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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崩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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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是個氣氛壓抑的地方。

紀周行有幾位醫生朋友,見慣了生死。朋友常說:普通人還是治不起病……索拉菲尼片一盒一萬二千元,伊馬替尼膠囊一盒兩萬五千元,某些家庭自認為是小康了,大病一來,半年掏空。活不起的人多了去,老天爺能怎麽辦?醫生又能怎麽辦?

紀周行不敢發表任何意見。

他怕被醫生安上“何不食肉糜”的罪名。

他說: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他不停地想。

他做了各項檢查,結果顯示:CT無異常,右側脛骨撕脫性骨折、腓骨下緣骨折、關節囊與軟組織腫脹……沒有生命危險。但他還是需要一場手術。等候手術安排時,他問司機:“你那兒有回音了嗎?”

司機囁喏著回答:“那個女孩子沒接電話,她是不是在加班吶?”

紀周行道:“人沒接電話,你怎知道她是個女孩子?”

紀周行的父親已經匆忙趕來。父親臉色發白,見到兒子意識清醒還能聊天,父親的狀態緩和了一些,道:“我明天跟你領導打聲招呼。這幾個月你別碰工作,躺著養傷。”

隨後,父親逮住了醫生,再三詢問,確定兒子只是骨折了,左手劃破,傷口處理完畢。

紀周行悶咳,問他父親要手機,又背了一串電話號碼。

父親還當他要談生意,暗嘆:這小子能成大器。繃帶綁著,病床躺著,竟沒忘懷使命。

哪知電話打通,傳來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餵,您好,請問是誰?”

紀周行道:“是我。”

他生怕她掛斷電話,匆忙說:“我今晚出了車禍,只剩半條命。”

姜錦年剛洗完澡,盤腿坐在沙發上。她掛著一條浴巾,緩慢地擦抹頭發。傅承林知道她不愛用吹風機。他提起雪白如新的毛巾,幫她揩拭發絲間的水滴,稍一彎身,聽見紀周行正在講話。

傅承林平常做人都有幾幅面孔,時間一久,心理活動跟著四分五裂。他一時覺得紀周行活該受罪,一時又覺得逢難之人其言也善,同時懷疑:紀周行其實安然無恙。他只是尋了個理由,作戲撒謊。

紀周行道:“我笑一次,全身都疼。手術馬上開始了,你……你在做什麽?”

姜錦年的拇指貼近了“結束通話”的按鈕。

她半低著頭,一聲不吭,那邊的紀周行就發笑。他每挪動一寸身體,便有一寸摧心剖肝的劇痛,窗外月亮滲透樹影,送來渾濁光線,他悄悄向她告白:“我愛你。”

他只用了唇語。

他猜測傅承林在她身邊。那麽他的執念更顯齷蹉,更像是背負著枷鎖與烙印的魔鬼了。可恥又可悲。十八歲那年,他曾為了女生在操場上約架……他現在甚至不能嘲笑那時的幼稚淺薄,為什麽她可以迅速解脫,而他不能?

她曾經屬於他。

他越痛苦,就越想笑。

就像她從前遭了委屈,會撲進他懷裏一個勁地哭。

他親手慣出她的壞脾氣,又將她推遠。

再開口那一瞬,他才發現——姜錦年關機了。

父親坐在他床頭,寬慰道:“兒子,強扭的瓜不甜。”

父親語調沈穩:“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懂了。”他捋一捋西裝領帶,嘆口氣,鬢側白發十分紮眼:“小姜哄你兩句,來見你,是對你好嗎?不是。你倆定過婚事又鬧開,雙方都下不來臺面。我雖不清楚原因……我對自己的兒子還是知根知底。”

他垂首看著兒子:“散場就是散場,你沒法兒挽回。下午三點市場收盤,你說,等等我啊,我還要下單,行不行呢?”他搖搖頭,且說:“錯過這村沒這店。你省省力氣,別打擾那丫頭的生活了。”

紀周行嗤笑。

父親抽一張紙巾,擤一把鼻涕。他的手背已有老年斑,棕褐色,零落幾塊,也不知何時有的,突然就有了。

他不厭其煩地說:“周行,你從小被你爺爺奶奶寵,我和你媽都沒空管……”

紀周行艱難吞咽,提醒道:“爸爸,打住,我耳邊都是嗡嗡嗡嗡。”父親果然住了嘴,再沒提起一個字。

紀周行闔上眼簾,閉目又說:“到底意難平。”

父親言簡意賅地開導了他:“你倆當時快不快樂?很快樂吧,不然怎麽想到了結婚?你接著死纏爛打,這些回憶在姜小姐那裏都很恥辱了。”

紀周行捂住眉骨——用他那只沒受傷的手。

他差一點就流了淚。還好沒有。成年男人的尊嚴仍在。

他說:“我祝她幸福吧。”

父親道:“認識自己的錯,氣魄和胸襟,比錢更要緊。”

紀周行仍是沒睜眼:“嗯。”

父親適才對兒子感到放心。

姜錦年在家中狂打噴嚏。

貓咪趴附她的膝頭,隨著她的動作,茫然呆望著她。傅承林面對著電腦處理郵件,忽而停下來,頭也沒擡,對她說:“你穿件衣服,別在這兒凍感冒了。”

姜錦年道:“裙子不是正好嗎?屋子裏很熱。”

她稍有恍惚。

傅承林翻扣著手機,道:“紀周行不會英年早逝。他在醫院做手術,無大礙,右腿骨折,傷口已經縫合。你還惦念他?”

“我沒有,”姜錦年撫摸貓咪的後頸軟毛,辯白道,“只是一個熟人出了車禍,我可能也……突然驚訝。”

她停頓中思考措辭的間隙,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她被傅承林的問題牽扯出火氣,分不清誰對誰錯,心情無端煩躁,嘴上就說:“怎麽,你是不是覺得,今晚我要是沒來你們家,我就會跑去醫院,專門看他了?”

傅承林盯著她:“扯遠了,我沒考慮過。”

他的右手還搭在鍵盤上,敲了幾下,一心二用。他回覆完一封重要郵件,偶然抽出空閑:“你現在去一趟醫院,也不是不可以。”

姜錦年道:“你就這麽想我。”

傅承林挑揀文件的動作頓住:“想你什麽?”

姜錦年抱起貓咪,穿著拖鞋往外走:“你自己心裏清楚。”人還沒走遠,傅承林扯上了她的裙擺。他捉她就跟抓魚一樣容易,扣了她的腕骨,根本沒用力氣,以防弄疼了她。

但她反手一擰開,還是跑掉了。

貓咪跳下地面,伸了個懶腰。

傅承林暗忖:他此時追過去,她生著悶氣,多半得和他吵架。而他不願吵也不想吵,再等一會兒,興許能平靜地重歸於好。

他坐回原位,繼續專註於工作。夜裏十點多,他煮了一杯牛奶,敲響姜錦年的房門,沒聲。他直接推門,打不開——她從裏面落了鎖。

“姜錦年,”他道,“你開下門。”

姜錦年回答:“你竟然直接叫我全名。”

她認定他存心來找茬。

傅承林反問道:“你的名字不能叫麽?”他側倚著墻,嗓音低沈尤其勾人:“年年,寶貝,老婆,快過來開門。杯子很燙,我要是握不住,牛奶就灑你門口。”

姜錦年終於將房門拉開一條縫。

她伸出一只手,接了他的杯子。他看見她低頭喝牛奶,慢慢地啜飲,他唇角抿起一絲微淡弧度。可是姜錦年沒喝完奶,就關了門,嘆道:“我睡了,晚安。”

第二天,她走得格外早。

到了辦公室就投入工作,持續兩個多小時,直到晨會開始。今天的晨會與往常不同,譚天啟等幾位基金經理都過來參與。姜錦年攤開文件夾,介紹起了制造業板塊的A股熱點,也談到了豈徠公司的高端液壓產品。有人問她:“市場行情如何?”

姜錦年道:“短期還是長期?”

那人頷首:“都說一遍吧,還有重點關註的,我們的人工智能醫療股份。”

譚天啟插了一句:“在我眼裏,人工智能醫療板塊,全是概念股。”

姜錦年附和道:“以我們現在的科技水平,要想全面應用人工智能醫療……我不說不可能,就是太難了。我們把它當做概念股……”

譚天啟反過來打斷她的話:“不,不是難。這個行業發展潛力大,吸引投資者的目光聚焦。”

他一邊談論,一邊合上了筆記本。

他平素都有做記錄的習慣。

今天早晨,他一直沒動筆。

夏知秋忽而拔高音調,笑道:“人工智能醫療現階段在國內就是癡人說夢。人工智能的本質是什麽?大數據輸入與提煉,你一沒有Structured data,二沒有完善的信息安全保障,憑什麽讓全國的醫療數據聯網,你只能方便黑客入侵雲端存儲,弱化醫院的市場競爭。沒有競爭就沒有進步。”

譚天啟擺了擺手,糾正他:“這只是技術問題。我調研過一家公司,他們已經有了Dataset……”

夏知秋不以為然地瞥他一眼,調侃道:“這可如何是好,譚經理,你連Database和Dataset的區別都弄不清。”

譚天啟仍是沒動怒。

他攤開筆記本,笑瞇瞇地說:“煩請夏助理給我解釋兩句,我記著呢。”

夏知秋不言語。

他和譚天啟鬧矛盾,並非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當年組裏發生過什麽,那是他們幾人的秘密。

清晨陽光晦澀,寥落照進會議室。

除了夏知秋以外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副嚴肅冷靜。姜錦年為了圓場,應道:“譚經理可能不太關註數據與人工智能的算法原理,這些都不重要,只是細枝末節。Database就是通常俗稱的數據庫,用來存儲數據,像谷歌公司就有BigTable,設計理念很優秀……Dataset可能呢,只是一個數據集,被收入了Database。”

譚天啟與她聊了兩句,她也不確定自己說的對不對,更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出風頭。

夏知秋再次接話:“谷歌微軟Facebook在人工智能領域的論文,甩脫我們一大截。我們國內,AI的論文發表數量位居全球第一,質量呢?不少學者都在灌水。後期大量人才缺口、人才建設從哪裏找——這都是問題。”

他姿態隨性,笑裏藏刀。

羅菡咳嗽一聲,轉移話鋒。

散會後,夏知秋和姜錦年一起去了羅菡辦公室。

羅菡氣得不輕。

面上依然沒表露,她只對夏知秋說:“我理解你,你覺得譚天啟不配坐到現在的位置。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譚天啟對你沒反應?你看清楚自己,你不值得他產生任何情緒波動。”

夏知秋語不驚人死不休:“哦,我要和他聊聊老鼠倉了。”

“老鼠倉”是指,基金經理利用資本拉動股票價格之前,偷摸著拿一筆自己的錢,暗地裏投資這支股票,賺取外快——這種行為,嚴重違反了公司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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