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殿現在只剩下孤獨的氣息，趙若嫻只身一人前往，心裏早就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她不相信她父皇真的就任人宰割，很多事情到了這一步，也該有個了結。

她沒想到的是，皇後居然也在場，她坐在高高的鳳位上，手裏剝著一顆圓滾滾的橘子，大殿中沒有焚香，便都是淡淡的瓜果香氣縈繞，沁人心脾，皇後一眼都沒看她。

“兒臣趙若嫻，見過母後。”這是一場生死博弈，也是一場態度的權衡，趙若嫻不能丟了那份篤定任人宰割，否則真的一點兒勝算都沒有，她下意識握住袖中的匕首。

“你父皇去拿東西了，坐著等會兒他。”也不解釋為什麽自己會在這裏，皇後不是和皇帝帝後離心麽？怎麽還端端正正的在這擺著？

趙若嫻應了一聲，挪到一旁剛剛坐下，就見側屋簾子一挑，皇帝穿著朝服，一身金燦燦的挪了進來，她已經許久沒見過他，仿佛比之前還胖了那麽一點，走起路來都有種富態感。

她也是這時候才註意到，皇後穿著的居然也是皇後朝服，極其的端莊大方，得體又雍容華貴，她放下手裏的橘子，看了眼皇帝，忽然笑了，“你一半我一半？”語氣親昵的就像是情人之間在話家常，趙若嫻一頓。

“好。”皇帝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案上，身後剛想接過皇後手裏的橘子，又被她手腕一翻躲開，“做什麽？”詞句是嚴厲，但語氣大相徑庭。

趙若嫻已經看呆了，敲了敲系統那邊也是當機的狀態，全無應答。

“我餵你啊！”皇後嬌俏的語氣讓人大跌眼鏡，似乎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少女，眼睛裏有最最明亮的光華，看著的是自己心愛的少年，願意給他親手剝瓣橘子。

皇帝垂首咬過，從來一副油膩姿態的臉上居然出現了那麽一些可以稱之為清淺的笑容，“我記得我小時候生病，怎麽都不肯吃藥，也是你給我在床邊餵了半個橘子，另一半進了你的口，那個時候你說。”

“我的好太子啊，我要嫁給你。”皇後眼中淚光閃爍，“真的老了嗎，居然開始追憶少年時期，你女兒還等著呢，還不把東西給她。”

“若嫻。”皇帝這時候仿佛才註意到身邊還坐著一個人，沖她招招手，將他端出來的東西指給她看，“這是趙氏皇族的玉璽，為皇者所有，可號令天下萬民；這是虎符，調令軍隊所用，另一半在重臣手裏，有了它就可以調動任何軍力；這是這麽多年來擠壓下的問題和批註，我也放在這裏了……”

他說了半天，大大小小從上到下，像是交待遺言一樣通通說了一遍，趙若嫻的反應已經不能用吃驚來形容，整個人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她不理解……不罵她不打她不挾持她，還給她這些東西要幹嘛？

皇帝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就笑了，“你以為陶榭安那些事情，我真的被蒙在鼓裏嗎？”頓了頓，“皇後……你告訴她吧，還有我關押你的原因，說完了，咱們就可以走了。”

走？走哪去？趙若嫻看著那些東西，有點兒不能轉過來彎，或許能，但也沒辦法去相信，趙煦陽難道是打算把皇位拱手讓人不成？

還真的是。

皇後挽了一下發絲，“我和皇上年少相遇，相知，相許，他是個好太子，可當上皇帝之後，才發現國之將衰，非大亂不得救，於是放任朝堂荒誕，甚至是，加速了朝堂的荒誕離奇。”

年少時候的趙煦陽也曾經豪言壯志，觀四海八方，看鄰國邊境，國之蠹蟲恨不得斬首示眾，他當時一條條列給皇後看，氣的牙癢癢，“等我當上那個位置，我一定……”

皇後當時溫柔的捂住他的嘴，怕隔墻有耳被人聽了去，“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能，一定能的。”

可他不能，這是他當上皇帝之後，有了太子而後所有的感覺，掣肘、牽制、監視，他以為他想呼風喚雨便能要風得風要雨的雨，可實際上，根本不行。

他在一個中秋的晚上看著自己的孩子入睡，積累的朝政大事壓的他喘不過氣，唯有見到皇後的時候才能松一松口，那個姑娘見證了他的年少輕狂，也見到了他的無能為力。

“皇後，朕發現朕做不到。”他摸著她長長的、順滑的發絲，想到的是原來太子府中那溫潤的池水，年少的溫柔，“國家腐朽太久了，根本轉不動機制和問題，如果能來一場空前的顛覆……那該多好。”

“你想做什麽？”皇後輕輕問。

“讓它徹底改變，就要讓它徹底毀滅，唯有毀滅才有新生。”他吻了吻她的額頭，“皇後，跟朕演一場戲吧，演一場昏庸帝王的戲碼，但我不想讓你看見，這怎麽辦呢？”

解決辦法就是她把自己關在了長寧殿，歲歲年年不覆出，皇帝說，“我不想讓你看到你當時喜歡的少年變成這個樣子。”

那個眼裏有光心懷八方的少年，被時代逼迫帶上了面具，做一個昏庸帝王，唯一不想讓人看見的，就是那些年少過往，還有見證年少的那個姑娘。

皇後應允，連趙孟涵都不能見，不是不願，是不敢，趙孟涵的太多太多都和年少的那個少年一模一樣，英氣十足、心懷天下、仁義寬德，她不敢見，她能夠感受到皇帝的痛苦。

她在長寧殿中，聽說麗妃妖媚惑主，皇帝暗中遞消息給她，說夷國對趙氏皇庭不滿已久，怕是麗妃就是用來禍國的，何不將計就計？

聽說嘉寧公主驕傲跋扈，皇帝說，要不是獨寵她們一雙母女，怎麽能顯出一個皇帝的昏庸無道？

聽說趙孟涵被迫娶了齊舒畫，皇帝說，許清月來歷不單純，孟涵怕有危險，正好，他也需要讓齊實言知道，什麽叫做頂峰之後便是懸崖。

聽說趙若嫻嫁給了陶榭安，皇帝說，我從陶榭安身上看到了那一股不服命運的勁兒，我想我看到了未來能夠推翻一切的人了。

皇後不是神，她只是人，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因為有人遞消息，而那個人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親手把她關在長寧殿的那位九五至尊，趙煦陽面上不動分毫。

“齊實言是我派人暗中設的局，但其實我背後是皇上。”皇後娓娓道出當年逼死齊舒畫的真相，也知道了為什麽這件事情根本查無所查，因為查案人本身就是操縱者。

“當時刺殺宸妃的刺客？”趙若嫻忽然就將所有的前因後果連了起來。

“皇上派的。”皇後垂下眼。

“靜妃冤死？”趙若嫻皺眉。

“皇上本來想讓淑妃頂上，靜妃為了有恩於自己的姐姐，主動頂替了罪名。”皇後呼出一口氣，“當時還不到和齊實言撕破臉的時候，後來才到了時機。”

難怪難怪，當時齊舒畫一字一句都在咒罵皇帝，會不會是齊實言死了之後，忽然也發現到所有的因果，不過都來自於這位看似昏庸的九五至尊，那麽那個時候，他會不會也覺得，自己也是傻到死的一個人？

“你以為陶源怎麽死的。”皇後終於把她最想問的問題說了出來，“皇上沒說別的，只有一句，‘如果一個人要當皇帝，那麽他的父親還能活著嗎？’陶源也是精明，當時就明白了所有的事，也為了自己的兒子甘願去死。”

皇帝早早布好了一切，只等著陶榭安來走上他所期望走上的路，起兵、造反、給這個國家徹底換血，“要不你以為，為什麽皇上在陶源死後就停了早朝，還有那些大臣，有一些是皇上的心腹，怎麽就那麽容易倒戈？”

陶榭安固然努力，但是天時地利人和，皇帝若不在他身後推波助瀾，絕對沒有這麽快的速度就能夠正式造反，趙若嫻不說話了。

“現在到了這一步，朕就等著他來拿走朕的龍椅了。”趙煦陽笑呵呵的拍了拍身後金燦燦的寶座，“若嫻，你眼光真的是特別好，我當時還在想，你們真的能在一起好好過日子嗎？他那麽有野心的一個人，後來又覺得，命運自有定數，我也不再強求。”

趙若嫻扯了扯嘴角，沒有笑出來，“父皇……”頓了頓，“你有這麽大的局，為什麽不好好治理國家？”

“因為我姓趙啊。”趙煦陽摸了摸她的腦袋，“現在國家千瘡百孔，原罪就是皇帝姓趙，唯有改朝換代，沖擊才夠大，所有的荒誕才足以被洗清，唉，說到底，便宜陶榭安那小子了。”

“那您打算去哪？”趙若嫻脫口而出。

趙煦陽哈哈大笑，“當然是——陰曹地府。”沒有末代君王能夠好好活著，他當然也不能幸免，“朕做皇帝這麽多年，努力了前三年，剩下的都是在荒廢，終於，能夠為我愛的國家、愛的子民做一點兒真正的好事了，朕高興啊！”

趙若嫻抿抿唇，就看見皇後站起身，和他並肩而立，皇帝的手顫微微的，指著乾安殿上貼著的一副巨大的江山地圖，朗聲道。

“若我能得一個太平安定的黎朝，我定要它安居樂業、歌舞升平、八方來賀！可我、我得到的黎朝，卻是個強弩之末……不得不毀之，我、我也想做個仁德君王啊！”

皇後扶住他的肩膀，“你將我關在長寧殿，因你不想讓我看到你日夜笙歌、聲色犬馬的荒誕模樣，可在我心中，你依舊是那個心懷抱負、能評定四方的君王，是那個為家為國，輔助一切的少年，你累了，皇上，陰曹地府，臣妾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做您的妻了。”

“最後一件事。”皇帝深呼吸一口氣，“趙若嫻，你給朕聽好了。”

趙若嫻撲通一聲跪下，“兒臣在。”

“陶榭安什麽都能拿走，但是。”他重重頓了下，“趙氏皇陵象征的是我趙家人最後的顏面，非趙氏皇族鮮血不得開啟，裏面奇珍異寶無數，你身為末代公主，我不管你將來會不會是開國皇後，唯有趙氏皇陵，你務必給朕守好了！”

“兒臣，遵旨。”趙若嫻重重叩首下去，她知道，這一叩首，她就是真真正正要和這位末代皇帝和皇後說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所有的伏筆線索終於圓完了，想到了嘛嘻嘻其實幕後大boss就是皇帝本人啦，前朝篇還有一章正式完結，然後開啟新時代——駙馬公主變皇帝皇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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