為她的槍口一直對準麻臉郭和蘇嘯東,始終沒有放下。

快走到門口時蘇嘯東突然吼了一嗓子:“行了行了行了,趕緊收起來吧,也不嫌累得慌。都離這麽遠了,還真以為我們怕你啊!”

張靜嫻嚇得轉身戒備,渾身都緊繃繃的,隨時準備好往外跑。

誰知娜塔莎竟然真的把槍收了起來,並且對著麻臉郭和蘇嘯東的方向蹲身萬福。她見張靜嫻站著不動就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張靜嫻也不傻,趕緊學她的樣子服了個萬福。

張靜嫻照做之後,娜塔莎開口說道:“多謝兩位大哥高擡貴手給我這小妹妹一條活路。不管什麽時候夜色都給二位留著包房,好酒好女人管夠。我柳如意說話算數!”

至此,張靜嫻才終於知道娜塔莎的名字叫柳如意,難怪之前麻臉郭叫她“柳老板”。

蘇嘯東笑呵呵的點頭說:“好說好說。”就連麻臉郭臭著的一張臉也被柳如意這一番話說的緩和下來。

人在江湖混其實混的就是一張臉,你給我臉面、我給你臉面,有了臉面才有江湖地位。

柳如意拿槍指著麻臉郭把房契強行要走,這件事其實犯了江湖規矩。假如麻臉郭事後要找回場子也沒人會說什麽。但是柳如意剛才那一番話不但給了麻臉郭臉面同時也給了他好處。夜色的包房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有的,一旦麻臉郭在夜色有了包房那麽他在別人眼裏就意味著受俄國人(蘇聯人)庇護,他就變成了“人上人”。這對於只能在社會底層混飯吃的、始終找不到機會往上爬的麻臉郭來說可謂可是天大的機緣,所得實惠並不比張家的宅子差。

出了賭坊大門,張靜嫻才發現原來柳如意不是一個人來的,門口還站著兩個膀大腰圓的保鏢。看來柳如意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只是他不明白既然帶著保鏢為什麽還要只身犯險?

柳如意說:“這就叫進可攻退可守。要是所有人都進去了萬一麻臉郭豁出去拼命,我們豈不是要被他包了餃子?”

張靜嫻不得不佩服柳如意的心思縝密,再次誠懇的向她道謝。

柳如意笑吟吟的說:“我不過是受人所托而已,你要謝就謝那兩個人吧。”

張靜嫻疑惑的問:“不知是哪兩位恩人?還請您明示。”

“喏,那不是其中一個麽?”柳如意說著伸手指指街道盡頭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張靜嫻一看就笑了。

走近後,張靜嫻笑著問:“不是說了讓你回家換條厚一點的褲子麽,這麽快回來了?”

平頭正臉的青年男子搖頭晃腦的說:“可見孔夫子說的是對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好心好意替你找來後援,你不說感激竟然還敢挑剔我的褲子,真是豈有此理。”

張靜嫻抿嘴一笑,問:“原來我的後援是你找來的?”

男子裝模作樣咳嗽兩聲,說:“哎,那個,柳老板,你這是要回去了嗎?”

柳如意瞥了他一眼,對張靜嫻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李茂才,盛茂祥布莊的小老板。”

盛茂祥布莊和張家隔了兩條街。老太太在世的時候都是盛茂祥的大夥計親自把合適的綢布送到張宅挑選。張靜嫻因此知道盛茂祥,只是沒想到竟然能遇見他們的少東家。

李茂才對張靜嫻說:“我和你大堂兄是同學,前幾天聽說你家出事可惜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柳老板向我打聽你,剛好剛才你向我問路,我就給柳老板報了信。”

張靜嫻笑著道謝。

三人說話間,忽然見前面街道盡頭出現大批日本關東軍部隊。路上的老百姓慌不擇路四處亂跑,來不及躲避的直接抱頭趴地上。

張靜嫻三人身處主幹道附近的小胡同裏,眨眼功夫身邊已經擠滿了躲避軍隊的人群,張靜嫻被人群擠的幾乎要貼在墻上。

她睜大眼睛看著從前方經過的一輛輛摩托車、卡車,看著蚱蜢一樣穿一身土黃色軍裝的日本兵。這些以往趾高氣昂的日本兵如今人人臉上神情萎靡,再也看不見往日兇悍的表情。

差不多半個小時後這場突如其來的行軍才結束。張靜嫻不懂軍事更沒有渠道獲取最新戰爭消息,顯然周圍的老百姓也和她一樣。絕大部分人只是懷著畏懼之心盼著這場運兵趕緊結束好接著逃命,只有兩個人例外。

一個是柳如意,一個人是李茂才。

這兩個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街道上走過的關東軍,尤其是李茂才兩只手雖然收在衣袖裏,可是張靜嫻卻發現他的衣袖無風自動,以一種非常規律的方式輕微顫抖。

李茂才發現張靜嫻在看他後悄悄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聲張。

關東軍的部隊終於走完了。柳如意向李茂才告辭後立刻拉著張靜嫻往夜色跑。

張靜嫻一行人氣喘籲籲的跑進夜色,柳如意把張靜嫻扔給長著一頭深棕色頭發的侍女愛娃,然後自己坐在一樓吧臺後面盯著電話。

張靜嫻不認識電話。她對於柳如意一直盯著“奇怪的東西”好幾個時辰不動這件事非常擔心。她跑去問愛娃,愛娃帶著些鄙夷的告訴她那叫電話,能把一個人的聲音通過電話線送過來,就是你們中國人說的“千裏傳音”。

張靜嫻將信將疑,但是她非常不喜歡愛娃鄙夷的眼神,因此打死也不肯再多問。

她心中惦記著老張和玉函,趁著柳如意對著電話發呆的空檔回了一趟張家。走進大門後就看見老張和玉函兩人正在院子裏整理東西。他們居然真的撿了很多別人不要的家什用具回來,至少能應付基本的日常生活。

張靜嫻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三言兩一說了她把房契要回來的事。

在老張的欣慰和玉函的崇拜中,三人把老管家和栓子送到了張家墓園安葬。仍然沒有棺材,是老張卸掉幾塊門板三個人親手拼湊了兩副簡易棺材。

平生第一次挽起袖子做木匠活的張靜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將在三年後繼續用到這個用門板拼湊棺材的技術。

駐奉天日本關東軍主力部隊已經開離,至於去哪裏了他們三人不得而知,想知道也沒渠道獲取消息。沒了日本憲兵的守衛,奉天城進出非常自由,可惜城門一帶鬧哄哄的,擠滿了逃難的人群。

老張遇見了一個一起和燒酒的朋友,據這個長了一顆酒糟鼻子的朋友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的小道消息稱,日本人在戰場上輸給了蘇聯軍隊。

“那人,死了老鼻子了!”酒糟鼻子神神秘秘的說,“趕緊跑吧,老毛子也不是什麽善茬,到時候倒黴的還是咱們老百姓。”

老張謝過酒糟鼻子,三人繼續往城裏走,和絕對大部分人的逃離方向相反。

張靜嫻說她想回夜色。老張堅決不同意,他認為如果日本正在和老毛子打仗,那夜色酒吧就是最危險的地方。

張靜嫻說:“我知道。但是我答應如意姐要留在夜色。她不過是受人所托就只身犯險幫我把房契要回來;如今還不知道是不是和老毛子打仗呢我就要棄她於不顧,無論如何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而且,萬一真的是老毛子打贏了,這家俄羅斯風格的酒吧就是奉天城最安全的地方。”

老張不說話了,一屁股坐在堂屋前的臺階上。他既不能勸張靜嫻做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小主人去危險的地方。

玉函站出來說:“小姐,我陪你去,要是真的出了事咱們兩個也能有個照應。”

張靜嫻不同意,但是老張卻同意。二比一之下,張靜嫻帶著玉函一起回到夜色。

雖然是酒吧,但是柳如意這幾天已經掛了牌子歇業。入夜後,這棟兩層小樓異常安靜。

張靜嫻一手托著腮,靜靜的坐在酒吧最東邊通往二樓的木質樓梯上。從樓梯上面能看見完整的一樓。

一樓吧臺後面,是同樣一手托著腮癡癡守著電話的柳如意。

突然,一陣響亮的“鈴鈴鈴”打破了靜謐。張靜嫻趕緊伸頭向樓下望去,果然柳如意慌手慌腳的拿起電話上兩頭圓中間帶長柄的東西貼在耳朵上。

“餵?”柳如意的聲音有些顫抖,張靜嫻與她隔了半個酒吧都能聽出來。

“是夜色酒吧嗎?”一個低沈的男人的聲音傳出來。

張靜嫻雙耳忍不住動了動。雖然不過六個字而已,她已經聽出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

同樣認出聲音的柳如意已經雙腿一軟跌坐回椅子上。

“是夜色,你說是哪位?我們今天不營業。”柳如意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是增德興酒坊,您之前定的酒我們已經準備出來一半,但是現在沒辦法送貨。”低沈而熟悉的男人聲音繼續說道。

這時,柳如意終於平靜下來。語音輕快的說:“有什麽打緊,現在局勢這麽緊張我都歇業了,暫時也用不了這些酒,等過段時間再送也來得及。”

“那好,感謝娜塔莎小姐通情達理。”

“通情達理自然是通情達理,不過醜話可要說在前頭,酒瓶子上必須是我夜色酒吧的標簽,可千萬別忘了了,否則別怪姑奶奶我不依。”柳如意說到後來音調已經不像是談生意,反倒像是調情。

“好,沒問題。”電話那頭說道。

柳如意又說:“我的酒窖已經空了,就等你這批酒呢,不管什麽時候只要方便了立刻就給我送過來。你每隔兩天就打電話告訴我一聲進展。”

“依你,依你!”電話那頭的男人好脾氣的答應道。

柳如意心滿意足的掛上電話。

張靜嫻起身離開樓梯。

柳如意嘴裏哼著小曲提著裙擺左搖右晃的走上樓梯時,張靜嫻已經回到自己房間並且隨手掩好門。

柳如意在張靜嫻的門上輕輕敲兩聲。張靜嫻走過去開門。

柳如意斜斜倚在門框上對張靜嫻一笑:“還沒睡呢?”

“正準備睡呢。”張靜嫻說。

“早點睡吧。東西用著還習慣嗎?”柳如意笑著問。

“挺好的。”張靜嫻說。

“那就好,需要什麽就告訴我,或者告訴愛娃也行。千萬別苛著自己。”柳如意說。

“好的,謝謝如意姐。”張靜嫻說。

柳如意點點頭轉身打算離開。

張靜嫻忽然又問:“電話響了?”

柳如意回頭,說:“響了。”她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張靜嫻的大腦門兒,說,“是酒坊那邊打來的,因為送酒不方便,特意打電話讓我寬限幾天。”

張靜嫻點點頭。她知道打電話的是楊肅,但既然柳如意說是酒坊那就是酒坊吧。

柳如意見她沒有別的事了,這才滿意的轉身離開。

從那天以後,張靜嫻沒事就會坐在樓梯上往下看酒吧。形形□□、男男女女、進進出出,有金發藍眼的俄羅斯人、德國人,有嘴上留著小胡子的日本人,也有奉天本地的豪強,有來談生意的男人,也有來攬生意的女人。初時張靜嫻對於發生在一樓的人和事都感到,往往看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持續幾天之後就見怪不怪了。

每天上演的形式都不同,可內容從未變過。千篇一律的喝酒吹噓、千篇一律的搭訕調情,千篇一律的打架鬧事。

柳如意應付聲色場合極為熟練,前來夜色的人基本上都要賣她幾分面子。麻臉郭來過一次,但是沒敢開口要包房。柳如意好像夜忘了她自己說過的話,提都沒提。不過她給麻臉郭介紹了一個俄羅斯商人,具體做什麽生意張靜嫻無從得知,只聽見麻臉郭笑得異常開懷,聲音大得幾乎要把樓頂沖出個窟窿,就連臉上的每一顆麻子都在閃光。

張靜嫻發現每隔兩天柳如意就不去應付場面,而是專心在吧臺後面等電話。她很喜歡看柳如意接電話。柳如意接電話的時候手裏總是閑不住,有的時候會用手指在臺面上有節奏的敲擊,仿佛在打點伴奏,有的時候會一邊聽電話一邊拿筆記賬。

柳如意知道張靜嫻就坐在樓梯上。她有時候會在等電話的空檔和她說會兒話。不過大概是因為她等電話心情焦慮的原因,所以問話總是東一句西一句完全沒有章法。張靜嫻開始時回答的很吃力,後來漸漸摸著門道了就不再把柳如意的問話放在心上,想怎麽回答就怎麽回答。

張靜嫻這邊隨意應付柳如意,柳如意非但不生氣反而不再問她了,只是隨便聊聊家常,關心關心她的日常飲食起居。

8月14日那天晚上,按理說應該有電話打過來,但是柳如意從七點鐘一直等到深夜,電話始終未響。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臉上的神情一變再變,從期盼到焦急、從不安到生氣、從懷疑到布滿殺氣。

張靜嫻不善熬夜於是提前睡了,入睡前她腦海裏閃現的是柳如意布滿殺氣的臉。

第二天,不知道是誰發的從哪裏傳出來的消息,幾乎全奉天的人都守在大大小小的收音機前。絕大部分人臉上都是強行壓抑的激動和興奮,也有一些人則還帶著不安和惶恐。

夜色,柳如意帶著大家守在一樓的收音機前。相比於夜色裏的俄羅斯人,大概只有張靜嫻和玉函的心情才是真正的期盼和解恨的。不過,這個“解恨”還沒有到時候,。

中午十二點,廣播裏突然開始播放一個日本男人的聲音。夜色裏除了柳如意都不懂日語,於是就由柳如意把廣播的內容翻譯了一遍。至此,張靜嫻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這是日本天皇的投降聲明,日本人正式投降了!

廣播剛停,那讓柳如意空等一晚的電話鈴聲終於響了起來。柳如意“騰”的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三步並兩步跑去接電話。明明昨晚還布滿殺氣的臉在拿起話筒時已經笑顏如花。張靜嫻看在眼裏只覺得好笑。

此後依然如初,每隔兩天的夜裏,電話鈴聲準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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