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我？”葉君道。

他一手支頤，神色淺淡地看向她。連念雲感到了一絲煩躁，不管她心中如何想將葉君千刀萬剮，但當他用他那雙星河般的眸子看她的時候，她總會難以自抑地心跳不穩。

她不理他，轉回頭繼續專心致志地餵魚，不想葉君卻忽然從船內跨了出來，兩三步走近她的身側。

清淡的梅花香氣籠罩了她，連念雲手一抖，聲音有些顫，“葉君有何見教？”

“不要緊張，”葉君在她身側輕聲說道，他聲音比最清脆的排簫還要動聽兩分，聽的連念雲的手上都冒起了雞皮疙瘩，“我只是想請連姑娘幫個忙。”

連念雲一挑眉，諷刺道：“武功高強、無所不能、殺人不眨眼的一教教主葉君竟然還有事要找我這個無親無故人人拿捏的可憐蟲幫忙？真是好生稀奇。”

葉君探究的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你一夜未睡，是擔心我找你麻煩？”

“莫要自作多情了。”連念雲的反駁下意識脫口而出，才意識到她沒又壓住她那心直口快的性子。

她費力地吸了一口氣，決定閉上嘴，免得多說多錯。

葉君站在一旁，看她垂著眼睛給湖中魚兒投食、一言不發的模樣，冷琉璃似的眼睛裏透出幾分戲謔來。

“你很畏懼我。”他平靜地說道，語氣肯定。

是，我既畏懼你，我又怨恨你。若不畏懼你，我現在便已經將你推進湖裏，讓你淹死在湖底，被魚一口一口地分食了。連念雲咬著牙，下頜緊繃出一道銳利的線。她避開葉君灼灼的目光，提著草料走到船的另一邊，背對他給錦鯉彩鯽餵食，拋灑草料的手幾不可查地顫抖。

她回避，葉君卻不識好歹。他又走到她的身側，用一種平靜卻又飽含深意的眼光註視著她。連念雲既緊張，又氣憤，她鼓足勇氣，帶著些惱意轉過身，“請問葉君究竟有何見教？”

“我方才和姑娘說的，還請姑娘幫個忙罷。”葉君道。

“做什麽？”連念雲問。

“能否幫我擺脫這一船的女弟子？”葉君淡淡地往船內看了一眼，輕聲說道。

連念雲只覺得心上一跳，葉君方才的那個眼神明明寡淡如白水，但在那個瞬間，他整個人卻透出了一種疏離到高傲的氣息來。他眉目俊秀，風姿卓絕，這份略顯冷淡的傲氣一點都不叫人討厭，反倒是顯得他愈發出塵與高不可攀。

船內的一眾女弟子們聽不見葉君的話，還不知道她們被嫌棄了，她們正一個個伸著頭看著葉君，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個窟窿來。

“我以為你們是一道的？”連念雲揚起了眉毛，“剛才你不還左擁右抱的正開心的麽。”

“不是。”葉君搖頭。

“我怎麽知道是不是？”連念雲輕飄飄地掃了那些個探頭探腦的女弟子一眼，“要不是看到剛剛坐在你身側的那個姑娘穿著她門派的衣服，我還差點以為她是個正宮娘娘。”

葉君的疏冷氣息便淡了些，黑色眸子裏帶上了一絲很淺的笑意，似乎是覺得她這話說的有趣。

“不是，”他道，“我本是在這船上隨意坐坐，她們就一個接一個地進來了。”

“她們我一個都不認得。”他補充道。

連念雲死死地盯著他。

他方才這副樣子勾起了她記憶中的某些片段，當年在一葉城的酒樓中，有個姑娘大著膽子上來給束楠敬酒，束楠沒有拒絕，依她的意將酒飲盡了，但他神情冷淡、舉止優雅又一絲不茍的那副模樣，竟顯出了一陣強烈的生人勿近的意味來，叫人既是愛慕又是畏懼。

現在的葉君不像曾經的束楠，他似乎有意收斂了那份傲然不近人情的氣息，但方才這般一說，卻又重現了五年前那副理所應當地受女子註目、卻又完全沒將她們放在心上的形態。

連念雲心中一痛，抓著草料的那只手指甲緊緊嵌進了肉裏。

“葉君果真是人見人愛的神仙人物啊，”她冷冷地嘲諷道，“只是這般神仙人物，腦子卻甚是糊塗。你如何覺得我能替你擺脫她們？”

“連姑娘真是愛誇獎在下，在下惶恐，”葉君見她又開了嘲諷，眼底便浮上一絲很淡很淡的調侃，“連姑娘大膽潑辣，一如既往。我是一教之主，不好太拒人於千裏之外。你只消到了岸上替我說她們幾句，將她們氣得不願再來叨擾我便好了。”

“葉君真是好生看得起我！”連念雲忍不住笑起來。

葉君略帶疑惑地看向她。連念雲氣血上湧，一直在笑，飄起的眼角眉梢顯得輕浮又諷刺。興許是她笑得有些大聲了，那些個往這邊看的女弟子們都躁動起來，方才那個鵝蛋臉的女弟子又插了嘴：“撐船女，你對我們葉君笑個甚？快放開他讓他回來，不要拉著他讓他在太陽底下曬著。”

連念雲收了笑聲，唇角勾起一道銳利又嘲弄的弧線，“葉君說想讓我幫你擺脫他們？行，那你看好了。不必到岸上去，我現在就如了你的意。”

說罷，她便將手上的草料全數倒進了船邊的水裏。

方才她在撒草料時，只是稀稀疏疏地撒，這邊一點，那邊一點。現在她一股腦地倒了一堆，草料都集中到了一處，湖中的錦鯉彩鯽頓時瘋了一般地往這邊湧，一時間魚尾擊打的聲音此起彼伏，爭搶草料的密密集集的魚晃動得人眼花繚亂。不僅如此，還有更多的魚從四面八方湧過來，遠遠看去，就像要將他們這艘小船圍困在中間似的。

連念雲蹲在船邊，以手擊水擊起數道浪花，並扯開了嗓子，朝湖中那蓮花叢生處大聲呼喊。

“大鯰，這兒有吃的——”

旁邊正看著的人都不明所以，忽然間，蓮葉齊齊翻動，白色的波浪自蓮葉間蕩開，一團巨大的深色陰影自水下閃現，它不緊不慢地擺動著尾巴，向船這邊破浪而來。

船中女弟子們的尖叫聲一時間此起彼伏。那是一條碩大深色的鯰魚，一層樓那麽長，膨大的腹部鼓鼓囊囊，在水中擺動的鰭看起來能將人一下就扇暈過去。

連念雲完全不顧及女弟子們驚恐的情緒，還在大聲喊著：“大鯰，這裏，這裏！”

鯰魚緩慢地張開了它的嘴，一路游著，一路吞進了大群大群的錦鯉同彩鯽，唇邊的胡須愉快地在水中漂著。連念雲一直擊水，它便十分順從地向她這邊游來，露出水面的深色背部就像從湖中升起的一個小島，波浪沖得小船一顛一顛的。

女弟子們伴著船的顛簸連連驚叫，連念雲不管她們，清脆擊掌。鯰魚一副茫然無害的模樣，好像是想找她玩一般，猛地從水下彈起身子，將它的腦袋送上了船。就在那一剎那，它將船一側壓進了水中，船在它的壓力下緩緩傾倒，最後倒扣在了水面上。

尖叫的女弟子們全數落水，就連引起混亂的連念雲自己也不例外。她自幼熟水性，倒是淡定得很，在船翻的那一瞬間，她心上滿滿都是仇恨與惡意，她抓住了身側葉君的衣擺，試圖試圖將他同她一道拖入水裏。

我要將他淹死，連念雲沖動地想。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已經顧不上葉君以後會如何對她報覆了。

葉君想甩開她的手，但被仇恨與惡念控制的連念雲拼上了全身的力勁，他竟一時間睜不開，他神色平靜又略帶無奈地瞅了連念雲一眼，便松開了外袍的系帶。連念雲看著他輕松地自船上躍起，手中抓著他的外袍，絕望地跌進了湖中。

葉君踩在船的邊緣，輕盈地在翻到在上的船底落腳了。連念雲滿面悲憤地撲到船邊，伸出手去撈他的腿，卻怎麽也夠不著。

她通紅著眼睛，“束楠，你為何還不去死！”

葉君站在她手夠不著的地方，緩緩地蹲下來，用漆黑的眸子深深地凝視著她。連念雲被他這麽一看，頓時滿臉是淚。

“看來你真是很恨我。”葉君自嘲一笑。

他的笑還是那樣好看，連念雲楞神了片刻，哽咽地大喊出聲：“你給我個理由，我為什麽不能恨你？我把你從梧桐河裏救起來，我那麽喜歡你……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救你反倒是引狼入室！你為什麽要殺我家人，毀我家鄉？”

“這是滅門之仇，我恨你一輩子都不夠！”

她語畢，便伏在船邊，力氣不支了一般，顫抖地閉上了眼睛。大鯰魚在她身側，用它的頭親昵蹭著她，她也沒有理會。葉君神色覆雜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撈起濕淋淋的她，將她抱在懷裏。清淡的梅花香氣縈繞在鼻尖，連念雲睜大了眼睛，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

葉君抱著她，動作優雅地自船底躍起。踏水是絕鴻步的獨門絕學，他顯然不會，但他卻能借著鯰魚露出水面的身體同浮出水面的巨大荷葉施展輕功，一步一步，姿態輕盈，身形如同鬼影，落點精準無比。最後，他踩著停泊在岸邊的一片小木筏，抱著連念雲登上了岸，從連念雲身上沾來的水珠停泊在他額前落下的一簇發絲上，在陽光下晶瑩地閃亮著。

他放下連念雲，神色漠然地看了連念雲一眼。

連念雲渾身濕透，瑟瑟發抖。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葉君面露譏諷。

他抖了抖被她沾濕的前襟，冷冷一笑，轉身便走。

連念雲無聲地跪坐在地，盯著他離去的身影，半天緩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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