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鳳族長老仍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樣子，卻也多半是出於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帶著鳳族人和廷逸葉紅綾兩個出了帳篷，只留下瓊華一人，和人事不省的成圓。

鳳族人在帳篷外圍坐結陣，不許任何人入內打擾。葉紅綾臉上還掛著淚珠，滿目茫然，廷逸卻是被自己腦中閃過的猜測驚得不輕，默默呆在一旁。

瓊華待眾人都離開之後，起身在帳中細細布置起了結界陣法，比前面許多次都要仔細慎重。布完陣，瓊華站在成圓榻前，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淡淡的紫金色光芒慢慢從瓊華身上溢出，並不耀眼，也不明烈，從她身上隱隱透出之後，又再次漸漸隱沒，重新滲入體內。瓊華睜開眼，手中出現一柄玉質的匕首，走到榻前坐下。

瓊華手執玉匕首，閃動著淡淡金光的刀尖移到成圓的眉心，手腕向下一用力，在成圓的眉心，留下一個不大的傷口，向外滲出鮮血。

世人都以為，精血匯聚的心臟之處是修行之人最重要的所在，卻其實不曉得，魂氣神識匯集之處，反倒在眉心。

瓊華收回玉匕首，在自己的掌心劃出一道口子，帶著一股獨特清氣的鮮血，一滴一滴，準確地落在成圓眉心的傷口處，詭異地被緩緩吸納。

隨著吸入的鮮血愈來愈多，傷口處漸漸亮起赤紅的光，似是正被壓抑著的滔天烈火，隨時便要綻放。

瓊華收回手，身上方才帶著的一股氣勢陡然散去，從榻前站起，並不收自己先前布下的陣法結界，捏訣從結界中出來，直接挑簾出了帳篷。

在帳外等了許久的眾人見她出來，目光紛紛聚集過來。

瓊華對著鳳族的領頭長老點點頭，也不管他大驚之下的反應，而是上前幾步拉過正迎著她走過來的葉紅綾往遠處走：“離這兒遠些，快！”

葉紅綾楞楞地被瓊華拉開，廷逸瞥了一眼也在迅速退開讓出帳篷周邊的鳳族幾人，跟上了瓊華和葉紅綾。

正是與鬼族交戰的時候，仙族大營中除了駐守的仙兵與傷患，剩下的人並不多，鳳族人出來之後也把附近不多的幾個趕了開去，這會兒，這塊兒地界上，除了他們幾個，倒也不再有旁人了。

瓊華拉著葉紅綾疾步走了好遠才將將停下，葉紅綾忍不住開口：“真君，這是……”

葉紅綾話才出口一半，突然轟得一聲巨響！成圓所在的帳篷起了沖天的火焰，四下溫度驟然提升，先前因瓊華的護罩從淩燁的赤煉火雲劍劍招之下完好的仙族大營處的冰雪，迅速融化被蒸幹，雪域此處，入目一片血一樣的紅。

“成圓！”葉紅綾目眥欲裂，甩開瓊華的手，轉身便要往大火的中心沖過去，卻被廷逸一把拉住。

“放開我！”葉紅綾拼命扯著廷逸的手：“成圓還在裏面！成圓還在裏面！你放手！”

廷逸怕葉紅綾真的沖回去，眼前的火焰可絕不尋常……

“他沒事！你信我！紅綾！冷靜點！你信我！”

葉紅綾滿臉通紅，擡眼去看了看廷逸，突然想到什麽，馬上轉向瓊華：“真君！這到底怎麽回事？不是……不是要救他的麽？怎麽如今……這……”

瓊華看著不遠處滔天的烈焰，輕聲嘆道：

“這便是了……”

“那……”

廷逸拉住了要沖到瓊華面前追問的葉紅綾，沈聲道：“涅槃。”

葉紅綾被身後拉著她的廷逸這二字驚住，瞪大了眼睛，轉回來看著廷逸的眼睛：“你方才……說什麽？”

“……涅槃。”

葉紅綾倒退一步，再轉向瓊華，執著地想求另一個答案。

瓊華卻在她滿是期望的目光之中，緩緩點了點頭：“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只是……救回來的，不會再是那一個成圓了……”

葉紅綾的眼圈漸漸泛紅，悲傷與絕望蔓延出來，抖著聲音喃喃：“涅槃……重生？”

見瓊華閉上眼撇開頭去，葉紅綾轉回身面向眼前的烈火，這一刻終於再也忍不住，猛地跪坐在地上，放聲痛哭。

廷逸擡袖狠狠抹了抹眼睛，來到葉紅綾身後，俯身將她從背後環在懷中。

葉紅綾緊緊抓著廷逸攬著她的手臂，一邊哭一邊低喊，血紅的火光將她臉上的淚映得晶亮：

“你說他沒事……這怎麽叫沒事……怎麽叫沒事……他回不來了對不對……再也回不來了對不對……”

廷逸的手臂略略收緊了兩分，將自己的臉深深埋在葉紅綾的肩上，略啞的嗓音有些不大清晰：“……至少……他……活著……就夠了……”

瓊華站在二人身後，默默地看著。

鳳凰涅槃。

不曾有龍族一般強悍體魄的鳳族，作為此世僅存的尚有神獸血脈的種族，有上天的另一份優待。

涅槃。

鳳族人在生命垂危之時，若有大機緣，即可以己身為媒，化出漫天火焰，浴火重生，回到初生之時，洗去濁世過往，一切從頭開始。

鳳族之中，已經許多年未曾有人，再有過涅槃重生的機緣。

如今的成圓，若無先前的紫金返魂丹固魂，後來的瓊華輔助引導，也絕沒有成功涅槃的可能。

然而，即便因涅槃而獲得新生，成圓，卻已不再會是曾經的成圓。他會忘記自己近二十萬年人生經歷過的一切，曾有過的喜悲，曾歷過的苦樂，曾執過的愛恨。封神嶺上十數萬年的相伴，師徒之義，兄弟之情，盡數在涅槃之火燃起的那一刻，於這片烈火之中被焚燒殆盡，不會再留半點痕跡。

烈火灼灼，燒盡成圓懷中最後的油紙包，和其中晶瑩的鳳尾花糖。

再不會有人非要拉著一個小姑娘學花糖的做法，再不會有人執著地非要用那瑰麗的花朵做糖，再不會有人賞那一片特特種出的鳳尾花海……連同那片鳳尾花海深處的新墳。

風流嬉笑的男子，擡手輕敲對面另一人的腦袋，另一人硬是想要板著的臉上卻總在這時不經意透出一絲絲的委屈。

天地之間，四界之內，這樣的兩人，再也尋不見了……

死亡，和遺忘。

此時，卻說不清，哪個更殘忍一些。

瓊華身後，一聲刀劍墜地的輕響。

瓊華回過神，轉身看去——

淩燁的鎧甲之上染著斑斑血跡，直直地望著眼前的涅槃之火，緊緊抿著唇一語不發，原本握在手中的赤煉火雲劍，墜在地上。

成圓的涅槃之火突起的那一刻，原本交戰的兩方，不論是仙族還是鬼族都受驚不小。鬼族沒了主帥迦南葉，幾個副將商量了一番暫先後退。

血紅色的烈火，讓戰場上的淩燁心頭一縮，強烈的不安湧現出來。鬼族大軍一有撤回的動靜，便將剩下之事安排給場上的副將們，自己疾行回到營中，往廷逸葉紅綾和瓊華三人所在之處而來，卻不想，恰恰聽到——

涅槃，重生。

再也……回不來了。

瓊華上前幾步到了淩燁面前，握住他的手，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心的冰冷和僵硬。

淩燁看著瓊華，似是在向她，做最後的求證。

瓊華默默地撇開頭去。

廷逸顫抖著仰起頭，閉上眼睛，有什麽東西，從他眼角滑落。

雪域，仙族大營。

涅槃之火，燃了整整三日，如同驟起之時一般，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營帳原本的所在之處，留下了一枚玉色外殼，泛著淡淡紅光的卵。

火焰一退，一直守著的鳳族幾人便趕了過去，圍在旁邊，不許任何人靠近。

瓊華幾人過去時，鳳族的幾人對著瓊華倒是有幾分恭敬，卻並不打算讓廷逸葉紅綾和淩燁三人靠近，最終，還是領頭的長老放了幾人近前。

“多謝瓊華真君鼎力相助！”鳳族長老對著瓊華躬身一拜。

瓊華安然受了這一禮，卻沒有多言。

鳳族長老起身後看了瓊華一眼，見她並無絲毫要解釋的意思，想了一想，還是將要出口的疑問壓了下去。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成圓原本沒有這樣的機緣，這也不是旁人能夠插手的機緣。

可是，眼前的瓊華真君做到了。

鳳族長老放下這個問題，轉向廷逸三人：“三位，我們幾個，即刻便要帶二殿下返回鳳族。”

“這就要走麽？”葉紅綾上前，眼眶仍紅腫著。

“族長已經在族中等候多時了。”

葉紅綾上前一步，還想要再說什麽，被廷逸拉住，沖她搖了搖頭。

葉紅綾明白了廷逸的意思，卻仍是舍不得。

幾人的目光放在鳳族人身後那一枚鳳卵上，說不清此刻心中感受。

領頭的鳳族族長見三人如此，長嘆一口氣，到底讓了開來。

三人見此，明白他是允他們幾個，與成圓道別，連忙道了謝，走上前去。

瓊華沒有上前的意思，仍站在原地，看著三人走了進去。

葉紅綾快走幾步到了鳳卵前，跪坐在地上，顫抖著伸出手，卻又不敢觸碰，眼淚順著眼眶一滴滴滑落：“……成圓……成圓……我是你三師姐……你別忘了我好不好……還有師傅……廷逸……二師兄……小師弟……還有……還有白豈……你怎麽能忘了呢……”

廷逸走到葉紅綾身後，俯身摟著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鳳卵，一語不發。

淩燁卻走在最後。

他走得極慢，卻也極重。

到了鳳卵正前，砰地一聲直直跪下，身側兩個拳頭攥得死緊，滿眼赤紅……

領頭的鳳族長老被這動靜一驚，便想去攔，被瓊華止住。

前塵，往事，愛恨，情仇，對成圓而言，都已經在這三天三夜的涅槃之火中，灰飛煙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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