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周蒙的電話時，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無聊的周末。但當我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是要到來的，她了解所有過去，知道所有真相的那一天。

“櫻子，能陪我去趙醫生那嗎？我想把沒有繼續下去的治療完成。”

我在電話這頭，楞了很久。

“櫻子？你在嗎？”

我結結巴巴地說：“你想好了嗎？”

周蒙說：“是的，我想好了。最後的部分，我知道我沒有完成，我始終都要面對的，我要給這三年劃上句號。”

掛上電話，我開始想，這三年，時間是怎麽欺騙我們的呢？

我們大家都知道，三年前，周啟的確從行動任務中回來，但在回家之前，他犧牲於一場持槍械鬥，那本不是他的任務，他那天只是個路人，但作為警察，他用自己換回一名受傷的人質，然後，再沒有回來——

那天，他本來可以回來的，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是要回家吃周蒙做的晚飯的。

周啟死了，我們大家都知道——包括周蒙。

在接下來的半年內，我一直陪在周蒙身邊。她操辦了周啟的後事，清空了家裏關於周啟的所有痕跡，只留下一枚周啟給她的戒指。

半年，我以為忘記悲傷，開始重新生活就是周蒙那個樣子。她在醫院裏呆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工作的意義，在於讓身體上的疲倦代替心裏的悲傷。

我曾經以為，她真的可以繼續生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她服用過量的安眠藥差點死掉。

我才知道她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準備來一個痛快的了結。只是沒料到，那天我會臨時決定換班，買了菜去她家。

在病床邊守著她的幾個小時裏，我想了無數種迎接她回到這個對她並不公平的世界裏的方法，憤怒的、勸慰的、平淡的等等。但我怎麽也想不到，她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我毫無準備。

“周啟昨天走了，有行動指派，他說大概半年或一年。你說，是不是很過分？我真的要想想是不是要和他結婚了……我怎麽了？怎麽在醫院？”

我看著她，她是多麽正常。

“周蒙，周啟不是昨天走的，是半年前走的，行動已經結束……”

周蒙微微皺起了眉，努力回想了一下，然後堅定地說：“不，我很確定，他就是昨天走的，我還和他有些不愉快，現在想想，我應該多理解他一些。我怎麽會在醫院？”

周蒙很快出院了。

如我所願，她真的開始重新生活，笑容回到她的臉上，還有對工作的熱情，和對生活的希望。

因為她以為她還能等到他回來。

她的生活變得平靜，我問自己，這樣把日子過下去，是否也是不錯的？但我很快否決了自己，尤其是當歐陽說，周蒙可能需要心理治療，如果一直拖著，可能會嚴重危害到她的未來。

在歐陽的介紹下，我找到一位有經驗的心理醫生。

我對周蒙說：“記得那次你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嗎？我要告訴你的事，你答應我要保持鎮定——你服用了大量安眠藥……”

周蒙不解地看著我，有些震驚。

“是的，你服用了安眠藥，但你卻想不起來？其實，還有很多事，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所發生的事，你都不記得了。作為你的朋友，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你受到傷害，當我發現你在傷害你自己，我不能再這樣看著你繼續下去，我希望你接受心理治療。”

周蒙沒有不安，沒有歇斯底裏，她永遠表現得那麽冷靜，即使是在表面上，她總有辦法控制住自己。可誰又得知，看似這麽正常的她，到底在經歷什麽。

“你是說，我嘗試過自殺？這太荒謬了，為什麽呢？”她平靜地問。

“周蒙，如果我具備既能解釋給你，而又做到完全不傷害你的能力，相信我，我會毫不猶豫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但事實是，我沒有把握，所以我希望能讓專家幫你。”

周蒙說：“你到底想說什麽？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

周蒙終於在我的堅持下，和我一起去見了趙醫生。

私底下我將周蒙的情況和趙醫生溝通過，他分析到周蒙的失憶，精神上的創傷是最合理的解釋。現在，她不記得半年以前，也就是周啟離開後的日子，不記得周啟死了，也不記得操辦他的喪禮，處理後事，不記得自己自殺……她的記憶，將那段最昏暗的日子抹得幹幹凈凈。

這是她唯一感到減少痛苦的方式，而我，卻堅持把她推向一個心理醫生。

“對周蒙這樣的情況，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治療，才能讓記憶慢慢恢覆，接受現實，重新回到現實的生活中。太直接的方式可能都會導致她心理奔潰，所以我建議，采取催眠治療。國外有很多這樣的案例，讓患者在睡夢中，經歷曾經經歷過的，把過去再重新找回來，對付一些選擇性的失憶，是較有效的方法。”

“我明白了。趙醫生，我能做什麽？”

“你要負責每周帶她來一次，在每次給周蒙進行催眠治療之前，你要盡可能詳細地描述一些她小時候經歷的事情，或者是印象深刻的事件，以便使她的夢境按時間順序展開，最終達到順延到現在時。這個過程可能較為漫長，一開始也可能會沒有效果，但是長期堅持下來，能達到心理治療的效果。

“長期堅持下來，周蒙能好起來的，對嗎？”

趙醫生冷峻嚴肅的目光在眼鏡後，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案。

……

“周蒙，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問了。最終，你會得到想要的答案。”我回去後，思索再三，這麽和周蒙攤牌。

周蒙同意接受治療。每周我都陪她去趙醫生那，她在催眠治療中睡得格外安穩。趙醫生把事先我轉述給他的，周蒙曾經經歷過的事緩緩用語言代入。

不知道，在那個只有周蒙能接觸到的地方，是否在做著同一個夢。

她是否夢見了渭樸的一草一木，和她愛的人們向她招手。

周蒙的治療進行地很順利，有時候她會告訴我她夢到了什麽，有時候不會，只是告訴我，她睡了個好覺。我們彼此相視一笑，保持著如常的默契，不再問對方。

只是治療還需繼續。

直到有一天，周蒙帶著異常神色，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她要終止治療。

我追問為什麽，她說：“我全部都知道了，我忘記的我都想起來了。睡著的時候，我一直做夢，我都看到了發生了什麽。你要我接受的治療，最終是為了讓我看到結果，而這個而結果就是周啟在行動中失蹤了，而我竟然把他忘得一幹二凈！”

我疑惑不解，卻不能不顧後果地告訴她，周啟根本已經死了，在她接受治療前。但如果我說了，我不知道周蒙會怎麽樣，是再一次受到精神打擊，還是再一次做出最壞的舉動？

我無法承擔這樣的冒險。

周蒙還在繼續：“我夢到周啟去執行任務了，他跟我說，他會走半年或一年。我那天很不開心，因為他有越來越多的事不能告訴我。我一直對那天自己的表現很內疚。尤其是他走後，這種不安感一直伴隨著我。後來，肖隊來了，周啟的上司，他第一時間通知我，說周啟在行動中出了意外，暫時和指揮部失去了聯系。周啟的任務很特殊，在情況緊急的時候，也許就切斷了所有的聯系，以保證自己的安全。指揮部在全力尋找他，一有消息就會馬上通知我。天哪，我怎麽會完全想不起來，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她緊緊抓住我的手，目光急切。

我呆立在那裏，內心五味雜陳，我到底對周蒙做了什麽？以至於她會變成這樣？

到底是她混亂了，還是我混亂了？

是的，如同趙醫生後來的分析，周蒙的催眠治療一直都有序進行，事實上，治療在她身上的效果已經超出常理的好。如果她繼續下去，她會看到最終的結局。而眼下，只不過是最終之前的一個片段，她把它當成了結果，但這個結果，起碼讓她活的有希望。潛意識裏，她寧願自己一直等下去，也不願意接受周啟已經死去的事實。

“我看，治療要暫時中止。這也是周蒙自己要求的。”趙醫生對我這麽說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是那麽無能為力：“再繼續下去，我也沒有把握到底能否使她得到更好的狀況。我的意思是，按照現在的情況，周蒙已經完全恢覆正常，只要那個她認同的記憶版本能持續下去，她的精神狀況會越來越好。”

我說：“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人都繼續騙她？永遠一直騙下去？她就能‘正常’地活著，是嗎？”

趙醫生不太喜歡我的表達方式，但認同了：“可以這麽說。”

我卻不能接受：“你知道，她是等不到她的未婚夫的，她可以等一年，兩年？就算我們可以騙她一年，兩年，最終的結果，你告訴我，會怎麽樣？我告訴你，不會有什麽最終結果，她會瘋，我也會跟著瘋。我現在就去告訴她，她夢見的不是事實，周啟已經死了，她必須接受現實，努力活著！”

“可她已經嘗試過自殺。我的建議，你想聽嗎？”趙醫生說。

“讓她回家，幫助她建立對生活的信心。”

“在她的潛意識裏，她知道她愛的人已經死了，只是她沒做好接受的準備。如果有一天，當她有足夠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那一部分潛藏的記憶就會逐漸解開，而那時候，我相信的是，會比現在就要她接受更容易，但她需要時間。”

聽趙醫生道來，我漸漸改變了初衷，即使在他說完後的一段時間裏，我都保持著沈默。我腦中浮現出很多問題，但這些問題在經過篩選後，都變得不再有意義了，因為我知道，我已經更傾向於趙醫生的建議。

“請告訴我需要多久？”

趙醫生依舊站在科學的角度回答我：“因人而異，但根據人們遺忘悲傷的平均數，最少也要三年。”

……

我在周蒙家樓下和周蒙碰面了。

“你在電話裏和我那樣說，著實驚到我了。”我說。

周蒙看上去不錯，還化了淡妝。她說：“有些事情，終歸到了要面對的時候。三年前，最後一次見趙醫生的時候，我知道那個夢我沒有做完。我現在已經準備好了，你能陪我嗎？”

“你要知道，我永遠都在這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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