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之後，在家趕稿的林曦接到了馬郊打來的電話：“你現在離片場有多遠？盡快來一趟，路玖惹事了。”

林曦聽得心裏一哆嗦，來不及細問，打著鵝黃色紙傘鉆進車裏，飆車不到一刻鐘就趕到了片場。一到片場，就看到場面十分混亂，劇務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柳導暈過去了？”“哎喲，老頭真可憐。”

“不會吧……”林曦心裏哆嗦地更厲害了，完全顧不上其他人投來的異樣目光擠進人群，果然看到柳導癱坐在導演椅上大喘氣，而jojo沒心沒肺地蹲在人家身邊戳戳：“餵，你沒事吧？”

“jojo！”林曦先是厲聲呵止了他的動作，走過去把他抓起來，將手裏的傘塞給他，然後陪著笑臉蹲到柳導身邊：“導演，導演您沒事吧？”

柳導對他翻了個白眼，理都不肯理他。

“柳導氣壞了。”站在一邊的馬郊走上來拍拍林曦的肩，低頭小聲對他說，“jojo今天特別不在狀態，你跟他好好說說，讓他過來跟柳導道個歉！”

“哦，好的！”林曦連連點頭，抹了把頭上的汗，起身拽上jojo氣勢洶洶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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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直走到剛才jojo跟劇務a聊天的墻角站住。林曦用手指戳著jojo的胸口逼問他：“說，你怎麽回事？你跟導演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jojo轉著手裏的傘，用鞋蹭地面，“老頭問我：今天到底還想不想演了，我就說不想演了……他就渾身一抽暈過去了……”

林曦聽得差點渾身一抽暈過去。他忍無可忍地拍了jojo的腦袋一下：“你這是什麽態度，你有沒有職業道德！？”

“什麽是職業道德？”jojo不恥下問。

林曦被噎住，忍不住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努力整理了一下思緒才說：“好，既然說到了這個，我們就把相關的這些都談清楚！首先，告訴我，你今天為什麽不在狀態？”

jojo低頭不吭聲。

林曦很強勢地地伸手把他的臉擡起來，逼他看著自己：“因為你把小傘跟我送作堆但心裏不痛快，是不是？”

jojo望著林曦，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就像一只對主人釋放善意的貓。

臥槽被電到！林曦咽了口唾沫：“那麽你為什麽把我跟小傘送作堆？因為你不願意小傘為了她的夢想失去靈智、犧牲掉性命，是不是？”

jojo有點委屈地扁了扁嘴：“我不想再看到有精怪死掉了……”

“對，‘你’不想。”林曦打斷他的話，“但我不得不提醒你，夢想不是你的，生命不是你的，你無權替別人做決定！”

“不是這樣的！”jojo這時卻扭頭甩開了林曦的手，“書上不是這樣寫的，電視裏也不是這樣演的！在人類社會裏，當一個人要自殺、會喪命時，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會竭盡全力地阻止他不是嗎？生命是最寶貴的東西，大家不都是這樣說的嗎！”

“大家都在這樣說，他們說的也沒錯。所以我們都要愛惜自己的生命，不能浪費自己的光陰……”林曦認真地盯著jojo說，“直到遇到某樣東西，珍貴到值得我們拿生命去交換。”

jojo瞪大了眼睛。

林曦見他有聽進去的跡象，便繼續說道：“你看過屈原的故事，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會投汨羅江？你也讀過文天祥的故事，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留一片丹心照汗青？你看過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他們為什麽先後赴死？我還給你看過2008年汶川地震的新聞，你說，那些跳傘兵在明知自己可能喪命的情況下，為什麽要從飛機上縱身躍下？”

“……為什麽？”jojo抖著嘴唇問。

“因為他們願意拿生命去交換在自己看來更有價值的東西，比如尊嚴、氣節、愛情和職責。”林曦喘了口氣，繼續說，“jojo，一個人在認真地衡量之後拿生命去交換自己看來重要的東西，跟輕生枉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我剛才說的那些都還不足以讓你明白的話，不如讓我告訴你一個更近一些的例子——你還記得康康嗎？”

jojo的眼眶有些發紅。

“你還記得他幫黃澤楷擋去池塘裏的灰氣、魂飛魄散時，是什麽樣的表情嗎？”

“在……”jojo哽咽著回答，“在笑。”

“對，他在笑，”林曦的眼眶也在發熱，“他用自己的靈魂去換黃澤楷的安康，然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雖然也為康康感覺到難過，但我認為這就是他跟黃澤楷之間最好的結局，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我們應該尊重他的決定。”

jojo捂住了眼睛，慢慢滑坐到地上，用紙傘擋住自己的臉。傘上的小傘始終保持著沈默，她擡頭看看林曦，朝他擺了擺手。

林曦點了點頭：“……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去給你買瓶飲料。”他說完，轉頭離開。

而就在他走遠之後，小傘悠悠開口問了句：“金眼怪，我只問你一句，如果現在林曦遇到了危險，需要你拿命去換，你換還是不換？”

jojo的身體僵住了。

小傘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在乎他的表情，繼續發問：“你的朋友和家人——如果你有的話——肯定都會阻止你的，但你知道，用你的命去換就是救他的唯一方法，那麽，你是換還是不換？”

“在你自己珍貴的生命和你的小林子之間，你會如何選擇？你的答案，就是我面對夢想時的答案了。”

“不，這是不一樣的！”jojo忍不住說，“小林子是我最重要的人，可你的夢想——”

“我的夢想也很重要，像林曦對你而言一樣重要！你只是還沒有夢想，所以並不懂罷了！”小傘毫不客氣地點出這一點，“世界又不是繞著你打轉的，我憑什麽要因為你會不開心而停止追逐夢想的腳步呢！你簡直冷酷無情無理取鬧！”

“你才冷酷無情無理取鬧！”

“我哪裏冷酷哪裏無情哪裏無理取鬧了！？”

“你哪裏不冷酷……”

“呃，打斷一下？”這時，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冒出來，“路先生下部戲是瓊瑤劇……正在，練臺詞？”從墻角後轉出來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對面露警惕的jojo微笑，“哦，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劇組負責攝影器材的劇務，你可以叫我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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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這個墻角又迎來了新的訪客。

劇務b笑瞇瞇地坐到對自己愛搭不理的jojo身邊：“怎麽樣路先生，你的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其實你不用在意，誰都有狀態不好的時候……盡快調整好狀態，然後跟導演道個歉就沒事啦。”

jojo一臉高冷地把自己藏在傘下面。

劇務b毫不在意，繼續說：“說來，我剛才聽見你在這自言自語，還以為是我的小徒弟又在練戲。聽說他今天被你撞見了？我的徒弟，就是那個劇務a。”

jojo側了側傘，總算露出了半張臉。

劇務b仍然一臉溫和地自說自話：“說是徒弟，他其實是我的小學弟。當時考演員沒考進來，最後學了編劇混進了影視學院。他是我見過的最熱愛演戲、最有戲感的年輕人之一，可惜沒那麽有天賦又有心理障礙，始終沒法出現在鏡頭前。我不止一次地勸他，你都一把年紀了，為什麽不找個收入更高更穩定的工作呢？他說，我想離夢想近一點啊。我就問他說，夢想值幾個錢，夢想能讓你吃飽飯睡好覺？”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

“……然後呢，他怎麽說？”jojo等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劇務b笑起來：“他說啊，可是不奔著夢想活，我就吃不好睡不香。”

“……哎，”jojo皺起眉頭嘆了口氣，“我問你，如果有一天他要拿命去換實現夢想的機會，你會怎麽做？”

“我會怎麽做啊，”劇務b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點，認真思考著，“我大概會狠狠地那小子一頓，然後幫他照顧好他的父母，讓他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你不會難過嗎？他如果死了你們就再也見不到了！”jojo歪著頭問。

“我會難過，痛苦得要死，哭成傻缺……可如果是他認真思考以後作出的決定，那麽我就算不能認同，就算因此痛苦，也會試著去尊重。”劇務b這樣說。

jojo孩子氣地咬住嘴唇，陷入了沈思。

“畢竟生命是自己的，不是嗎。”劇務b在這時做出了結論，“每個人都有權做出自己的選擇，也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們無需別人左右自己的道路，無權左右別人的道路，同時，必須走好自己的道路。路先生，我從大學畢業開始就奔波於各個劇組，老實說，像你這樣毫無演員自覺的人沒見過幾個。你似乎完全沒意識到整個片場的人為你耽誤了多少時間，沒意識到你一個人給一群人帶來了多少麻煩。我不清楚你究竟為什麽來做演員，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熱愛演藝事業，只是想提醒你，你既然已經走上了演員這條路，那麽就應該把它好好地走下去！”他說到最後，完全收斂起了笑容，拍了拍jojo的肩，站起了身。

jojo被劇務b突如其來又似乎始終在鋪墊的說教搞得有些迷惘，他撐著傘擡頭看著對方，漂亮的眼睛裏一片單純的困惑和無助。這個小表情顯然萌到了劇務b，讓已經準備離開的他停下了腳步，思索了一會多說了兩句：“網上流傳一句話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記樁關你屁事’和‘關我屁事’這兩件事，就能解決生活中的大多數問題。承擔自己的責任，同時不對他人的事情過多幹涉，這是任何一個成熟的人都應該具備的素質。”

“這個我懂……”jojo慢慢地說，淚水漸漸堆滿眼眶，“我現在明白，很多東西對某些人而言比生命更重要，比如說夢想；我也明白，別人的人生是屬於別人的，就好像我的人生是屬於自己的，不該被任何人過多幹涉；我同樣明白，當別人作出一個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時，即使我不能認可，也要學著尊重……道理我都懂，可一想到會有人離開我再也見不到，我就會非常難過。”

“……雖然超乎我想像的幼稚，但也超乎我想像的善良啊。”劇務b忍不住小聲吐槽了一句，他伸手揉揉jojo柔軟的頭發，溫聲對他說，“可這就是人生啊，有些時候，我們只能在別人的幸福和自己的快樂之間作出選擇。”

“沒有例外嗎……”

“也不一定。”劇務b回答，“也許會有一個特殊的人出現，那時你會發現，他的幸福就是你的快樂。即使身邊人來人往，過客匆匆，年華似水，一去不回……只要有那個人在，所有的痛苦、不幸、錯失、傷悲，都會變得可以忍耐乃至品嘗了。”

jojo的眼淚滾落下來。這時，他聽到了林曦的聲音：“……jojo？”扭過頭，就看到林曦拿著兩罐飲料站在不遠處，正一臉擔心地望著他，朝他走來：“你哭了？”

——會有一個人，他的幸福就是我的快樂。即使身邊人來人往、過客匆匆、年華似水、一去不回，只要有他在，所有的痛苦、不幸、錯失、悲傷都變得可以忍耐和品嘗。

jojo揚手扔掉了手裏的紙傘（傘上的小傘發出一陣驚呼），像只流浪了很久終於找到歸宿的野貓一樣，手腳並用地竄向林曦，用力把他抱進了懷裏！“就在這裏啊……”他把頭埋在林曦的脖頸間嗚咽著說，“那個人，就在這裏啊……”

“jojo，怎麽了？不、不要哭……”林曦被猛得撲住，嚇得手裏的飲料都掉在了地上。他完全不明所以，只是被jojo的眼淚搞得心疼得不行，笨手笨腳地摸著jojo的頭發說：“嗯，我就在這裏……乖哦不哭啦，我就在這裏吶……”

“呃……這是怎麽了？”在他們身後，劇務a也走了過來。他瞠目結舌地看看抱成一團的林曦和jojo，又看了看被丟在一邊的鵝黃色紙傘，最後看看站在一邊推眼鏡的劇務b：“師傅，你不是說要開導一下男主角……就開導哭了？你到底對人家做了什麽啊？”

劇務b聳了聳肩，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有點狡猾的笑：“唔，就在這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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