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剛到午時，莫雲便醒了過來。

他身子還虛，還是寧歌扶起來讓他靠著自己才勉強坐在榻上。莫雲悄悄瞥了一眼寧歌，見一向容易害羞臉紅的寧歌此刻並無異色，抿了抿嘴，沒有出聲。

等淩燁，廷逸，葉紅綾並瓊華都到了房中安坐，瓊華重又打量過他一番，對著寧歌交代了新的方子入座之後，幾人開始細問莫雲趕回封神嶺上，昏迷前說的話。葉紅綾問了那兩個眾人都沒聽過的地名，莫雲想了想答道：“這兩個地名我也是偶然聽他們談起，他們同樣不太清楚，也在四下查閱尋找。聽他們當時的話音，我跟上的這幾人是專去鳥鳴澗附近尋那個暮霭村的，故而提及多次。倒是那個散雲嶺，似是有別的隊伍在找，他們只順口提過一次。”

廷逸問：“他們可有提過這兩處地方與何事何人有關？”

莫雲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

葉紅綾道：“就算眼下無法確定與這兩地相關的是幽冥藥尊還是柳傾璃也不大要緊，終歸多半是與重光鏡有關的，我們總是得去查個清楚。”

“眼下散雲嶺沒有頭緒，不如先去鳥鳴澗碰碰運氣。”廷逸建議道。

眾人點點頭，廷逸接著道：“只是莫雲此行已經被他們察覺，若還想不驚動他們地尋過去，只怕不大容易。”

鳥鳴澗，正在赤焰海以南，離隔開龍族與大陸的海岸卻仍有些距離。

淩燁瞥了一眼瓊華，轉向廷逸道：“我親自去一趟。”見葉紅綾似有話說，他先一步打斷：“大師兄和三師姐還是不去的好，如今我們的動靜越小越好，人多了，容易被察覺，反而不妙。”

“……我與你同去吧。”瓊華接口，迎上三人的目光，微微一笑，擡了擡下巴沖莫雲方向示意：“瞧瞧他的樣子，那群人的手段沒那麽簡單，我與你同去，好歹安全些。”

不等淩燁出聲，葉紅綾先點起頭：“真君說的不錯，小師弟，你與真君兩個人同去，真遇到什麽事兒，彼此也有個照應。”

廷逸倒是沒有出聲，只多瞧了莫雲兩眼：“莫雲，你之前說的另一件事……”

莫雲臉色一凝，沈默片刻才開口：“這次在鳥鳴澗追殺我的幾個人，有一個是幻承境的弟子，我認得。只是……他……”

莫雲似是在猶豫如何形容的當口，瓊華接過話頭：“像是全然換了個人一般？”

莫雲猛地看向瓊華：“正是！真君知道？”

瓊華嘆了口氣，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廷逸：“昨日那瓶子毒血，廷谷主可研究出什麽？”

廷逸道：“正如真君所料，莫雲所中之毒很是罕見，大部分成分不多見於仙界，其中幾種藥連我都辨別不出，不過，倒是有那麽兩味……我若沒有記錯，多生於鬼界。”

葉紅綾聽了道：“果然是鬼族人！如此，我們不如向仙帝……”

廷逸笑了笑：“過去說你莽撞還不承認。一種罕見的□□罷了，哪裏就能成得了證據，足以上天宮向仙帝告鬼族一狀？人家咬死了不知此事，或者幹脆說我們仙族居心叵測用鬼族盛產的草藥煉毒嫁禍意欲挑起兩族爭端，你待如何？”

“我……”

“再說了，就算真的證據確鑿，你報給仙帝了又能怎樣？還真指望他為此去質問那個破軍鬼尊，與鬼族一戰麽？比起鬼族，如今的仙族已經勢微，兩族之間若真有一戰，吃虧的必是仙族而不是鬼族，更何況還有魔族在一邊虎視眈眈……”

葉紅綾頗有些不服氣：“難道就這麽算了？任由鬼族的人，打仙界至寶，重光鏡的主意？”

廷逸安撫道：“我們這群人不是已在查著了麽？”

葉紅綾心知這話不過是安慰之語，但到底沒有再說什麽。

廷逸轉向瓊華：“如此看來，幻承境早與鬼界勾結，真君的意思是，莫雲所說的那幾個人，是鬼族動了手腳？”

莫雲聽廷逸提到“勾結”二字，深深埋下頭。

瓊華沒有回答廷逸的話，反而問莫雲：“莫雲，我記得我上次問過你，幻承境如今的境主莫汶，是你生父。”

莫雲臉色不變，寧歌卻感覺到他身體略略繃緊：“回真君，是。”

“……你離開幻承境，上封神嶺學藝，是多少年前的事？”

“整好，十萬年。”

“上了封神嶺拜師之後，你可常回家？”

莫雲沈默下來，臉色有些覆雜。

站在榻前不遠的淩燁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莫雲擡頭瞧見師傅的眼光，覆又垂下頭去，低聲道：“十萬年前，我偷偷上封神嶺拜師，承蒙師傅不棄，收為弟子。那之後，父親……曾獨自上封神嶺見過我一回。他……給我留下不少東西，但卻言明，讓我日後，輕易不要再回幻承境。”

當年，莫雲不過三千歲，在仙界來看，仍是個孩子。恰逢母親離世，莫雲總覺得那段日子，父親看他的眼光極為覆雜。那之後，往日對他疼愛有加的父親變了，對他的態度愈發淡漠疏離，折讓當年才經歷過喪母之痛的他十分害怕，可惜無論他如何表現折騰，父親卻再沒有同過去一般，對他疼愛有加悉心教導。

一次偶然，他聽到幻承境旁的弟子談論到繼位不久的新戰神，言談之間頗為推崇。他便存了心思，後來一個人偷偷跑出幻承境，連禦風而行的法術都不會的他，竟是僅靠著自己的雙腿，走了大半年才到了封神嶺的山門。十萬年過去，他卻仍清晰得記得，一個三千歲的世家少年，莽撞地跑出家門獨身一人走到封神嶺，一路有多少的艱辛和危難。當他終於爬到了封神嶺，被師傅收下之時的喜極而泣，卻並非為了自己能夠拜得戰神為師的殊榮，而是想著，他終於能夠令父親另眼相看，也許，還能讓父親再如小時候一般，慈愛地笑著摸摸他的頭，誇上一句：“雲兒真厲害。”說到底，他只是想要那個疼愛他的父親回來罷了。

大半年的奔波讓他疲憊不堪，當他躺在封神嶺的弟子房中時，整日都在幻想著父親接了師傅的傳訊，來到封神嶺父子相見時的場景。

一日清晨，他從睡夢中醒來，大半年未見的父親正坐在他的床邊。然而，面對著終於忍不住抱著父親嚎啕大哭的自己，父親卻也只是在他哭過之後冷淡地丟下一只乾坤袋便起身離開，臨走前，甚至要他無事不要再回幻承境。

父親走後，他在房中呆坐了許久。

之後在封神嶺的日子，師傅和大師兄待他極好，不久後被三師伯送上來拜師的三師弟是個極有趣的人，有了他之後，封神嶺上的歡笑聲都多了不少。再後來，他的師弟們越來越多，也愈發將封神嶺當做“家”來看待。只是……他學藝修煉十分刻苦，便是因為心中仍存著一絲念想，等他也成為師傅這樣的人物，“衣錦還鄉”之後，父親，一定會重新以他為傲。

八萬年前，師傅陷入沈睡，仙界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師傅已經魂飛魄散只剩肉身。大師伯連同趕回來的師祖商定後，封了封神嶺，諸位師弟各自回了家，只有他和大師兄。大師兄是孤兒，又是封神嶺的下任繼承人，他卻是因為，不願如此狼狽地回到父親面前。後來，他選擇下山游歷，這一走，便是三萬年。他曾偷偷回過幾次幻承境，遠遠地看過父親，卻一次也不敢上前。直到五萬年前，大師兄傳訊告訴他，師傅存在封神嶺之巔的仙身，有了變化，幾萬年來第一次感到了一絲魂力的波動。他激動異常，卻也不好擅自回山，又突然想到了幻承境內藥田中的幾樣，溫養魂魄的仙草。借仙草。終於，他說服自己，有了回幻承境見父親的理由。只是，他沒有料到……

瓊華嘆了口氣，略有不忍，卻還是接著問下去：“你被……是什麽時候？”

莫雲身上一僵，雙拳捏緊。寧歌輕輕握了一下莫雲的手臂。

廷逸看向瓊華，葉紅綾張了張嘴似有話要說，而淩燁，仍站在莫雲榻前，沒有言語。

莫雲顫著聲答道：“……不足……五萬年前。”

瓊華上前兩步，輕扶莫雲的肩：“那時候你見他……他可有什麽異常？”

莫雲疑惑道：“不知真君的意思是？”

“你父親，可是瞧上去身體不適，面色青白，眉間卻略有泛紅？”

莫雲幾乎驚得從床上跳起：“真君如何知曉？”莫雲見瓊華聽了他的話後眼神中似有悲憫，只覺得渾身發涼：“我……父親……可有不妥？”

屋內的幾人，葉紅綾一臉茫然，淩燁擰起眉頭，廷逸也是一臉若有所思。幾人中最明白瓊華意思的，反倒是莫雲身後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寧歌。瓊華說出癥狀之後寧歌便一臉驚愕之色，瞧了瞧瓊華又瞧了瞧身前換身發抖的莫雲，偏過臉，有些不忍看。

見瓊華只是嘆氣不語，莫雲面色漲紅趁著身後的寧歌一時晃神竟用盡渾身力氣翻身跌下床榻，無力地跪在地上，卻高高地仰起頭直視瓊華：“莫雲鬥膽，煩請真君告知！”

寧歌趕忙過來拉了兩下竟沒有拉動莫雲，便也仰頭看向自己的師尊。

瓊華閉了閉眼，沈聲道：“……你可曾聽過，‘奪舍’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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