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一同生活了七日。

白日裏，淩燁用瓊華左臂傷口未愈的理由，包攬下諸如采野果，采藥草，休整茅屋等一系列活計。這一點，瓊華適應得頗快。第一日還有些意外扭捏，如今已經能抱著受傷的左臂坐在茅屋門口看著他手忙腳亂了。

即便在這幻境中使不出仙力法術，一身武技畢竟仍在，即便不會走遠，由他出手，每日總能帶回些獵物，而後雷打不動地每日將到手的獵物做成烤肉，送到瓊華嘴邊。

兩天之後，瓊華也放棄跟他爭執自己的傷用不著吃肉恢覆了。

反正也爭不過。

只是……

如今正是初春，山間野果甚少，能入口的更是不多，只勉強能尋到些筍子。

至於采藥……瓊華也有些無語。淩燁在藥草的識別上還比不過她這個一知半解的，整整七天，居然真能連一棵她認得的都未能尋到。

其實……這也著實不能怪淩燁。

即便他從未在醫藥一道上有過鉆研，好歹有個藥谷谷主的大師兄，還是認得一些的。

只是可惜，封神嶺戰神殿下，藥谷谷主小師弟認得的藥草，顯然要比這無名山谷能勉強長出的，高端太多。

這樣下來，除了淩燁每日能打回來的獵物，他們二人其實並沒有旁的能夠以物換物的本錢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七天，瓊華終於在這一晚的烤肉架前，指著掛在院子裏洗凈晾幹的獸皮和角落裏兩只尚活著的錦雞開口：“淩燁，我們明天……把這些帶上，下山去村子裏換些米面青菜吧。”說著又瞥了一眼烤肉的架子：“換個口味……”

淩燁轉動烤架的手一僵，默了許久，才低低應了一聲：“……嗯。”

事實上……這七日來，他外出不只是打獵采果那麽簡單。

他想要試探了解此地幻境。

然而。

他發現自己無法離茅屋太遠。

超出幾裏後，便會如同被一股無形之力阻擋，即便能清楚地看見前方的種種景象，卻無論如何無法邁步而去。

明日……淩燁用匕首一點一點地割下烤架上的烤肉，遞到瓊華眼前的碟子裏，看著她慢慢地用筷子夾起吃下。

淩燁有種猜測……明日，便能驗證了。

第二日，搬出大竹筐的瓊華，眼見著淩燁將所有獸皮和兩只錦雞用草繩捆起來拎在手中，顯得很是別扭……

“淩燁……”瓊華上前兩步，指著一旁自己翻出來的竹筐正想說什麽，便見淩燁背對著自己，微微彎下腰：

“上來。”

瓊華楞在離他尚有兩步遠的位置，看著他的背沒有反應。

淩燁瞧見，直起身，手裏還拎著獸皮錦雞，走到瓊華眼前再次轉過身，趁著她尚未回神，輕輕一拉便讓她趴在了自己背上。瓊華下意識地伸手還住淩燁的脖子，左臂還是沒有敢使力，只一只右臂有些不穩，正想說什麽，整個人便離地而起，淩燁的兩只手架起自己的雙腿，穩穩地把她背在背上。

“往哪邊走？”

“啊？哦，那邊……”

瓊華趴在健步如飛的淩燁背上，看著眼前的竹林蒿草掠過，明明他走得這樣快，卻未曾讓她感受到一絲顛簸。

她默默地呆了半晌，緩緩地俯身下來，把頭靠在他的頸側，臉頰貼著他的肩窩，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膚之下跳動的脈搏。

淩燁微微偏了偏頭，臉側剛好能蹭到她柔軟的發頂。

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瓊華趴在淩燁背上，輕輕閉上眼睛，竟有些瞌睡。

只淩燁，當又躍出一段距離之後，忍不住地回身張望了一眼。

果然。

前幾日，他並非不能遠離茅屋。

他又看了看自己背上，已經半瞇著眼睛的瓊華。

他只是，沒有辦法離她太遠。

在瓊華陷入熟睡後不久，淩燁終於站到她口中說過的那個山腳下的小村莊中。

只是……

村中立著十幾木屋，比山谷中她的茅屋結實不少。木屋外又籬笆，籬笆裏甚至還種些菜蔬，只是看上去已經許久未曾有人打理過，藤蔓瘋長，菜地也十分擁擠。

沒有炊煙，沒有人聲。

眼前的村莊，空無一人。

淩燁皺了皺眉，其實倒沒有太意外。

只是……

他看了看背上的人，站在原地思考許久，終究還是無聲地嘆了口氣。

而後，他輕手輕腳地將獸皮與錦雞隨手丟到一處木屋內，在村中找了一會兒，尋了兩袋米面，摘了些菜蔬，一言不發地背著尚未醒來的瓊華，原路回了茅屋。

回到茅屋，淩燁將背上的瓊華放到木床上，睡了一路的人反倒清醒了過來。

“淩燁……”她伸出右手揉了揉眼睛：“我們怎麽回來了？”

淩燁坐在床邊，淡定道：“米面已經換回來了，見你睡得沈，便沒有叫醒你。”

“咦？”瓊華坐起身來：“我睡了很久？”

“還好。”

“唔，那……你換了……”

“兩袋米面，大概能吃上小半月。”

瓊華想了想，估摸著差不多，便沒有再追問，倒讓淩燁松了口氣。

她想了想，幽幽地嘆氣道：“……也好。”

淩燁心中一緊：“怎麽？”

瓊華看了看他，低下頭：“我……好像忘掉了好些年的事兒，連我自己都長大了這許多，原來村裏的人……大概都跟我記得的樣子不同了罷。”

淩燁頓了頓，伸出手，輕輕撫過她的頭發。

這幾日相處下來，瓊華已經有些習慣，他偶爾如此的動作，只是當他掌心的溫度傳來之時，微垂著頭的她抿了抿嘴，接著，淩燁便瞧見耳尖有些泛紅的她，輕輕地靠在了他肩上。

淩燁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僵，而後又顯得極其自然地就勢攬過她的肩，低頭瞧見緊閉著雙眼，嘴角卻忍不住微微翹起的瓊華，柔聲道：“無妨……有我在。”

聽了淩燁的話，瓊華反倒猛地睜開眼睛坐起身，直視他的雙眼：“淩燁，你先前說，我是撞傷了頭，才會不記得過去許多事……還說……你給我瞧過了，沒有大礙是麽？”

淩燁點點頭。

“那……這毛病……不會再犯的吧？”

“什麽？”

“我是說……我有沒有可能……將來，一不小心，把你給忘了？”

淩燁頓了下，看著眼前有些局促，也有些慌張的女子，再次擡起手來，卻沒有像方才一般落在她披散著的發絲之上，而是輕輕覆在她的臉頰上，瞧見她有些驚訝而微微瞪大了眼睛，輕笑著柔聲認真說道：“便是真忘了……也沒有關系。左右……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容貌瑰麗的女子臉上很快褪去了所有的不安，漸漸爬滿紅霞。

她眼睛清亮地瞧著他，溫潤的水波蕩漾：“你說的，不騙我？”

他點頭，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瓊華努力忍著唇邊的笑意，低下頭，深呼吸幾口，不時偷偷瞥淩燁幾眼。

淩燁有些疑惑，才要開口問，便見身前的人擡起頭，湊過臉來，在他臉上極快地啄了一下，而後匆匆從他身旁下了床，一邊往茅屋外面跑，一邊叫道：“我去準備晚飯，今晚不用烤肉了！”

定在原處的淩燁，看著瓊華跑去的方向，伸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低聲笑了起來。

竈臺前。

瓊華滿面通紅，左臂尚不能動，連淘米都有些困難，只得用一只手在陶碗中和著清水碾。

這時，從背後伸出兩只手來，接過她手中的事，細細地洗了起來。

只是他雙手從她背後繞過來，將她也圈在他與竈臺之前動彈不得。

瓊華只覺得自己背後似在傳來源源不斷的熱氣，連同他垂在自己耳邊的呼吸，讓她整個人都不太自在，只覺得自己正由內而外透著熱氣，此時卻又不好伸手來給自己扇扇降溫。

“阿黎……”

“嗯？”

淩燁看著她的側臉，沒有接著說什麽，瓊華也沒有追問。

兩人的身影疊在一處，靜靜地站在不大的竈臺前。

她的臉頰仍有些泛紅，眸光如水，清澈溫軟，還未被後事扯碎眼前難得的簡單與快樂。淩燁心緒紛亂，眼裏全是強壓下的波濤。

這是幻境。

他們總是要出去的。

外面，仍有妖族的大軍，鬼族的陰謀，迷妄之海的危局。

這些，他始終沒有忘記過。

一旦脫離幻境，也許她此刻暫且拋下的種種前塵往事，便會重新如同潮湧一般猛烈地沖刷而來，一層一層，一點一點，將此刻他眼前這個滿是純真與快樂的人重新壓垮，迫使她做回那個他熟悉的，滿身荒涼的瓊華真君。

淩燁清晰地記得那段在魔族魔宮的幻象，她倒在地上，往日回憶紛至沓來，全是鮮血的殘忍色澤，包裹著冰寒的刀鋒，一寸一寸將她重新剜地滿身血汙。

他記得她那時，比哀哭更讓人心碎的笑聲，記得她那樣了無生趣的眼神。

心中一寒。

淩燁雙手從陶碗中擡起，環在她腰間，將她整個人拉在自己懷中，抱得緊緊的。

“淩燁？”

她驚呼一聲，不由得用手去扶他環著自己的雙臂。

“阿黎……”他低下頭埋在她肩上，喃喃著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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