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妄之海，北岸。

瓊華與淩燁說過之後，便獨自無聲地離開了雪域戰場，連夜疾行，趕到迷妄之海時，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

仍在雲端禦風而行，瓊華便瞧見了岸邊兩方對峙的情景，只是比起鬼尊這邊左護法率領下鐵板一塊的精銳部隊，仙族這邊卻要松散許多。藥谷與赤焰海的人來了不少，彼此之間因著廷逸也葉紅綾的關系也算熟悉，只天宮的人手，遠遠地呆在另一邊。

鬼族的精銳之後，捆了不少鬼族人，瓊華看過去，竟全是被廢了修為的，只是不知道他們曾被餵了什麽東西，即便眼下形容狼狽致斯，渾身的血氣卻仍是極為充盈，怎麽瞧著都有些不大正常。迷妄之海岸邊，鬼族所起的血色陣法明顯有些殘破，想來正是先前引爆了赤陽丙火之陣所傷，眼下正在修覆之中，吸納血氣的速度很慢，捆著的普通鬼族也只偶爾被丟入幾個。鬼軍與仙族之間的空地上滿是打鬥過的痕跡，卻不見半點血色，想是葉紅綾說的，被陣法吸納掉了。而籠罩著迷妄之海海面的結界，果然並未受先前那次威力巨大的爆炸的影響，但結界之中，陰沈的迷妄之海海水，細看之下卻帶上了絲絲的腥紅。

瓊華自雲端落下，瞧了一眼盯著她看的鬼族左護法，皺了皺眉，又細細打量了一番血祭之陣修覆的進度，才往廷逸和葉紅綾二人所在而去。

廷逸和葉紅綾一身素白，左臂上系了黑色的綢布。

察覺到有人靠近，二人便上前查看，見是瓊華，都極為驚訝。

葉紅綾上前：“真君怎麽過來了？雪域那兒……”

瓊華道：“鬼族的最終目的便在迷妄之海，如今這裏出了事，雪域那邊反倒沒那麽危險了。只是大軍仍在，淩燁不好擅離，我便過來了。”

廷逸和葉紅綾聽了，點點頭不再多言。

瓊華細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兩人臉色不佳，精神算不得好，同淩燁一樣，身上縈繞著悲傷之氣。她嘆了口氣，正要再說什麽，一陣破風之聲，這方天地之內，又有人禦風而來。

三人回首看過去，廷逸和葉紅綾也罷，瓊華卻險些辨認不出。

來人是成圓。

從來一副風流倜儻之相，嬉笑玩鬧之態的成圓，風塵仆仆，鬢發散亂，眼底滿是通紅的血絲。瓊華從未見過這樣的成圓。他常年帶著笑意的臉上仿佛一瞬間喪失了所有的光華，整個人繃得死緊，如同一根拉至極致的弦，隨時都可能崩斷。

成圓從空中落地，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身形，一路向這邊走來，在廷逸和葉紅綾面前站定，第一次沒有顧得上理會一旁的瓊華。

“他在哪兒？”成圓張口，嗓音如同破碎了一般，沙啞喑沈。

廷逸見他如此，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麽。葉紅綾從見到他禦風而來的那刻便有些情緒不穩，聽他說了這話，一時沒有忍住，扭過頭去捂住嘴。

“他在哪兒？”成圓木著一張臉又問了一句，滿是血絲的眼睛十分空洞，卻又暗暗湧動駭人的瘋狂。

廷逸看了他半晌，嘆了口氣，轉身引路。

成圓緊緊跟在廷逸身後，葉紅綾抹了抹臉上的眼淚，也跟了上去。

瓊華嘆了口氣，想了想，也跟過去。

穿過藥谷與赤焰海的陣營，廷逸帶著成圓一路往後，行至一處布了簡單的聚靈之陣的帳篷，回頭瞧了成圓一眼，當先挑簾進去。

帳內很空蕩，僅有一個寒玉棺，擺在正中央。

瞧見寒玉棺後，成圓渾身一僵，呆立在原地，似乎不敢再動。

葉紅綾也瓊華隨後進來，瓊華眉目間的悲傷之中還帶了愧疚，葉紅綾咬住自己的拳頭，克制著不出聲。

廷逸眼底也泛了紅，他對著呆呆的成圓嘆道：“早知道……你定會要見他最後一面，我便硬拖著，沒有讓天宮鑄劍臺的人把他帶走。”

瓊華站在成圓身後，見到他緩緩挪動腳步，一點一點靠近泛著寒氣的玉棺。成圓顫抖著手，慢慢撫上玉棺，僵了許久，才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伸手拉開棺蓋——

白豈的屍身，是最早趕到的廷逸收斂的。

惡戰之後，他的屍身其實多有殘缺，廷逸命人從藥谷急取了寒玉棺，即便是正與鬼族對峙，也著實花了不少力氣替他修補。不然……

廷逸心中嘆了口氣，若非如此，成圓怕是即刻就要瘋了。

躺在棺中的白豈，身上縈繞著寒玉棺的冰寒之氣，薄薄一層淡霧，讓他的面容多少有些模糊。他緊閉著眼睛，臉上沒有痛苦之色，身上換了嶄新的鎧甲，左臂與兩條腿卻又多裹了一層，瞧不見皮膚。

棺蓋已開，成圓砰地一聲跪在寒玉棺前，一手抓著玉棺邊緣，一手顫抖著去輕碰白豈閉著的眼睛。

成圓突得笑出聲來，瓊華在他身後，卻能瞧見從他臉上滴落的水珠。

他笑著笑著，右手探入懷中，取了一個油紙包，抖著手展開，一股清甜之氣傳來。半透明的糖塊之中，仍帶著片片艷色的花瓣，晶瑩透亮。

成圓把油紙包放進棺中白豈的臉旁，啞著聲音低聲道：“……真是個傻小子……師兄哪次做……不是做上一堆讓你吃個夠……你怎麽……會以為只剩下你手裏的那十六塊呢？”

廷逸撇開了頭，葉紅綾忍不住哽咽出聲。

“不是說……等此間事了，讓師兄再幫你做些麽？師兄這還有這麽多……你怎麽不吃了呢？是不是吃膩了？也是……都這麽些年了……怪我……都沒想著給你換個花樣……可惜……師兄當年只學會了這一種……還是我與你提過的小丫頭手把手教會的……她如今也不知在哪兒……能不能再教我些旁的……若是師兄學會了……你可還願意嘗師兄的手藝麽？”

廷逸走到葉紅綾和瓊華面前，示意兩人同他一起離開帳篷。

葉紅綾流著眼淚點頭，手背被自己咬得透出血絲。

出了帳篷未走多遠，葉紅綾再也支持不住，撲到廷逸懷裏放聲嚎哭，廷逸輕輕摟著她，一下下撫摸著她的頭，緊閉著眼睛。

瓊華站在一旁，沒有打擾。

不知過了多久，廷逸睜開眼，輕輕拍了拍懷中的葉紅綾：“莫再哭了……一會兒……四師弟該出來了……”

葉紅綾“唔”了一聲，從廷逸懷中起身，用袖子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

“廷逸……”葉紅綾的聲音略略發啞。

“嗯？”

“成圓他……不會有事吧？”

廷逸眉頭擰了起來，沒有回答。

“他與白豈一向親厚，旁人誰都比不了的……方才……我看他那個樣子……我有些害怕……”

自小，成圓待白豈就很是不同，頗為照顧這個時常有些呆呆的師弟，即便後來有了排行更小的淩燁，也沒有變過。封神嶺的師兄弟幾個感情十分不錯，但成圓只帶一個人去過鳳族，看過鳳族棲息之地外圍才有的鳳尾花。白豈。

廷逸嘆了口氣，瞥到一旁垂著頭的瓊華：

“多謝真君方才所贈之物。便是不認得那是什麽，廷逸也能瞧出它對五師弟的仙體……蘊養……極有好處。”

瓊華搖搖頭：“不必謝我，應該的。白豈的死……是我的疏忽。”

葉紅綾聽了有些不解，倒是廷逸，瞧著瓊華，若有所思。

恰在此時，幾人身後的帳篷突得傳來布帛撕裂的聲響。

回頭看去，成圓已經立在半空，帳篷已經破碎，成圓的折扇法器擴大了幾分，托著重新蓋好的寒玉棺。

“成圓！”葉紅綾驚道：“你要做什麽？”

成圓面上淡淡的，沒有半點波動，看得廷逸和葉紅綾一陣陣得心慌。

“我要帶他走。”成圓伸出手摸了摸身側的寒玉棺，眼神柔和了幾分：“他與我說過，最喜歡鳳族的那片鳳尾花坡……這些年我花了不少功夫，在鳳族之外，洛水河原種了一片……本是打算過些日子給他個驚喜……如今……我帶他去看……也不遲……”

“成圓……”葉紅綾楞楞地仰頭看著半空中的成圓和寒玉棺。

廷逸頓了頓，開口道：“師弟……那……之後呢？你打算……”

成圓的目光驟然變得極為兇狠，眼中透出無盡的恨意和戾氣，驚了葉紅綾一下，也讓廷逸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成圓瞇著眼睛遙遙地看向遠處鬼族精銳之後的鬼族左護法。

他仍有一分理智，知道此刻，在迷妄之海不能與鬼族硬拼。

無妨。

他最大的仇人，也並不是眼前這個鬼族的左護法。

破軍鬼尊，摩羅·耶。

成圓到底沒有回答廷逸的問題，直接攜著寒玉棺禦風離開。

葉紅綾想要去攔，卻被廷逸一把拉住，對著她搖了搖頭：“隨他去吧。”藏匿於仙界多時的鬼尊，行蹤飄忽，極為隱秘，他們先前如此大費周折都未有半點收獲……成圓一人……但願……

葉紅綾被廷逸拉住，有些急：“那我們就放著他不管麽？他如今這樣……”

廷逸道：“想辦法，把四師弟之事，告知鳳族，成珞不會不管的。”

葉紅綾這才靜下來，點點頭：“……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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