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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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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的帳篷起火了。

彼時七刀正在做著一場關於竹生的春夢。他夢見竹生在他面前一絲不掛,美麗的身體蜷縮如嬰兒。但他不敢靠近,因為她的懷裏,抱著碧玉般的綠刃。

他伸出手。

縱然知道,當他的指尖碰觸到她肌膚的剎那,就會被綠刃劈得四分五裂,他依然還是伸出了手。可他還沒碰到她的時候,就被喧嘩聲吵醒了。

七刀猛地一個激靈便睜開了眼,翻身坐起,抓起刀沖出了帳篷。軍中只有竹生一個女子,她自己單獨一個帳篷,此時她的帳篷火焰沖天。

七刀大吃一驚,他大喊一聲“姐姐——!”,正要沖上去的時候,卻聽刺啦一聲,綠光閃過,帳篷被從裏面割破。竹生縱身一躍,團身躥了出來。

眾人紛紛去水源處,提水滅火,只有七刀沖上去捉住了竹生的手臂。

“姐姐!你沒事吧?”他焦急的問。上下打量竹生,卻發現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燎傷的痕跡,這才放下一顆心來。

竹生抿抿嘴唇,道:“沒事。”

七刀待再問如何起了火,竹生卻沒回答他。

她繃著嘴角,靜靜的看那帳篷。七刀看到火焰在她眼瞳中跳躍,很快消失——他們不過三百人,一切從簡,竹生睡的也不過就是頂小帳篷,與大家的一般無二,那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便有人來報,未見敵襲,附近也未見異動。那火是怎麽燒起來的呢?帳篷明明離篝火很有段距離,且他們睡的時候,帳中也沒有燈火。

七刀忍不住看向竹生。可竹生一直盯著那被撲滅了的帳篷,目不轉睛。她緊抿的雙唇令七刀知道,她的心情很不好。

七刀又看了眼那帳篷,但並不能看出所以然來。竹生到底在看什麽?

“姐姐。”他喚道。

竹生回過神來,對旁邊的人道:“給我換頂帳篷。”

不用竹生說,身邊的人已經取出了一頂新帳篷了。她一發話,他們便另尋了幹燥的地方手腳麻利的給她把帳篷紮了起來。

“叫大家休息吧。”竹生對七刀道,“明天還要趕回冀縣。”

夜色還深沈,七刀看著她鉆進新帳篷,揮揮手,令大家各安其位。虛驚一場,該睡覺的睡覺,該巡崗的繼續巡崗。

最後看了眼竹生的帳篷,七刀自己也鉆回到帳篷裏重新躺下。只是那個夢斷了,已不會再繼續。

竹生並沒有睡覺。她在帳篷中盤膝趺坐,閉目入靜。

祖竅裏一如以往的是一片漆黑,沒有光源,伸手不見五指。竹生站在黑暗中,低聲道:“出來。”

這裏不僅黑,還靜。除了她自己的聲音外,沒有任何回應。

竹生沈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氣,大喝道:“出來!”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在遙遠的遠處,有一點光芒晃動,如同鬼火。

竹生朝著那火走去。

這是她的意識空間,這天上的星辰是擬化出來的,這腳下的實地也是擬化出來的。或許是因為她的心境的緣故,她一步步走過去,沈悶的腳步聲在黑暗中回蕩,令人生出強烈的空曠感。

她走了許久才走到那簇火的跟前。

小小的,拳頭大小的一簇白色火焰。

曾經有兩年的時間折磨得她如油煎火烤,把她這幾年日夜勤練引入體內的靈氣全部吞噬的罪魁禍首。

它在她身體裏蟄伏,太過安靜,以至於她幾乎一度遺忘了它的存在。後來她引氣入體,煉出的靈力卻總是離奇消失,她才心存了懷疑,但卻無法證實。她的祖竅一直一片漆黑,鬼知道它躲在她身體的哪裏。

靈力被吞噬,她的修煉便被迫一直停留在“引氣入體”的階段,不論她如何勤奮都難以寸進。她的體質早在長天宗的時候便被沖昕調理得遠遠強於普通凡人,可沒有靈力,她終究……還是個凡人!

她今夜和七刀一樣是被喧囂聲吵醒的。睜開眼,便看見自己在燃燒!

白色的火焰包裹著她,身上的衣衫都無恙,她自身也完全沒有灼燒的痛感。那火似乎也知道克制,可它自身的火意還是燃著了帳篷。

竹生在帳篷裏聽到外面的喧囂,她的人在企圖撲滅火焰,在喚著她的名字。可她那時渾身燃燒著火焰,不能出去。

就在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時,外面響起了七刀的一聲大吼,他似乎是想沖進來。竹生的心裏就是一凜。

奇妙的是,隨著她這一點情緒的波動,那火焰如有靈性一般縮回了她的身體裏。她立即抽出綠刃斬破帳篷,跳了出去。

說來奇妙。

竹生能離開偏僻、貧窮的山村,去到九寰大陸上最頂級的修真宗門長天宗裏,便是因為這一簇火。按這個來說,這簇火可以說得上是她的機緣了。

可偏偏也是這簇火,在她好不容易離開了修真界,好不容易得到了能修煉的功法之後,成了她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礙。

她知道它一直在她的身體裏,卻不知道它在哪兒,更不知道該如何消滅它。

她試著伸出手摸上那簇火焰……不燙,還很溫暖,她的手探入了火焰的內芯裏,仿佛浸入了溫水中一樣舒服。但那只是假象。當她試圖抓住它的時候,那火焰便驟然猙獰了起來!她再次感受到了當年折磨她的劇烈灼痛,探入它內芯裏的手瞬間便被融掉。

她收回斷臂,想象著修覆、織補這只手,果然新的手便迅速生成,與先前無異。

她冷冷的望著那團火焰。在給了她這麽狠厲的一擊之後,它又變得溫暖無害起來,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可愛。

這該死的……三昧螭火!

竹生瞬間握住了綠刃,便朝三昧螭火劈了下去!

“姐姐。”七刀喚她。

竹生便睜開眼。

她每天晨晚都會打坐吐納,也告訴過身邊的人可以喚醒她。這幾年她修煉雖勤奮,其實卻一直被困在“引氣入體”的程度上,沒有靈力,她始終只能修煉那功法最初入門的部分。倒是不懼人吵鬧,沒有什麽岔了經脈之類的擔憂。

天已經亮了,七刀掀開帳篷的簾子,站在那裏喚她。軍中只竹生一個女子,行軍在外,她從來都是和衣而臥,盡量減少因為她身為女子而帶來的不便。

“該拔營了。”七刀說。

他在晨曦金光中變成了黑色的剪影,修長結實,看起來仿佛成年的男人一樣。他的聲音也已經完成了變聲,難聽的公鴨嗓徹底變成了磁性又嘹亮的男音。

他的刀從不留情,給自己殺出了偌大的名聲,殺出了讓人信服的威望。在軍中,沒人敢小看七刀,沒人把七刀看作尋常少年。

可在竹生的心裏,始終把他還當作那個小童。

父母總是很難察覺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了,哪怕他們已經變得比他們更高大,更有力氣。

在回冀縣的途中,七刀一直暗暗觀察竹生。

他被從小的生存環境磨礪出了善於察言觀色的能力。後來迫於生存的壓力和死亡的恐懼,他從一個能言善道的小童,長成了一個沈默寡言的少年,但這並不也意味著他失去了這份能力。

他追隨竹生已經五年多,悄無聲息的,便已經掌握了竹生許多的習慣。

竹生並沒有緊蹙眉頭,或者對什麽人什麽事發火。她看起來相當平靜。作為領頭的那個人,她時刻保持著的平靜,仿佛定海神針,讓大家心中安定。

只有七刀能從細微的蛛絲馬跡中窺出,竹生的心情非常不好。

竹生的確心情不好。她現在十分後悔不該將那本《養火經》留給沖昕。她實在應該帶在身邊,仔細研讀的。否則現在或許就不至於對體內的三昧螭火束手無策了。

她當然知道這想法完全是自欺欺人。三昧螭火入體,當年便是沖昕都毫無辦法,只能尋她做容器來剝離螭火。

但竹生不能就此接受她根本不能奈何三昧螭火這個事實。她不能在經歷了一次次失望,終於得到了修煉的希望之後,再失去這希望。

直到看到連綿的金色麥浪,竹生的心情才稍微好了起來。

看到他們的旗幟,路邊的麥田裏鉆出赤足的小童,奔跑大喊:“將軍回來啦!將軍回來啦!將軍又打勝仗啦!”嘹亮的童音在艷陽碧空下清脆動聽。

七刀就看到竹生的面部線條變得柔和了起來。

隊伍路過村畔,村人們已經捧著清水和食物在那裏等候,等碧刃赤焰旗經過的時候,將他們的一點心意獻給玉將軍。

玉將軍從不會嫌棄簡陋。她跳下馬,帶著笑接過那碗清水,不嫌棄那瓷碗粗陋,一口氣飲下半碗。她還和村中的長者短暫交談,問起今年可能的收成。那些村人都激動的告訴她,今年肯定是個豐年。

臨走時,她也接受了他們獻上的食物,但離開的時候,她的人會將等值的錢幣留給村人。

路過這樣一個小小的村落,七刀便看到竹生一路上緊繃的臉部線條,全然的放松了下來。她之前不好的情緒,似乎都得到了撫慰。

她是真的愛這些人,他想。

赤腳的孩童,手指有厚繭的女人,佝僂憨實的男人,頭發花白的老人……她愛他們。甚至從前那些女人,她對她們看似冷淡,卻也是愛她們的。否則她不會為了她們血洗了匪寨。

只是那時候,她更願意把這份愛深藏,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游離於眾人之外的人。

七刀想,她其實是一個有大愛的人啊。

七刀除了跟竹生習武,也會跟範深讀書。幾年下來,他已經不是匪寨中目不識丁的孩童,他有大儒為半師,學會了很多道理。

這樣很好,七刀想。竹生若是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大愛就最好了。

她就會一直為這些人而戰。為這連綿的麥田,孩童的笑聲,女人的安心的目光,她就會不停奔波,如現在這樣,無暇顧及己身。

七刀只要一想到,連翎娘那樣的女子都可能要嫁阿城那樣的蠢蛋,他就心慌。

他無法想象竹生也會為某一個男人停駐腳步,會被某一個男人所擁有。

在他心目中,竹生高高在上,神光普照,他是決不能接受她走下神壇,成為如他一般的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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