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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貓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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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有一個嚴重的筆誤:“樓適棠是搞政~府關系的人”,我之前寫成南懷明了。

☆、灰喜鵲

白翡麗的左手在浴缸裏不停地撈著什麽, 似乎撈到了, 又特別沈,用兩只手吃力地抱著, 整個人都用力地向後仰去。可他手中的的確確空無一物,重心不穩,“咚”地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左手手臂, 越看目光越直, 眼睛裏流露出極大的恐慌。他又慌亂地爬起來,撲到洗手池前,開了水龍頭沖洗自己的左手手臂, 仿佛上面沾染了什麽讓他極為恐懼的東西。他從手指一直洗到肩膀,整個襯衣的衣袖都濕透了,而他仍像沒有意識到似的,一直不停地沖洗。

餘飛之前都驚呆了, 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沖過去關上了水龍頭。

她把白翡麗從洗手池前用力推開, 喊道:“白翡麗!你怎麽了呀!”

白翡麗呆滯地望著她,目光似乎終於清明了一點。他忽的緊咬牙關, 右手抓緊餘飛的手腕,強力把她往外拖。餘飛只覺得他的手像鐵箍, 掐得她皮肉劇疼,她“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什麽, 就被他重重地推出了洗手間,“砰”地關上了門。

餘飛隨著慣性一頭撞在了門口對面的衣櫃上,她爬起來,擰門,門已經從裏面反鎖上了,她又捶又砸,喊白翡麗的名字,裏面卻無人理睬她。

餘飛又轉到洗手間的另一面去。這個洗手間與臥室之間的墻是一面玻璃,看得見白翡麗在其中焦躁萬分地走來走去。他抓扯著自己的頭發,隱約聽見他在咆哮:“阿水!都是假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可他一轉身,看到浴缸,又變得極度驚恐,他用浴簾緊緊裹住自己,懼怕地喊:“阿媽!阿媽!你不要嚇我!”

餘飛忽然明白了。

白翡麗從一開始就不是醉酒。

他是發病了。

樓先生引見的那群人說了,白翡麗千杯不醉。之前在“筏”,他喝了那麽多酒,又哪裏見他醉過?

在佛海邊上,他說過,他有病,精神病。

可她從來就沒放在心上過。可能因為他在她面前,除了時不時性情有些矛盾沖突,並沒有讓她覺得不正常的地方。

她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有病的人看待過。

仔細回想起來,他過去其實有過病情發作前的蛛絲馬跡——瞻園小樓中,他見她削蘋果手出血,他吃了安眠藥;鬥歌那晚,他在鳩白工作室被鬼人偶驚嚇……關九知道應該怎麽做!

餘飛飛快地拿出手機,幸好她沒有刪過關九的聯系方式。她給關九打電話,關九一聽到白翡麗上臺唱長平公主的角色,就猜到了怎麽回事,急急忙忙道:“快……快給他爸爸打電話!……他的癥狀很覆雜,我這就給你發他的病歷,萬一去醫院,可能用得到……”

餘飛照著關九發過來的電話號碼給白居淵打了個電話,白居淵的聲音是她意料之外的沙啞疲憊,然而有著極度的冷靜。他說:“你別叫人,我三十分鐘就到。”

餘飛著急道:“不叫人來開門的話,他會不會傷害自己?會不會那個……我是說,自殺?”

白居淵冷冷說道:“我的阿翡,不會自殺。”他掛了電話。

餘飛心中被重重一撞。

白翡麗蜷縮在浴簾背後,像個孩子一樣在哭泣。然而當他發現餘飛在隔著玻璃盯著他時,眼睛裏的目光陡然又變了。他猛撲過來,右手對著餘飛猛拍了一下玻璃,餘飛一驚,從他的嘴型認出他是在趕她走,帶著淚痕的眼睛既痛苦又難堪。

餘飛咬著嘴唇搖頭,卻只見玻璃墻上的簾幕唰地掉了下來,徹底擋住了從外向內窺視的通道。餘飛敲著玻璃大喊:“白翡麗!白翡麗!讓我看著你!”然而衛生間中傳來一陣乒乒乓乓東西掉落地面的聲音,卻沒有他的回應。

餘飛緊貼著玻璃墻坐著,仿佛這樣,她就能更多感覺到玻璃墻另一面白翡麗的動靜一樣。

關九傳了白翡麗的病歷過來,告誡她,只能給醫生看——如果她還想給白翡麗保有最後一點尊嚴的話。

然而在餘飛看來,她和白翡麗之間,彼此還談論什麽尊嚴?從最初的見面開始,他們就已經見過了彼此最落魄最尷尬的樣子。

她和白翡麗,彼此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只是想了解白翡麗更多而已。

她打開了白翡麗的病歷。

病歷是掃描的文字圖片,字跡潦草,黑白冰冷。

2000年6月2日,患者母親因深度抑郁,在家中浴缸割腕自殺。據了解,患者父親正處創業階段,忙於事業,無暇顧及家庭,致使患者母親陷入多疑與抑郁狀態。患者7歲,小學一年級,當日因病提前回家,親眼目睹了其母最後的死亡過程。

母親去世後,患者父親安排患者之前的音樂教師孔某照顧患者。據悉,患者母親生前與孔某熟悉,孔某為音樂學院教師,在母親去世之後,患者對孔某較為依賴。

據患者父親和孔某描述,患者在母親死後開始變得內向。

2002年6月2日,患者突然聲稱在家中浴缸內再次見到了死去的母親,並堅稱是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血,他還摸到了母親身上的溫度。

患者的這種行為被認定為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產生的幻覺,建議接受治療。

……

2003年7月,患者自閉癥狀趨重,拒絕與任何人接觸和交流。

……

餘飛感覺到洗手間中突然又沒了動靜,用力地敲了幾下玻璃,“白翡麗!”她大聲喊。

洗手間中沒有聲音,安靜得嚇人。

餘飛有些怕了,跑到洗手間的門邊狠狠踹門,“白翡麗!你別慫!”

洗手間裏仍然沒有聲音,餘飛根本不敢停下來,一遍又一遍地踢門,和白翡麗說話。正當她開始不安,猶豫要不要去叫酒店保安的時候,門鈴響了。她打開門,白居淵大步帶風,沖了進來。

餘飛手背擋著嘴唇,心中猛然松了下來,險些淚目。

他穿著很隨意的便裝,絲毫沒有上次見他的風度。他的臉甚至都顯得十分頹唐,胡須和頭發都未作修剪,眼睛裏布滿血絲。

他用力地踹了洗手間的門,喊白翡麗的名字,又喊“阿翡”,沒人應。

他去旁邊搬了那把厚重的歐式大椅子過來,對餘飛說:“讓開。”他眼睛裏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他掄起那把椅子就砸在了洗手間的玻璃墻上。

就那麽一下,玻璃墻轟然而碎。他根本不顧那些碎玻璃渣,扯掉簾子一下子跳了進去。餘飛也緊跟了進去。

白翡麗昏倒在浴缸邊上,右手拿著剃須的刀片,左手垂在浴缸裏,往下滴著血。餘飛嚇壞了,然而仔細一看,那傷口在手背的血管上。血流了不少,但已經開始凝固了。

他只是想讓自己不要再瘋狂。

他並不想死的。

白居淵抱起了白翡麗,餘飛去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他準備出門時,回過頭來問餘飛:

“樓適棠,是嗎?”

餘飛說:“是。”

白居淵眼睛發赤,像一匹忍耐的頭狼。他點頭,說:“好,好。”

白居淵徑直走出去,餘飛本想跟上,臨時想起什麽,又返回房中,放水把浴缸中的血跡沖幹凈,然後又飛快收拾了行李箱,跑了出去。

但是她卻找不到白居淵。

她給白居淵打電話。

白居淵說:“他不會有事的。等他好了,你如果還願意見他,他會來找你。”說完便掛了電話。

餘飛沒有死心。她去到Z市的幾家大醫院一家家去找,醫院卻都說沒有收診過這樣一個人。

她沈默地徘徊在Z市的大街上,最終上了一趟去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車上,她繼續一頁頁地翻看著白翡麗的掃描病歷,宛如看著著他一步步從小時候走過來。

從2003年8月開始,白翡麗的病歷便全部轉變為北京醫院的病歷,按照他過去所說,他應該是在那時候被姥姥姥爺接到了北京。

此後的病歷記錄便變得更加頻繁,詳盡而瑣碎,看起來他是在北京一邊上學,一邊接受心理治療,因為在治療記錄中,反覆出現斷斷續續的關於在學校受到欺淩的敘述,例如學校的男同學不許他進男廁所,例如逼迫他穿裙子,例如慫恿老師讓他在即興表演中扮演女孩子,例如……餘飛險些看不下去那些對話記錄。

很顯然,他在剛到北京的那些年裏十分的孤獨、厭世,不願意說話,也沒有任何朋友。他在開始接受治療時,反覆表達過想要回Y市的願望,但後來白居淵娶了後母,有了新的小孩,他便沒有再提過。

那段時間裏,白翡麗的腦海中出現了大量幻想。他覺得每到夜裏,整個瞻園都會活起來,月亮從他的閣樓中冉冉升起,所有的大樹都變作海洋,小樓便成為海洋上的一艘小船。有時候風很大雪很大,他聽得見瞻園的鳥兒和松鼠給他唱歌。他給心理醫生拍下那些鳥兒的照片,一一指出照片中鳥兒的名字和性格。

餘飛看到其中一段,白翡麗說:“那只灰喜鵲知道我晚上睡不著覺,就每天晚上來陪我聊天。”醫生問:“那你們聊什麽呢?”

白翡麗:“我問她,你會不會死呀?你死了,是不是就沒人陪我聊天了?”

醫生:“灰喜鵲怎麽說?”

白翡麗:“她說,我會死呀,但是我昨天剛剛生了三個蛋,我死了,我的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的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她說,生和死都是周期,也是規律,你不用著急,也不要害怕。”

醫生:“灰喜鵲說的話,你能給我重覆一遍嗎?”

白翡麗:“kwi——kwi——kwi——”

餘飛忽然就流下淚來。

她想心理醫生當時一定不相信白翡麗說的話,就像那晚在瞻園的小樓,她也覺得白翡麗有一點傻乎乎的一樣,她甚至覺得白翡麗那時候是在逗她玩,是給他自己當時親她找一個尷尬的借口。

座位旁邊的大姐好奇地朝她看過來,餘飛擦了擦眼睛,繼續往後看。

根據病歷上醫生的描述,白翡麗的癥狀從06、07年開始好轉,他的敘述語言明顯開始變得像一個正常人,“能夠區分真實與虛假”,不再試圖向醫生證明他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是真的。到08年他開始上高中,便徹底結束了心理治療。

根據醫生診斷,他在不接觸血液、浴缸、母親、性別歧視、鬼怪驚嚇等強刺激源的情況下,基本與正常人無異,只是仍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逐步克服社交障礙。

餘飛將病歷圖片放大,手指輕輕地劃過那一行字。

“基本與正常人無異。”

天知道,他為了做一個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白居淵站在醫院外,手中拿著一個單頁夾,高大的身影一半隱藏在夜色裏。

一星紅光在夜色之中晃動,亮到最大之後,熄滅。隨即打火機的火焰騰起,又亮起一星紅光。

他一根接一根地猛抽著煙,一根煙三兩下就抽完。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了過來:“怎麽還在這裏站著?”

白居淵向他擡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將煙蒂摁滅在旁邊垃圾桶上的煙缸裏,擡起手中的單頁夾,聲音帶著煙熏火燎的嘶啞:

“我真的應該告訴他?”

“這事情本來就是他的心結,要是能解開,對他恢覆也有好處。你不要懷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沒有懷疑過,我擔心的只是他太過聰明,他——”白居淵的話在此處戛然而止,終於頭也不回地向醫院中走去。

餘飛趕上了當晚Z市發往北京的最後一趟動車,只剩下了二等座,要坐上十一個小時。但這也讓她感覺比在Z市過一晚,坐第二天一早的高鐵回京要強。

她一刻也不想在Z市多待。

車上,關九給她發來了信息,說剛演完一場舞臺劇,現在才有空和她聯系,問白翡麗怎麽樣了。

車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經開始睡覺,她去到沒人用的洗手間,鎖上門,打電話向關九說了一遍經過。

車輪滑過鋼軌的聲音,嗚啦啦的。她的語氣格外平靜。

她告訴關九,她已經在回北京的動車上了。

關九聽完,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有點澀。她說:“餘飛,怎麽我聽你的語氣,一點都沒有被白翡麗的病嚇到?”

餘飛說:“他沒病啊,他有什麽病?”

關九說:“你不是看了他的病歷了嗎?他有精神——”關九的聲音在這裏古怪地頓住,她說:“我明白了。”

餘飛不明白,問:“明白了什麽?”

關九沒有直接回答她這個問題,關九說:“我給你講一個又好笑又有些悲傷的故事吧。”

“大前年的時候,也就是15年,我們工作室去長白山團建,那會兒白翡麗還和綾酒在一塊兒。那晚上綾酒說身體不舒服,讓白翡麗到她房間來一下。白翡麗當時是拉我一塊兒去的。”

關九笑了一下,“我當然是很不想去啦,綾酒是什麽意思,傻瓜都看得出來。但白翡麗說,女生身體怎麽不舒服,還是女生比較懂。我就抱著一個看熱鬧的心理,和他一塊兒去了。”

“綾酒這姑娘,腦洞也是比較大的。早些年流行過一個mv,叫《每天回家都會看到我老婆在裝死》,她當時就玩了個這樣的cos。她房間的門沒鎖,我和白翡麗推門進去,一眼就看到她穿著女仆裝,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她可能是想測試一下白翡麗對她的感情吧,也可能覺得是一種小情趣,結果這一下就把白翡麗嚇得有些不正常了。

“就像你在大馬路上看到的那樣,白翡麗有一些詭異的行為,不過我及時把白翡麗帶走了。但很可能就是從那一次開始,綾酒對白翡麗開始有了別樣的看法,覺得他膽小、軟弱、不男人。後來白翡麗對我說,在對綾酒的整件事上,他一開始就錯了,所以後面有什麽後果,他都擔。

“我之前一直沒明白的就是,他在感情上掉了那麽大一坑,怎麽敢剛爬起來,又咣當往你這個坑裏跳下去了。

“像個傻瓜一樣。”

☆、冷空氣

白翡麗躺在床上。房間裏空蕩蕩的, 沒有手機, 沒有書,更沒有電腦電視之類其他的東西。

他閉著眼睛睡了一會兒, 又百無聊賴地睜開眼,開始玩自己的頭發。好在他的頭發夠長,方便他玩。

白居淵進來的時候, 他已經編了五根小辮子。擡眼見到白居淵, 又把它們散開。

白居淵說:“阿翡,你醒了?”

白翡麗瞅了他一眼,不說話。

白居淵調整他的病床, 讓床頭立了起來,方便白翡麗坐著。

白翡麗穿著淡藍白色的病號服,長長的頭發柔順地披散在肩背上,就像個乖巧的小姑娘, 又脆弱得像一朵孤花兒。

白居淵坐在床邊望了他一會兒,眼睛漸漸泛紅。他忽的把白翡麗緊緊摟在懷裏,哽咽著說:“我的傻仔仔, 我的傻阿翡,不是讓你別去找樓適棠嗎?爸爸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爸爸不怕上法庭。”

白翡麗一聲沒吭。

良久, 白居淵放開白翡麗,從帶過來的單頁夾裏拿出一封信。

他拿得很艱難, 就仿佛那封信有千鈞之重一樣。

白翡麗的目光從他的手上落到信封上。是一封掛號信,上面蓋著一個郵戳。

白居淵註意到他的目光走向時,手指上還是抖了一下。

“你還記得孔姨嗎?”白居淵問, 他的聲音竟然有些不穩,“就是你小時候,和你媽媽一起陪你去上戲曲課音樂課的聲樂老師。”

白翡麗點點頭。

“她十天前去世了。”白居淵說著,把信遞給了白翡麗,“這是她去世之前寄給我的信。”

白翡麗看了一眼白居淵,打開了信封。

信紙很薄,疊在一起的有好幾張,其上是久遠而熟悉的字跡——

“尊敬的白先生……”

白翡麗只看了幾行字,手指一抖,就把那張薄薄的信紙扯成了兩半。

白居淵的大手蓋住了信紙:“阿翡,看不下去就別看了。”

白翡麗沒言語,低著頭,把信紙又從白居淵手底下抽了出來,拼合到一起,慢慢地看。

“白先生……多少惡假愛之名……曾秋害了您的妻子和阿翡,是出於對您狂熱的愛;帶著孩子卷款出國,又何嘗不是因愛生恨,對您背叛她的深刻報覆……”

白翡麗看完一張信紙,又看另一張,一張一張,直至最後一張。

他的頭發越垂越低,漸漸擋住了他的臉龐。

白居淵望著他,臉色一點點地變得蒼白。

房間裏極其安靜,死一般的岑寂,只有紙張抖動的聲音。

忽然,有“啪”的一聲,大滴的水落到薄薄的信紙上。隨即水滴越來越多,面積越來越大,那信紙都洇濕而潰破了。

“恨我嗎?”白居淵像舉著巨石的西西弗斯,已經不堪重負,嗓子沙啞得完全聽不出本來的聲音。

“你媽媽的抑郁,是曾秋利用孔姨造成的,孔姨一直都不敢說。你九歲那年說在浴缸看到你媽媽,也是她找孔姨要了我們家的鑰匙,潛入進來假扮嚇你的。

“而我呢?我一直自詡最疼愛你,卻從來沒有相信過你。你媽媽去世了,你也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把上善集團做起來,到底是為了什麽。那時候我開始放縱自己,也接受了曾秋,我竟然和這個殺人犯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

“我……”

“爸爸——”

一直沈默的白翡麗,忽然打斷了白居淵的話。

白居淵驀然擡頭。

白翡麗說:“我一直很討厭你,風流成性,志得意滿,己之所欲,強加於人。”

白居淵點頭,出了口長氣,說:“你罵我越狠,我越舒服。”

白翡麗閉上了眼睛,睫毛漆黑極長。

他緊攥著信紙,那信紙太薄,太濕,在他修長的手指裏漸漸破碎成一團無法辨認的紙泥,墨跡將他白皙的手掌染得一片汙黑。

他又張開眼,雙目流麗,有水色在漾,清澈的幹凈的,至柔卻又至剛。

“你是我父親,不當由我來審判你。”

窗外乍然起了秋風,颯颯有聲。他手指一松,紙泥團落在床上的信封上,正好半擋住了郵戳,露出一個“1106”的日期。

他說:

“都過去了。”

這一年的這一天,11月14日的晚上,一股強冷空氣自北方南下,翻山越嶺襲向整個嶺南地區,將全省從夏末推進了初秋。

去往北京的列車,與強冷空氣逆向而馳。漆黑的曠野之中,大風呼嘯著擦過動車組堅硬而光滑的車體,車廂內部,仍然溫暖如春。

餘飛終於困得倚著車窗沈沈睡去。她鄰座的人也歪歪倒倒地睡了,手裏還捏著一份車站中流行的、充斥著廣告與花邊新聞的小報。小報上用具有沖擊力的粗大字體寫著:

《天理難容,善惡有報,上善集團“第一夫人”攜款潛逃海外車禍身亡》

新聞正文中寫,據美國新聞網站發布消息,11月9日亞利桑那州發生一起車禍,一駕車華人女子在鳳凰城避寒度假期間被撞身亡,肇事者逃逸。然而更不幸的是,該女子十三歲的兒子孤身出來尋找母親,竟意外遭當地流竄的墨西哥匪徒搶劫並殺害。

據悉,這名女子正是上善集團董事長白居淵的現任妻子曾秋,一個研究教育心理學的高級知識分子。今年上半年,上善集團因房地產項目失敗,資金鏈斷裂,集團瀕臨絕境。5月,曾秋見勢不妙,利用身份上的便利和白居淵的信任,卷走巨額資金,攜十三歲的兒子逃往國外,去向不明。報道中還評論說,這正所謂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惡有報,咎由自取。

車廂中有人夜起上廁所,迷迷糊糊擦過這人身邊,這份小報便掉落地面,很快便被來往的人踐踏得亂七八糟,最終被巡邏的列車員撿起,丟進了漆黑的大垃圾袋裏。

餘飛回北京後,第二天一早依然去晨練。

《鼎盛春秋》的試演安排在明年四月。而一個月後,會有一場非常正式的排演,南懷明要求她試唱全本。

這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餘飛從一開始就知道。

《鼎盛春秋》中,伍子胥的唱腔極為繁重。所有唱段接連不斷唱下來,得唱上將近一個小時,還必須保持前後一致的水準,對演員要求極高。這也是這麽多年來,《鼎盛春秋》一直未能完整地重現於舞臺的原因之一。

南懷明說,現在的條件好了,肯像老一輩那些京劇大師們吃苦耐勞的青年演員,也越來越少了。

餘飛總覺得南懷明是在點撥她。

她心裏很清楚,南懷明絕不會因為她是個姑娘,就對她放低要求。只要她沒有能夠超越厲少言的地方,哪怕她的水平和厲少言等齊,南懷明都不會用她。

更別說體力上比不上厲少言的情況了。

所以她之前瓶頸期的幾個月,在“唱”上面沒辦法取得突破,她就一直在加強體力訓練:游泳、長跑、練肺活量等等。

經過了繕燈艇那一夜之後,她“破”了唱法的壁壘,並得到了師父的首肯。師父改變了之前對她和厲少言一視同仁的教學方式,給了她更多量身定制的指導,並針對她的唱段做了速度、節奏和調門等各方面的調整。她便練得更勤了。

這天早上她綁著沙袋在操場上跑步,接到了樓先生的電話。

樓先生向她道歉,說他娛母之心太重,只想讓母親聽一次高水準的《香夭》,行為上有些欠考慮;他也希望餘飛能理解,他是希望餘飛這麽優秀的戲,能讓更多的人聽到。

餘飛說沒什麽。

樓先生問她怎麽沒住在那個酒店了?餘飛說她已經回北京了。樓先生說那不行,你心裏一定還是有一根刺,我下次得來北京,親自當面向你致歉。

餘飛掛了電話,繼續跑步,仿佛不知疲倦一樣。她最後在操場的肋木架邊上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喘氣,汗水嘩啦啦地往下淌,很快就把水泥地面打濕了一片。

厲少言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身邊,遞了瓶礦物質飲料給她,問:“你這麽拼,就是想超過我,拿到伍子胥這個角色?”

餘飛接過飲料,側頭看了他一眼,搖頭。

“那為什麽?”厲少言問。

餘飛解掉沙袋,抱著腳擱在肋木架上,壓了個一字。她靠在腿上擰開飲料瓶喝了一口,說:“我現在回想,如果我過去沒有努力過,我大概永遠都沒有機會遇到那個人,和他走到一塊兒。”

厲少言楞了一下,問:“哪個人?”

餘飛垂下眼睛:“我喜歡的人。”

她仿佛是不想讓厲少言追問似的,又很快補充了一句:“我又想,如果這一年多來,我沒有像現在這樣努力,我可能也不會再見到他。”

厲少言“哦”了一聲說:“那好,咱們一個月後,見真章。”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操場。

餘飛靜默地目送厲少言離開。

無論是樓先生,還是厲少言,都不會知道昨天下午,南懷明見了她一面,同她說繕燈艇的事。

南懷明質問她:“聽說你為了給繕燈艇籌款,周末出去走穴了?”

餘飛聽他用了“走穴”這個詞,未敢反駁,垂首承認。

“今天有一千萬的款項打到繕燈艇的賬戶上。但倪麟知道是你求來的之後,就又還了回去。”南懷明說,不無諷刺道:“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出場費有這麽高。”

餘飛深吸了口氣,直言道:“我不知道我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機會,是不是有樓適棠樓先生的幫助,想過去確認一下。”

“確認到了嗎?”

餘飛如實回答:“他沒有正面確認。”

南懷明喝著茶,盯著她連夜趕火車回來、略顯憔悴的臉色,斟酌了半晌,說:

“有一件事,雖然當事人反覆和我強調,不要告訴你,但我現在還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餘飛不解地望著南懷明。

南懷明道:“向我推薦你的,不是樓適棠,是尚教授和單教授——你認識的吧?”

餘飛怔立原地。

“尚、單二老做戲劇研究,我和他們是故交。兩年前我就拜托他們幫我物色合適的《鼎盛春秋》演員人選,但直到去年六月,他們才向我推薦你來演伍子胥。

“我當時說,我不要女老生。你猜二老向我推薦你的理由是什麽呢?

“他們說,你腦後有反骨。為什麽我需要這樣一個人?第一自然是因為伍子胥本身有反叛精神;第二,我排的是全新的、具有現代精神的《鼎盛春秋》,要的不是因循守舊,而是大膽突破。

“二老反覆跟我說,不要告訴你是他們推薦的,怕你覺得你是靠關系進門,有心理負擔。”

南懷明鏗鏘有力地說:“這個問題,我看你一直就沒想明白——不管是誰給了你這張門票,都不重要。就算沒有任何人推薦,我遲早也能找到你。

“我讓你留下來,不是看在誰的面子上,而是因為你一直在向我證明你的實力。你明白了嗎?”

餘飛心中,似又有一道屏障被南懷明一拳打過去,碎石炸裂,洪水迸發,奔湧而出一瀉千裏。

她一直都在不知不覺中,菲薄自己。

她說:“我明白了。”

南懷明讓她回去。

她走到門口,忽又折返回來,問道:“南老師,您還記得,尚、單二老是哪一天向您推薦的我?”

南懷明皺了皺眉,還是告訴了她一個日期,道:“我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那天很晚了,二老還在給我打電話。他們非常高興,說找了半年多了,終於給找著了。”

餘飛對那個日期,記得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因為那是白翡麗的生日。

☆、暴風雪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兩章有重寫。

仿佛是一瞬間, 天氣就寒冷了下來。

一瞬間, 梢頭的葉子就掉光了。再一瞬間,光禿禿的枝頭就落滿了默不作聲的烏鴉。

所有人的衣裳都在漸厚, 餘飛晨練的運動服沒有變厚,腿上的沙袋卻在變沈。她像那些烏鴉一樣,沈默地又練了半個月。

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

十二月初, 樓先生回了北京, 約餘飛在他的俱樂部見面,餘飛應了。

這個俱樂部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北面,十分的偏僻。餘飛打車過去, 司機照著地圖上的導航找了許久,穿過幾個廢舊物品處理廠,才從塵土飛揚的土路上找到一條大路,通到那個俱樂部的大門。

餘飛進去之後, 才發現這個俱樂部非常之大,其中有大片的草坪、湖泊,森林, 空氣清新,簡直和北京不是同一片生態環境。會所中非常的安靜, 新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格,處處都見不到人, 也看不到監控儀,路徑、園林等的各種設計給人整飭開闊的感覺,卻又有很好的私密感。

這應該就是樓先生經常用來招待和接見要人的地方了。

餘飛照著之前樓先生給的地址信息, 找到了那棟名叫“冬宮”的建築。這些建築看著大,神奇的地方卻在於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它們。冬天的北京天黑得本來就晚,今天又儼然是要下雪的樣子,雲層壓得很低,冬宮裏已經亮起了璀璨華麗的燈光。

餘飛走進冬宮,其中是一個很大的水晶大廳,有服務生過來接下她的大衣。樓先生約她見面,在大廳側面的一個很大的包廂裏。包廂裏是一個歐式圖書館的設計,還有一面墻的香檳酒。正中間是一個很長的桌子,雪白的桌布上擺放著巴洛克式的燭臺、餐具、鮮花裝飾和食物。

樓先生就坐在桌子對面等她。他的打扮十分紳士,穿著整飭而優雅,像這整個俱樂部的建築一樣,有著一種古典而貴族的氣質。

餘飛看人,能看清楚一個人身上是清氣還是濁氣。但她現在知道她的這種感覺在樓先生身上不起作用。樓先生身上的氣息總是清雅幹凈的,卻讓她心生警惕。

樓先生往自己的酒杯裏倒了威士忌。

“這是四十度的蘇格蘭威士忌,比中國的白酒後勁要足。我就拿它當白酒,自罰三杯,向你負荊請罪。”

餐桌上成簇的燭光照得酒杯中的威士忌如鉆石一樣光芒四射,晶瑩剔透。濃烈的焦香氣味彌漫在空氣裏。

樓先生果然照著中式白酒的喝法,連喝了三杯威士忌。餘飛估摸著得有六七兩。

餘飛端坐著沒有說話。她今晚穿得正式一些,踏雪尋梅的旗袍,梳了個油光水滑的覆古發髻。

樓先生借著燭光端詳餘飛:“才半個月不見,突然覺得你成熟了許多,有漂亮女人的韻味了。是誰把你變成這樣的?”

餘飛淡淡道:“樓先生是想說白翡麗嗎?”

樓先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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