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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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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的水嘩嘩流淌著,她索性把臉埋在龍頭下被涼水澆醒。

瞇著眼睛起來,就聽到對面的兩個女同事在小聲嘀咕些什麽。

“你聽說那個姓林的事嗎?臺裏居然還要去采他,真是受不了,明明就是個騙子。”

另一個女同事正在刷碗,她冷哼一聲,“你有證據?我們啊就別鹹吃蘿蔔淡操心了。”

“也是,就拿這些工資,還不夠我花的呢,我管這些做什麽。”

“哎,你聽財務部的小李說的嘛,我們下個月啊,工資又要少兩百。”

“為什麽啊,憑啥?”

“誰知道,反正就是這麽規定的唄。”

“呵,寧願給騙子錢,也不給我們?”

“…”

“你以為上頭不知道?都揣著明白當糊塗唄。”

方遙聽得頭痛,回到宿舍,看見空無一人,死一般沈寂的單人宿舍,方遙就像一潭死水一樣,她環顧四周,白色的墻紙快要脫落,可能她死在這裏都沒人知道。

下午兩點的時候,她獨自乘車去村子裏找林建德,她不甘心。

走之前,她從行李箱裏翻出一個她大學時候用過的錄音筆。

在林家門前,方遙猶豫了好一會兒要不要進去,要不要開口,如果她的猜想是錯的,這無疑對這個早就不堪的一家三口是一記沈重的打擊。

就要退縮的時候,她又想起睡在她剪貼報裏的小女孩林露,她沈重地一閉眼,嘴角抿起,不停顫抖。

身後有人經過的聲音,那個聲音並沒有消失,而是停下。

方遙轉過身子去看他,眼裏驚愕,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林建德。

她眼珠子心虛地轉了轉,對著他,僵硬地一笑,手在口袋裏握緊了那只錄音筆。

林建德認得她,從老遠出看到一個身高白瘦,漂亮又紮眼的城裏女孩,他不免駐足看了會兒,再仔細一瞅,竟然是上回被他兇過的電視臺裏的人。

林建德是個極會看臉色的人,他當然明白電視臺裏的人,都不好惹。

他賠著低廉的笑,連忙打開了門扣,請方遙進去。

“哎呀,小姐,您進去進去,我們這裏也沒其他好招呼的…”

方遙沒動,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定在他的臉上,“不用了,我來是想問你。”

方遙深吸一口氣,松開咬住嘴唇的細牙,“你認識林露嗎?”

這個男人臃腫又駝的背影僵住,一步都動不了,好像他背上馱著很重的蝸殼一般,想回頭,卻身形為難。

聲音是從方遙看不到的地方傳來,“誰?我沒聽清,小姐說的人我不認識呢,我只是村子裏的農民罷了,哪認識什麽路?”

方遙緩緩閉上眼睛,咬牙切齒地對不遠處的男人張口說,“你說謊,你是南城人。”

林建德把頭轉過來,那雙倒三角的眼底藏著鷹一樣的謹慎和狡詐。

他反常地笑了一下,“小姐,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聽得出來你的口音,你以前住在烏衣巷對吧?你有一個養女叫林露,在她十六歲那年的夏天,你做了什麽?”

林建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方遙身邊,瞇著眼睛擡頭瞧她,“你到底是誰?”,說罷,他還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了幾下地面,發出咚咚聲響,在此刻寂靜無人的村鎮裏顯得尤為瘆人。

“我知道了,你們不想給錢了,所以他們讓你來威脅我?我告訴你,沒這麽簡單的事兒,你們要是不給我錢,我就去區政府去鬧,反正我爛命一條,看是我的命值錢,還是你們這些人的面子值錢!”

方遙太陽穴上的青筋猛烈地一跳,剛要發作,卻突然停了下來,她發現了另一個更值得她挖掘的問題。

林建德口中的“他們”又是誰?方遙心裏發慌,繼而發怒,心裏明明知道那個答案是什麽,可偏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逼這個人說出口才好。

“他們是誰?”,方遙聲音清冽。

“你少跟我裝,搞什麽?現在玩清高了,我告訴你來不及了!”

方遙平時很少動怒,小小不言的樣子,但她真的氣急起來的時候,整個人的樣子便猶為可怕,尤其是她的那雙眼睛,裏面仿佛有鉤子,“騙子,你這個騙子,林小露是你拐來的對吧,我看那個孩子怕生得很,手臂上都是淤青,你在打她,就這個家都是你騙來的,還去騙臺裏的資助,你這個人渣,你已經犯法了你知道嗎?”

林建德冷哼一聲,似乎根本沒把方遙當回事,他笑了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是啊,小記者,我的女人就是我買來的,怎麽樣?你們城裏人娶媳婦不是也要花錢嗎?就允許你們花錢,不讓我花錢?你跟我說王法,你跟我說法律,哈哈哈,你根本就不懂法律,那是你們用來制裁我們的工具,你居然這麽沒羞沒臊,還說出來。”

方遙攥著拳頭,眼底恨恨地看著他,她都能感覺到自己呼出的氣都是滾熱的。

“還有,你們要拍的不就是我煽情的表演嗎?”

方遙跌跌撞撞地走到巴士站臺,眼裏猩紅,她伸手摸了幾把臉頰上的淚水,擡起手背的瞬間,猛然發覺自己的拳頭仍是緊攥著的。

就跟她跟誰過不去似的,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冷靜冷靜,慢慢的,攥成拳的手才緩慢地松懈下來。

等到放松清醒下來之後,方遙渾身癱軟,她感到一陣巨大的無力和絕望在吞噬著她,她明明知道所有秘密和慘白的真相,可是她卻不能為那些人說什麽,做什麽。

她只能像一個沒用的逃兵一樣,臨陣脫逃,一敗塗地。

顫抖著的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她要打電話,要跟人說話,程易軻的手機沒人接。

她這才記起程易軻去新加坡一個電視節參加文化峰會。

此時,路口的一陣風朝她湧來,臉上的淚水走了一波,又來一陣,沒完沒了。

好像所有裹挾著暗黑的塵埃都朝她湧來,她躲之不及,沒有半點亮光的縫隙讓她鉆。

把手機放回口袋裏,她好像摸到一個什麽細長的硬物,她的思緒像是被一個人打了一個響指一樣,她記起來了,原來那個錄音筆一直是打開的狀態,她遲緩地從口袋裏掏出,錄音筆上的綠點依舊在閃爍著。

長久的吹風讓她喉嚨幹澀,好像覆上了一層細細的黃沙,她一只手撐著腰,一只手扶著路邊的樹幹,彎下身子,用力地幹嘔,卻什麽都吐不出來,只剩滿腹的惡心。

上了巴士後,方遙找到一個後座靠窗的位兒,把車窗大開,被黃沙吹的滿面黃瘦樣也無所謂,她現在需要發洩,坐在前面幾排的兩個大媽扭過頭莫名地看了方遙一眼,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互相在耳邊說些什麽,大約就是議論這個女孩子背後或許經歷了什麽。

以談論別人的生活,或者編撰別人的生活,是這個小鎮人民最大的快樂。

碎發被風吹得到處亂飛,她也不去管,打開手機,按亮了又按滅,沒有一個人給她發來任何消息。

那個人也沒有,方遙心裏有些失落,白亮晃眼的手機屏幕照在她眼睛,刺痛她的眸子,她忍不住閉了閉眼,再睜眼的時候,臉孔上平白無故多了兩行清淚。

方遙擡起手背抹去,她忽而笑了,她到底是為什麽而哭?

她高中時候最喜歡的女作家,說過一句話:“我們最怕的不是身處的環境怎樣,遇見的人多可恥,而是久而久之,我們已經無法把自己和他們界定開了。”

她現在,和這個小鎮裏渾渾噩噩的大多數又有什麽分別,林小露哭著的腫泡眼如墜落的星光,無望地看著她,或者說,在祈求。

眼眸放下由擡起,終於眸光一亮,她似乎做出了決定。

打通老吳的電話,那人是在帝都從事某自媒體的資深人士,前幾年特別有名的幾宗社會新聞案件就是出自他之手,背後的策劃和推廣,還有恰是時機的輿論導向,都使案件裏的當事人得到了相當金額的資助和社會援助。

方遙信得過他,此人在x院念書時,便就是人品作風極為正派的學霸代表,畢業之後放棄省臺的編導工作,而是自立門戶,從事自媒體此類的工作。

接到方遙電話的時候,老吳正準備登機去新加坡度假,聽到方遙說完之後,老吳霎時間楞了,“方遙,這不會是你新編劇的法制宣傳片?”

“大哥,我現在這個地方快要窒息了,如果我不是想活命,壓根不會告訴你,這大大小小也算是臺裏的機密。”

“沖你這句話,這忙我幫定了,你把素材發給我。”

掛了電話之後,方遙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舒服,身上的疲意也走了一大成。

還有一站就到市中心,正恰巧碰到火車擋道,警笛“滴滴滴”在前面叫著,下班的人們騎著車停在火車道口前,所有人都在等待。

方遙往窗外望去,在不遠處的沙坑邊上,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男孩抱著一條流浪狗,滿臉天真無邪地沖著坐在沙坑裏的小女孩,肆無忌憚地歡笑著。

他們嘴裏傳來的笑聲,發出的聲音,才是人間裏最天真,最幹凈的天籟。

最起碼,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成年人,看起來高貴的上等人要幹凈一百倍。

次日早上剛起來,方遙就被程遠軻的電話吵醒,方遙從枕頭下摸到硬邦邦的手機,在半黑不白的房間裏接通了。

程遠軻聲音焦灼,“方遙方遙,你在哪?”

方遙眼睛都懶得睜開,“宿舍。”

“我過來找你,你快點下來,還有今天八點上班你不是不知道吧?你為什麽沒來?”

方遙翻了個身,聲音卻還是那樣懶洋洋的,“我可能以後都不會去了。”

“算你還明白,你哪根筋搭錯了?現在門戶網站和微博上都爆了,你知道那些人說的有多難聽嗎?說我們只做假新聞,只做取悅別人的新聞。”

方遙反笑,語氣微諷,“不是嗎?”

程遠軻靜默良久,最後無奈開口,“你不要這麽憤青好不好?你多大了,你做任何事情之前應該和大家商量一下,你太莽撞了。”

她冷淡地從鼻腔裏發出一聲不可聞的冷笑,“商量?我能和誰商量?程遠軻,你見過一個人最絕望時候的樣子嗎?她明知道你也幫不了她什麽,可還是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水草那樣,緊緊不放。她明明知道你很渺小,你不能幫她逃離那裏,卻還是要哪樣死死地抓住你,因為她拼命地想活。”

程遠軻沈默了好一會兒,他的鼻音很重,似乎在哽咽。

兩人都默默無言,程遠軻首先打破這嚇死人的靜謐,在這場比拼裏,方遙贏了,贏得光明正大,他輕笑一聲,語調沈緩,“好,方遙,去做吧,你是對的。”

☆、45

在去見部長之前,方遙特地在鏡子前重新捯飭了一番,就跟以前古代菜市場前問斬的時候,總要讓犯人吃飽飯,到了陰曹地府別做餓死鬼就好。

方遙打了兩層粉底,臉就跟白墻一樣慘白,眉毛畫的誇張,飛揚跋扈的樣子,嘴唇上塗著最鮮艷的紅,把長發高高的紮起,露出飽滿潔白的額頭,一股要去訣別的氣勢。

走到行政處辦公樓前,方遙是忐忑的,空氣一度沈默了下來,冥冥之中空氣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方遙,你的人生將會天翻地覆。

深深咽了咽口水,嗓子眼幹燥無比,又癢又疼。

敲了敲門,部長辦公室裏傳來一聲低穩的“請進”,推開門,看見黑色高檔皮沙發,部長站在青花瓷式樣的盆栽前,端著茶杯喝了幾口茶,擡頭謹慎地打量著她。

“部長,您好,我是新聞部的記者。”

部長歪著眉毛繼續帶著距離感的看她,一句話沒說,嘴角忽然掛起了鄙夷的笑,“好吧,有什麽事,你讓你們部的主任來找我,我現在很忙。”,說完這句話,他又低頭悠閑地喝了一口茶,似乎是龍井,總之很香的味道,可是此時聞在方遙鼻子裏,卻只想嘔吐,立在門口單薄的方遙,嘲諷地笑了一下,眼神不屑地打量著這個辦公室的雍華。

方遙受夠了這種強烈的階層概念,好像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因為我們的職位不在同一水平線上,就必須換個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來同你交流,並且還自以為感覺良好。

“部長,我就是方遙,是您叫我來見你的。”

部長的臉上劃過一絲的意外,不過隨之替代的,是淡然的笑容,他走到辦公桌前,把水杯輕輕放在案上。

“沒想到你這麽年輕。”,部長嘴角的笑諱莫如深,說的話也意味深長。

部長擡頭,黑且濃密的眉毛下藏著一雙大而明亮的雙眸,看起來很平易近人的樣子。

“方遙,你一個月工資多少?”

“6800。”,方遙老實說。

主任放下茶杯,臉上帶著一抹極其想不通的表情,“那你是對目前的薪水不滿意?”

方遙皺眉,聽得雲裏霧裏,此人始終沒有說到點子上去,“沒有。”

“那是為了什麽?你拿著這麽高的薪水,我相信以你的工資超過了這個城市至少百分之六十的同齡女孩。”,部長眼神不惑,稍微點頭過後他又添了一句,“甚至是男孩,所以,之前我一直以為這個方遙啊,是工作不如意在縣級電視臺混了二三十年還混不出點名堂的中年婦女。”

方遙搖頭,牙齒在微微顫抖,她不懂主任究竟想說什麽。

“你不滿足嗎?”

“主任,我不明白。”

部長老練地一笑,擺了擺手,“好,對方給了你多少錢,讓你來這麽抹黑我們臺。”

方遙忽然間笑了,她終於懂這位部長吞吞吐吐的原因了,這件事情,她倒成了始作俑者,這實在太荒謬,“沒有人給我錢,也沒有人讓我來…”

部長不耐煩地敲了敲辦公桌,“你也老大不小了,為什麽不懂看人顏色說話呢?”

“已經享受了這麽高的工資待遇,工作環境也好,你享受了這麽多優渥的生活後,轉過頭咬人一口,這,這是你的愛好?為什麽不能得了便宜,就賣個乖?”,部長一臉想不通的表情。

“賣乖?”

“如果我沒猜錯,您的意思是讓我閉嘴?”,方遙一臉震驚地看著這位部長,如果沒記錯,這位部長也曾是南方一所著名政法大學畢業的翹楚,現在他居然站在這裏教方遙閉嘴,教一位新聞工作者先閉嘴。

部長低了低頭,方遙不知道他究竟是心虛還是旁的其他。雖不置可否,但一切神色都是在默認。

“他是個人渣,如果不跳出來把他揪出來,他以後會幹出更可怕的事情。”,方遙仍試圖著和他講道理。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x院。”

部長隨即笑了笑,抱著肩膀在辦公室裏左右踱步,“哦,怪不得呢,你們學校的學生一向愛劍走偏鋒,真是叫人頭疼。”

“你是x院畢業的高材生,你比那些徒有皮囊卻胸中無貨的電臺主持人強一百倍。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你堂堂x院畢業的,卻現在還只是一個小記者,因為不懂一個道理,做媒體,說白了,你得先學會做一條狗,聽話的狗,讓你咬誰就咬誰的狗。”

方遙長久地看著她,聞言怔忡了好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她臉上忽然浮現出一股詭異的笑意,方遙轉過頭仔細地看了一眼眼前這位部長,然後扭頭走掉。

在奪門而出前,方遙咬唇不語,按在門把手上的手顫顫發抖,她聽到部長在身後說了句“沒前途”三個字,她屏住呼吸,門已經被推開大半,下一秒又被她關上,轉頭面對這位部長。

“部長,我的工作,是最一名新聞傳播者,不是幫你去騙別人。你可以養很多狗,但是抱歉,我不是你的那條,我知道將來的路會很難走,但是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只有狗才會怕人,人是不會的。”

方遙從辦公室裏出來,麻溜地回宿舍收拾東西,一句話也沒說,她做了一個決定,她要離開這裏。

就在拖著行李去準備坐車去巴士總站的時候,她碰到了程遠軻,方遙看見他的背影登時一楞。

他背倚著電線桿子,雙腿交叉著站在路邊,手上夾著一顆煙,聽到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轉過身子來。

“是你,有什麽事嗎?”

程遠軻上下打量著她,還有她拎在手上的行李箱,嘆了口氣,“要走?”

“是。”

“你已經決定好了?”

“是。”,方遙不停地看著手表上的時間,她害怕來不及趕最後一班巴士。

“剛才部長打電話跟我說過了。”

他既然開門見山,那方遙也不跟他廢話了,“你都知道了?“

“方遙,剛才南城的同事聯系到了我。”,程遠軻彈了彈煙灰,面露愧色,咬了咬唇說道,“方遙,你被停職了。”

方遙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她嘴角微擡,目視前方,“猜到了。”

“方遙,你太急了,這件事你明明可以和我商量,就算你不跟我商量,你去找我弟商量也好,你都沒選,你選了一個人上。”

方遙搖搖頭,“程易軻,他不是我的保姆,不是我今天磕破了膝蓋,明天磕破了頭,都要跑到他面前哇哇大哭,你要相信我,我有自己承擔後果的能力。”,她斂起笑意,好像無數光芒都朝著她的身上湧來,照得她熠熠生輝。

“這下你可成名了。”

“你覺得我是為了我自己?“,方遙輕笑一下,眼睛裏並沒有怒意,“不過你要是這麽想,無可厚非。”,說著就要走。

“你不打算解釋?”

方遙不得不再次停下,把行李放在腳邊,轉過頭對他說,“你怎麽想我,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那換做是易軻呢?”,程遠軻的這句話,戳中了方遙的心。

方遙不自然地抿嘴舔唇,眉頭緊鎖地凝了他一眼,“你到底什麽意思?”

“方遙,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做的後果是什麽,後果是南城的電視臺沒有一家以後會錄用你,沒有高層傻到會用一個出賣自家臺秘密的人。”

誰知,方遙反而暴跳如雷,瞇眼打量他,“這麽說,你早就知道了?”

程遠軻眼神閃躲,其實起初來到這裏只是為了躲避未婚妻馮雅的逼婚,來到一個山明水凈的小鎮子,他照可以過他無所事事的日子,不過是換個地方睡覺罷了,在來之前倒不是沒聽過這個鎮子的險惡,但前輩們都叫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覺得也是,反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

那些高層的飯局和待人接物時的老練世故,程遠軻當然知道這個鎮子根本沒有它本身看起來的那麽幹凈,只是大家都沒有說破罷了,可是,大家都沒有說破,大家都一派其樂融融的樣子,為什麽方遙就一定要戳破。

程遠軻幹咳了幾聲,擡頭看方遙,她眼睛裏流露出的厭惡,讓程遠軻頭皮發麻,這個女孩遠比她看起來的柔弱清冷,要火熱一百倍。

她相當不屑地橫了他一眼,巴士從不遠處駛來,巴士車身上換了一則新人女演員代言的果汁飲料的海報。

她轉過頭對程遠軻恨恨不平地說,“你什麽都不做,你當然活得痛苦,因為這都是你自找的。”

這一句話,像是一記耳光,打在程遠軻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程遠軻看著她從未熄滅光亮的眼睛,不禁問了句,你不後悔?”

方遙用凝視傻子一樣的眼神望向他,“你這個問題,相當弱智,如果我說後悔豈不是打臉。”

直到那輛巴士越行越遠,程遠軻才後知後覺地刷過頭去看她的背影,什麽也看不到,只看到黃土灰塵飛過,他目送著方遙離開這裏,就像在目送一位老友那樣不舍。

☆、46

46

顛簸了一天一夜才回到南城的公寓裏,方遙推門進去的時候,裏面一如既往的靜謐。

她也習慣了,反正她一直都是一個人。

打開鞋櫃的時候,愕然發現裏面居然有一雙男式的居家拖鞋,方遙遲鈍地笑了一下,一種從沒有過的情緒在她心頭蔓延,生活就在這不經意間被另一個人充滿了。

那一瞬間,舟車勞頓的苦悶一齊不歡而散,方遙突發奇想,並沒有從鞋櫃裏拿自己的拖鞋穿,而是拿那雙男士拖鞋穿,赤著的腳剛踩下去的時候,被一陣久違的溫暖包圍。

趿拖鞋去廚房裏倒水喝,打開冰箱櫃,發現上面擺著三盤從北京華聯裏買回的壽司。

方遙舉著水杯喝水,差點噴出來,這一看就知道是程易軻買的,他這個人對男人所鐘愛的喝酒抽煙一類倒無感,不過他倒總是向壽司低頭。

其中一盤三文魚壽司只吃了三四個,再看看滿屋子的陳設,想來他前幾日大約是住在這裏的。

方遙這樣想著,嘴角忍不住起了笑意。

手機短信提示音響了一聲,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歸屬地顯示為南城,信息內容是:明日中午十二點半,蔓咖啡二樓轉角處,不見不散。

方遙平時看到這些陌生人發來的短信,基本不看,或者看完之後就點刪除,但是這則短信,卻讓她轉了性,她鬼使神差地給那人回了一條短信過去。

只有一個字,“好。”

十二點二十分左右,方遙坐地鐵在附近下,徒步走過去,咖啡店在當地一個很有名的商業圈裏,那片兒幾乎寸土寸金,就連一杯豆漿都賣到二十元一杯。

方遙穿著淺藍色的西服上衣外套,緊身小腳褲,踩著一雙運動鞋就去了,那個人很守時。

她早早地坐在了靠窗的地方,和大多數客人不同的是,相對於同樣在焦急等著同伴的客人,別的客人在玩手機,刷微博,而她卻是在靜靜地看著隨身帶的書。

她妝容幹凈,五官精致,即使方遙正年輕,不過面對這樣的美人,方遙心裏還是不免一驚,即使美

人遲暮仍是能秒殺菲林無數。

修長的手指雖然帶有一絲老態,卻也如雪白皙,她翻書的手霎時間停下來,看著正望楞神的方遙,對她從容一笑。

“你來了?”,她把書收到愛馬仕新款手提包裏去,然後十分親切地擡起嘴角,對方遙熱情地說,“吃飯了嗎?他們家的甜點很不錯的,要不要吃一點?”,話畢,露出一個完美的,跳不出瑕疵的笑顏。

方遙搖頭說不用了,看到她這一套的行為舉止,方遙總覺得似曾相識,她終於想起來,這和程易軻過去的那一套簡直一模一樣,矯揉造作,卻讓人挑不出什麽刺兒。

她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腕表,笑著說,“十二點二十八分,你很守時。”

方遙聽到她這句話後,雖然自己沒遲到,她這麽說,搞得自己倒是有點對不起她了。

“哦對了,我差點忘了,我還沒自我介紹。”,她笑容漸深,“我是周莉,程易軻的母親。”

方遙臉上平靜如水,她也在笑,笑得一點都挑不出錯,“我知道。”

自從昨天收到那條短信後,她冥冥中就有預感,此人來路絕對不凡。

“聰明,那麽,聰明的方遙小姐應該也知道我來找你的目的吧。”,周莉擡手理了理她那順滑的頭發,通身散發著優雅。

方遙低頭一笑,面上雖然如水般沈靜,但是內心卻暗湧著一層層海浪,雖然方遙算不上什麽單純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也有心機深重的一面,可是面對周莉,這簡直就是一條剛出青城山的小蛇,還沒修煉幾下呢,就撞見了西湖底下的千年蛇妖。

咖啡店燈光暖調,照在周莉臉上,顯得溫柔無比,可是看在方遙眼裏卻是陰森森的。

“聽說,方遙小姐做了一件特別仗義的事兒,臺裏都快把你捧成新一代的女英雄了,實在是可敬可佩。”,周莉一笑,眉頭輕挑,皆是暗諷。

方遙心中心知肚明,什麽話也沒說。

周莉擡頭看向她的眼睛,收回了笑意,從而挑明說,“你和易軻在一起的事情,我不想多問,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方遙點頭,“您說。”

“這件事情,易軻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誰都沒說。”

她看著方遙,覺得好笑,又接著說,“為什麽,這麽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的理想重千金是嗎?你以為全天下只有你學新聞?你以為全天下的記者都死絕了,所以,你要奮不顧身地跳出來。”

周莉一氣呵成,明明是侵略性十足的話,可是從她嘴裏說出來,卻像播報新聞一樣順暢無阻。

“你從來沒為我兒子想過。”

方遙緘默無言,這時候服務生端來一壺茶,方遙的眼神盯在瓷茶杯的邊沿上,上面有著一個小小的黑點。

“我想過。”

她端起茶杯的手停在空中,眼裏有幾分不確信,“你說什麽?”

方遙緩緩地說,“就是因為想過,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決定。”

她聽不進方遙的話,她的手微微攥成拳,眉頭緊緊擰著,“方遙小姐,好,我們不一樣,你厲害,你可以去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你去平壤我都管不著你,但是拜托你,放過我兒子吧。”

方遙遲疑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誠懇,她又說,“高擡貴手吧,方遙小姐。”

方遙淺淺地笑了一下,果然電視劇裏的劇情又要重新上演了對嗎?她正等著周莉朝她開價,方遙心裏想著究竟是問她要多少錢好呢?

方遙的這個笑容看在周莉眼中就像一根刺,恨不得拔之而後快。

“阿姨,我不能。”,方遙虔誠地說,“怎麽是我高擡貴手呢?阿姨,應該是您,放過您兒子吧。”

周莉冷笑,眼神利如刀鋒,“我絕不會害他。”

方遙毫不畏懼她,“是,吃飽穿暖當然不是害他,可是你從來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

“我認為我對我兒子的了解程度遠比你高,所以,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方遙揚頭無奈地笑了笑,“我沒有在教訓你,為什麽您會覺得我在教訓您呢?別這麽不自信。”

最後這幾個字,徹底激怒了周莉。

她終於卸下了名媛一般的精致驕傲嘴臉,終於像個普通女人一樣,看著這個將會搶走自己兒子的年輕女人,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不要太過分!”

“那您,接下來是不是要說,要多少錢才會離開我兒子?”,方遙學著電視劇裏面的壞女人笑了一下,“這麽說吧,如果您把您所有的積蓄都給我,我就離開,怎麽樣?”

方遙湊近點,像一只貓能夠洞察人心那樣眨了眨眼,“當然條件是您會失去您現在擁有的一切,會像那些您最看不起的中年女人那樣,住在岌岌可危的筒子樓,再也穿不了香奈兒,當然了,也並不是沒有償還,程易軻就是您的了,讓他往哪走就往哪裏走,就像一只狗一樣,您願意嗎?”

周莉冷冷笑了一聲,“看來是我低估你了,你遠比我想的要聰明。”

“是您高估你兒子了,或許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方遙攪拌了幾下面前的咖啡,杯底的焦糖濃稠膩人,撲面而來的香氣卷在嗆人的空氣裏,方遙頓了一頓,接著說,“我也是個普通人。”

☆、47

47

回家的時候,剛一出電梯間,便看到一個人坐在她家門口的大理石磚面上,擡頭一臉幽怨地看她。

這還真是,上一次,也是這人。這麽多天沒見,他又變黑了,哪像記憶裏俊朗逸清的少年了,簡直就是年到而立的糙大叔。

本來她是想笑的,但是不知怎麽,心裏卻湧出了許許多多的情緒,眼眶微微紅了起來。

他們倆這一別,仿佛過了三五十年那麽長,但再次碰面的時候,彼此心裏,兩人都還是當年少年鮮衣怒馬的樣子。

這大概就是,你我走過半生,再見面仍是少年郎。

程易軻有些著急忙慌地站起來,見她臉色不對,“怎麽了?我媽跟你說什麽了?”

方遙搖頭,又笑起來,眼淚還掛在臉上,“沒有,我就是覺得,挺可笑的。”

“你,你還好嗎?”

“我沒什麽不好的啊,我不還好好地活著嘛。”,方遙躲開他的眼睛,裝作什麽事也沒有地聳聳肩,擠出一個微笑,程易軻忽而只感覺心中一抽。

“新聞我看了,頭版頭條。”,程易軻盯著她臉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方遙有些不悅,自己碰到了這麽大一件事,連工作都被停了,他倒像是個旁觀者一樣,只顧哈哈取樂。

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方遙面無表情地推開他,冷冰冰地來了句,“這麽晚了你不回家嗎?我要回家了,麻煩你讓一下。”

他轉頭笑嘻嘻地說,“你生氣了?”

方遙裝的一本正經,特別自然地說,“沒有啊,我就是想回家了,你也趕緊回家吧,不然你媽該擔心你了。”

“現在不才是下午兩點嗎?”,程易軻的聲音虛弱地在她身後響起,方遙心裏咒罵了自己一句“真是蠢透了”。

“對了…”,程易軻剛要開口,他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掏出來一看,他看後忽然笑了。

收起手機,他眼裏含笑,“我也被停職了。”

方遙一下子臉色就改了,從剛剛的鐵面無私變得春風滿面,她沖程易軻笑著,“說什麽呢,快進來吧。”,話畢,手上一用力,便打開門。

過了一會兒,方遙主動給他倒了一杯水,起初程易軻心情還不錯,但是緊接著方遙的一番話卻讓他猶如被一盆冷雨澆,“那個,你聽我說啊,你現在趕緊回去,你向你媽認錯,然後明天照樣回臺裏上班,好嗎?”

他“彭”得一聲把水杯放下,裏面的溫水濺灑出來,弄濕了方遙半邊袖子,他話裏有冰渣,“你什麽意思啊方遙。”

她一時間不知所措,有些不敢擡頭直視他的眸子,手指絞在一起糾纏,她看著自己的手無力地說,“你跟你媽鬧僵,對你沒有一點好處,更何況今天我見到你媽的時候,我,我也沒說什麽好壞…”

程易軻看著她,一字一頓緩緩的說道,“如果你再把我往外推,我會恨你一輩子。”

他眼裏有悲哀,繼而又說,“你知道那裏是什麽地方嗎?”

方遙笑了,“別弄的跟無間地獄一樣。”

“差不多。”,他點頭。

方遙看到他的臉氣色不太好,突然站起來問他,“你餓了嗎?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程易軻受寵若驚,滿眼不相信地看著她,“你會做飯?”

方遙深吸一口氣,低著頭,就差把頭埋進胳肢窩裏了,她喃喃一句,“我這裏有你買的壽司。”

他笑出聲,“你還惦記著我的壽司?”,他整個人往椅背一靠,長籲短嘆一句,“看來我後半生要做餓死鬼了。”

方遙打開冰箱的手忽而一楞,心口微微一暖,好像有兩只短毛貓在她懷裏爬啊爬的,怎麽也不出來,時不時地發出一聲“喵!”

通過冰箱門的倒影,她看到裏面的那個女孩笑得燦爛且奪目,她越發相信,任憑多少的胭脂水粉都不能描繪出一個女孩的美麗,女孩子真正美麗的時候,只有在她心愛的男孩面前,才會一覽無餘。

次日,方遙去電視臺遞了辭呈,從財務領了最後的薪水,從今往後,她方遙就真的成了無業游民了,想到這兒她不禁笑了,小時候,媽媽就經常在她耳邊叨咕,“遙遙,你以後一定要考大學,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可不能整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啊!”

還真被媽媽說中了,不過現實總是很有趣,我們不停地考學,成為大人眼中的好孩子,不斷歷練自己,為了能夠配得上心上人,但是到最後,我們卻猛然發現,能夠決定我們人生的人,終究還是我們。

所以,一開始對長輩的言聽計從,真的是好方法嗎?如果當初那個方遙沒有喜歡程易軻,結局會不會就很不一樣,方遙收拾自己辦公室的日用品的時候,看到了一張在x院拍的一棵樹,那是一顆泡桐樹,北方能夠見到泡桐,大三那年在x三號門旁邊的水果店前,看到了這顆樹,一時有閑情便拍了下來。

泡桐樹對於方遙而言,總之有著很深很深的感情,仿佛就像親人一樣,從初中起她教室的窗前就一直立著一顆泡桐,多少奮筆疾書,朗朗書聲的清晨,為了能夠站在自己喜歡的男孩子面前,小小的方遙,在這個龐大的世界裏,做著小小的努力,這一切,天知地知,泡桐樹知。

曾經一起共事的小劉笑吟吟地看著出神的方遙,戳了戳她的頭,“方遙姐姐,你,是不是要結婚了?”

方遙楞神,聽到結婚兩個字,她嘴角又一揚,從幾個月前聞婚色變,到現在她終於可以坦然地面對

一切關於人生的周折轉變,窗外暖黃色的陽光在玻璃幕墻的折射下,歡脫地跳躍著,照在人的眸子裏,好像裏面有星河萬落。

看著小劉的彎彎笑眼,方遙忍不住也笑了,嘴上還在嗔怪她,“我都走了,你還笑?”

“不會啊,我覺得你離開這裏,才是最好的選擇,因為你現在的樣子比之前的你,要幸福一百倍。”,她眼睛裏似乎有星星,在眨眼笑。

方遙站起身,把那張泡桐的照片送給了小劉,“送你了,這曾經是我的寶貝,現在歸你了。”

兩手空空地插口袋,走到外面的時候,方遙擡起頭來看天,南城多少年沒有這樣的好天氣了,艷陽

高照裏,春色秋波皆在其中。

方遙走在馬路上,真切地體會到了一身輕松的感覺,再也沒有片子要剪,也再也沒有新聞要去冒著炎炎盛夏,汗流浹背地去前采,繁華的街道上車流如河,穿著一中校服的高中生嘴裏塞著最後一口包子,急匆匆地趕著上課,額角的汗順著發絲流下,滴在自行車把手上。

方遙立在馬路一角,靜靜地看著南城的早上,其實也很有趣,人們都在反覆重覆著昨天的日子,但每一天都有新的渴望。

不知不覺,走到了中山南路後面的拱橋上,方遙太熟悉這裏是什麽地方了,因為她聞到了一股惡臭難聞的水溝,那是很多年前工廠汙水廢棄站造下的孽,這些年無論怎麽改進水質,這條河溝還是那麽臭。

方遙擡起頭,河溝上面有一座鐘樓,藍白磚石砌成的鐘樓在繁華的街上,顯得格外恬靜。

這裏是一中。

方遙不禁駐足,看得正入迷的時候,她感到耳邊有一陣熱風吹來,下意識地輕呼了一聲。

那人也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忍不住笑了出來,“做虧心事,被我發現了吧?”

方遙擡手摸了摸耳廓,紅了一大片,為了掩蓋心虛,她反問,“你來做什麽?你今天不應該去上班嗎?”

程易軻十分老實地說,“我辭職了。”

“辭職?那你以後不在臺裏工作了,那你要去哪裏?又做什麽呢?”,方遙睫毛輕顫,在陽光充足的上午,站在一中的鐘樓下,喋喋不休地問眼前這個她喜歡了整個青春的男孩子。

你要去哪裏,要去做什麽,什麽時候去呢?

程易軻幹脆笑出了聲,他此刻覺得方遙簡直太可愛了。

“不要笑。”,方遙擡眸認真地說。

程易軻轉過身子,背靠著一中墻面上的紫藤蘿,馥郁的香氣從藤蔓上傳來,程易軻低頭暗笑,想來是一中裏的桂花樹又開了。

“你笑什麽?”

“我想起以前教師窗臺前的桂花樹…”,他故意話說一半,眼神灼灼。

果然方遙不設防,立馬就中計,“騙人,你教室前根本沒有什麽桂花樹。”

“有。”,程易軻偏說有,眨眼看她。

方遙老謀深算地冷笑,圖一時痛快,想都不想就說,“少騙人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啊,十二班門前壓根沒有什麽桂花,全是臟兮兮的花壇。”

程易軻臉上的笑意漸濃,他抱著手臂,微微瞇眼,接而從容道,“你怎麽知道我高中是在十二班,我從來沒對你說過。”

方遙欲辯無語,只恨自己性子太急,怎麽沒想到呢,這是一個圈套啊。

她擡眼狠狠地瞪了程易軻一眼,果然還是功虧一簣,她氣急敗壞扭身就要走,卻被他拉進一個溫暖的,充滿了桂花香氣的懷抱中。

“你要去哪?”,程易軻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方遙一怔,旋即聽到他沈穩濃郁的聲音繼續娓娓道來,

“去北方,還是南方呢,是喜歡下雨的地方,還是幹燥的地方,我都可以陪你去,哪怕在那裏呆一輩子都可以。只是請你不要離開我,我其實真的,我真的很孤獨,在美國的時候我在cd店買到了周傑倫最新的專輯,我高興的跟什麽一樣,我記得你說你最喜歡周傑倫,我興沖沖地買回來,卻發現我除了把裏面的歌聽一遍,什麽也做不了,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討厭周傑倫,再也不要聽他的歌。”

程易軻冰涼的下巴,搭在方遙暖和和的頭頂上,就跟懷裏是一只短毛貓一樣。

他低沈的嗓音忽然笑了,問她,“怎麽辦呢,我還是很喜歡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方遙微微推開他一點,擡頭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妝也沒化,昨晚熬夜眼睛都是腫的,面膜也沒貼,早知道你今天要跟我告白,我昨個兒夜裏就去買一貼前男友面膜了,你也真夠敬業的,面對這樣一個我,就開始一通沒頭沒尾的告白。”

程易軻伸手摸了摸她的圓鼓鼓的後腦勺,“你就是方遙啊。”

凝望幾秒後,他又問,“哎,你還沒回答我。”

方遙啞然失笑,這人,簡直就是妖精嘛,這樣一通的告白,可要比說我愛你高明一百倍。

方遙心想,程易軻啊程易軻,這可真是一個高明的手段。

我承認,我中招了。

“回答我。“

“我現在很慌張,怎麽辦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怎麽辦?”,方遙問了無數個“怎麽辦”、“怎麽辦”。

眼淚一時間也不聽話了,像脫了線的佛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喜歡嗎?”,方遙灼灼地看著他。

“方遙。”,他喊她名字的時候,語調極慢,像是念詩,百轉千回。

“知道嗎?”

“我最喜歡你了。”

方遙帶著淚點凝住神情,動也不敢動,直到他說出喜歡你這六個字的時候,方遙雙腳在原地蹦達了幾下,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嚇死我了!”

再一次紮緊了他的懷裏。

“我七年前就說過,你喜歡我。”,他失笑,“為什麽你當初不…”

“與其關心我,還不如關心關心你自己。反正我已經喜歡你七年,無所謂再來七年。你呢,被一個陌生人喜歡了七年,而這個人,還信誓旦旦的揚言要繼續喜歡你,並且,你沒有任何力量能掙脫。”,

然後低眸轉了轉眼珠子,露出得意的神情,在他耳邊輕輕念叨,“是你不好受,還是我不好受?”

方遙如此平淡的敘述,話語之間沒有一點的怨懟和不滿,倒是十分謙遜溫和,又那麽的理所應當。

程易軻找不到任何由頭能夠反擊,也一度懷疑方遙這麽瘦瘦小小的身軀裏究竟蘊藏了多大的能量,能夠支撐她如此的篤定和淡然。

甚至那一刻他也懷疑方遙是不是在當年名震一時的校辯論隊呆過。

“我怎麽覺得你在威脅我?”,程易軻笑問。

方遙又見他那副溫潤的嘴臉,她迎上他的表情,同樣平靜地回道,“對啊,我就是在威脅你。”。

然後學他的樣子,露出一個不露齒的溫和笑容。

“我做的一切我都不後悔,所以,你以後也不必內疚。”

“我當然不會內疚,因為我也不後悔。”

方遙疑惑。

程易軻坦然地笑,“我不後悔這麽多年,被你喜歡。”

方遙頓了頓神,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個聲音十分鎮靜並且言之鑿鑿,“被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喜歡。”

方遙堅信自己沒哭,直到眼前的一切變得支離破碎,她才認命地抹去淚水。

程易軻向她伸手,這一次,她沒有畏懼,整個人都被他環抱著,這一次,她知道了原來這個人身上這麽熱,這麽溫暖。

程易軻像是哄著小孩子一樣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然後輕聲問道,“還有誰知道你的秘密?還是你,自己一個人忍辱負重這麽多年?”

方遙笑了,“是啊,忍辱負重。”,總結的太精辟了。

屬於曾經那個小女生方遙的秘密,除了被她記得,就是以前一中操場邊的泡桐樹。

她看到那個小小的方遙,拼命努力著,成為能配得上她喜歡的男孩子,那段日子,怎麽會忘記。

窗邊的那棵泡桐樹記得很清楚,從不會忘記。

方遙長久安穩地埋在程易軻的肩窩裏,他那麽高的個子,曲背的樣子看起來很費力,可是他的臉上卻見不到一絲的難為。

他冥冥中堅信般,他會和這個女孩在一起很久,或許,比很久還要再久一點。

他不介意一分一秒的數,這樣的時間,到底有多長。

浮世沈沈,到底還是她最可愛啊。

“什麽都不放棄的我,什麽都心懷猶豫的我,是不是很討厭?有時候連我自己我也覺得很討厭。”

“不,把所有心事都藏起來的你,才討厭。”

“現在呢?”

“現在一點都不,可招人喜歡了。”,方遙絲毫沒有意識到程遠軻正註視著她,眼睛裏閃著微弱的,執著的光亮。

(正文完)

☆、48:番外

今天晚上,馮雅來了。

全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頓飯,程遠軻食不知味,最後一道鰻魚泡飯讓他覺得又苦又澀,不停地去問服務員要氣泡水喝。

程靜懷沖他這裏看了幾眼,問馮雅:“這裏的菜品還可以嗎?”

母親在給她夾菜,是馮雅自小就愛吃的金魚餃。

那時程易軻還在上大學,他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哥哥試探過他幾次,好像是他喜歡的姑娘放寒假前沒有給他說再見,他覺得被拋棄了似的,好不痛快。

有一次在家的時候,程遠軻去他弟弟的房間裏找現代新聞史的書,程易軻一個人坐在露臺邊看電子書,很顯然看他的樣子根本沒有看進去,他忽然放下手中的東西,手指沾了沾金魚缸裏每日更換的清水,在圓桌玻璃臺面上寫字,程遠軻手中拿著厚厚的新聞史的書,不由笑他弟弟的白癡。

怎奈他就是好奇,程遠軻敲了敲推拉門,對弟弟說,“媽叫你。”

果真,天真可愛無邪的程易軻起身就下樓去,程遠軻心中竊笑,媽一大早就出門和姐妹逛街喝茶去了,還真是個傻弟弟。

程遠軻走到露臺上的圓桌前,玻璃臺面上,用清水蘸著寫下的字,分明是:方。

那時起,程遠軻心裏以為,弟弟愛上了一個姓方的女孩,他索性稱作“小方姑娘”,後來無聊時,他一提起小方姑娘的名號,弟弟總是跟他急。

程遠軻不懂,提起自己心愛女孩的名字,為何會急頭白臉的。

程易軻桌前的菜一直沒用,服務員一直在後張望著,沒敢上去收盤,下面的菜也停遲遲未上。

馮雅好心地詢問:“易軻?沒胃口?”

“啊不是,只是不太想吃。”

這時候馮雅的紙巾掉了地,程易軻禮節性地彎腰撿起,他註意到馮雅腳上的一雙鞋子,是Valentino的一雙平底鞋,周圍都是像鉚釘一樣的裝飾,心想這女人要是穿這樣的鞋子去擠地鐵,該是副什麽樣的場面,但臉上仍不動聲色,靜悄悄地把紙巾放在桌上一角,過了一會兒服務員來收回。

“今天全家吃飯還是為了你和遠軻的事,你們都老大不小了,是該考慮考慮婚事。”,程靜懷喝了一口茶。

程易軻只顧低頭吃飯,他告訴自己今天這頓飯他只是一個背景,心裏這樣想著,還是擡頭瞄了他哥一眼,果然,程遠軻臉上的表情生硬得厲害,一直在用勺子戳碗裏的飯粒,沒有進食。

“能有你這樣的媳婦是我們家的福氣。”,看得出,母親很喜歡她。

馮雅用手帕擦了擦嘴巴,手帕上似乎是沾染了一點口紅的顏色,她留著一頭栗色的卷發,特別大的卷花軟軟地貼在腰垂,十分典雅,她低頭淺淺的笑,“伯母您說笑了,我們不一直都是一家人嗎。”

最後一道菜,她基本沒有動幾口,示意服務員收掉。

萬眾矚目的程遠軻低頭晃著酒杯中的酒,沒有理餐桌前這樣一段有鋪有墊,有張有弛的一出好戲。

看到所有人都望著他,他坦然自若地說:“都吃好了?好,我去結賬。”

程易軻在心裏偷笑,他就是愛看父親在外面忍著極怒卻礙著面子,無法說出來的痛。

他愛極了這場戲。

畢竟這是在公共場合,程靜懷就算再怎麽生氣,都不會喜形於色,表露出來,依舊戴上他的眼鏡,緩緩地起身。

這一頓飯結束,程易軻逃一般地走出這家典雅又輝煌的米其林三星餐廳。

程遠軻送了馮雅回她自己的別墅,馮雅也是個聰明人,知道程遠軻不願提婚事,自己也不像那種揪著男人不放的廉價女人一樣,問他為什麽不結婚?你是不是不想結婚?

車裏的溫度打得有點高,馮雅說:“把溫度調低點吧,我已經夠熱了。”

程遠軻聽她的語氣怪怪的,心裏揣度她說這話的意思,和這個身家品性都配得上自己的女人相處時,他從頭至尾都得不停地猜測,她到底想說什麽?

程遠軻把車內的空調徹底關掉。

馮雅笑了一笑,“今天,你父母好像不是很高興。”

程遠軻嘴裏恩了一聲,拐了一個彎,就到了她的家。

馮雅下了車,她身上裹著一個巴寶莉的圍巾,看起來她像個貴婦一樣華麗。

程遠軻也下了車,跟上她的腳步,馮雅在風中回頭,長發隨風而動,艷紅的嘴唇在這樣一個夜晚更像一枚催情劑,小而白的臉孔擺在程遠軻眼前。

這時候程遠軻眼裏出現的確實另一個人的面孔,那個拿了他的錢就憑空消失的女人,想到這裏,他心裏全是氣,握緊了拳頭。

馮雅看出程遠軻眼裏的東西,語氣輕而慢,若有若無地說了一句:“今天我父母不在家,你要進來坐坐嗎?”。這句話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無疑是最性感的一句話。

馮雅就是吃定了這一點,把鐵門打開,程遠軻上前反手又把門給關上,家裏的傭人剛出來準備迎接這位大小姐,看到此情此景,又全部下得回去了屋子。

“那真是太好了!”

程遠軻沒有像晚宴時那般紳士,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傭人們紛紛給他找鞋子穿,程遠軻語氣冰冷地說:“不用了。”,穿著皮鞋直接上了二樓,進了馮雅的房間,聽到邦的一聲關門聲。

“程先生。”

“吳媽,沒事的。”,馮雅換了鞋,進去,把包遞給了傭人們。“你們回去休息吧。”馮雅這樣說,他們不敢多嘴問一句。

進了房間,程遠軻把西服外套脫了就直接扔在地上。

馮雅進來的時候,正好踩上。她彎腰把西服外套撿起,撣了撣上面的灰掛在了自己的衣櫃裏。

“我要換衣服。”,馮雅說。

“那你換啊。”,程遠軻說得理所當然。

“我要休息了。”

程遠軻鼻腔裏傳來短而快的輕笑聲,“那你休息,我不攔著。”

馮雅停下手中的活,認真地問他。

“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沒什麽。”,程遠軻走過去,靠在她的後面,把手放在她纖細的腰上,熱氣從他的嘴裏傳到馮雅的耳朵裏,渾身一顫。

程遠軻從背後抱著她的時候,眼睛若有似無地盯在前面的衣櫃上,馮雅頭發上滿是高檔精油的香氣,和林露身上的清香不一樣,似乎林露身上沒有過多人造香水的味道。

馮雅轉過頭,極其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以往他們是有過親密的接觸的,不過只留於擁抱,接吻,觸摸。這樣光明正大的暗示還是第一次,馮雅腦子有點懵,既然這樣?為什麽不能結婚?為什麽這個男人可以滿足她的一切要求,不論是可愛的還是可惡的,都統統答應,毫無怨言,做好了一個未婚夫應有的氣度和體貼,卻唯獨不娶她?

“你是不是在想今天在飯桌上,我為什麽沒提結婚的事?”,程遠軻低頭看他,他現在這個樣子,睫毛低垂,在房間暖黃的燈光下顯得長而柔軟,眼神溫柔,沒有一個女人會拒絕的。

馮雅不說話,點著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馮雅,你嫁給我,你會後悔的。”,他輕輕用手緊了緊馮雅的腰,把她向自己胸口裏靠。

馮雅緊張地說不出話來,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吞吞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程遠軻笑了,口中呼出的熱氣全部撒到周雅的臉上,眼神真摯,“因為,我…”

馮雅的眼睛似乎陷到他的眼睛裏,看得讓程遠軻難受馮周雅的唇靠上來,印在程遠軻的唇上,香甜,柔軟,程遠軻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麽唇膏,帶有蜜桃的香。

程遠軻把兩個手掌輕輕按在她的臉頰上,然後把她的頭往後按,不讓她的嘴唇能靠的過來,鼻尖頂在她的呼吸上,從馮雅這個角度看,他的眼睛被壓成了一條細而長的樣子,刻薄的,狠毒的,處心積慮的。

“我越來越不懂你了。”

程遠軻慢條斯理地說:“真巧,我也不明白。或者我們這樣不明不白地過一輩子也挺好的。”。

不用擔心你哪一天突然不愛我了,因為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涉及過愛這個字,無傷大雅。

程遠軻用手指按著她鎖骨的紋路,一點一點向下流走,就在快要接近女人柔軟的胸部時,馮雅溫柔的笑,像是加了半罐白砂糖的咖啡一般,讓人喝不出咖啡原本苦澀幹喉的味道,她的兩只手抓住了程遠軻的食指。

丹鳳眼上挑,她黑色的眼線像是一個鉤子,她張開嘴巴,“遠軻,我們註定是要在一起的。”,她頓了一下,走到沙發邊上,順手拿起了一個紅酒杯。

她接著說,“不論你多麽的不情願,表現多麽下流,我們還是要在一起的。”,她眼神深不見底,微微低頭,眼睛死死的盯著放在桌上的挎包,“你已經擁有太多,名聲,金錢,所有人的目光,可是—”,她咬緊了嘴巴,“你卻想和一個妓.女在一起。”

不出她所料,程遠軻眼光裏有一絲詫異但很快被死水一樣平靜的樣子取代,馮雅溫柔一笑,“你以為你做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嗎?你以為我是傻子是嗎?”

程遠軻穿好外套,語氣輕松又溫和,“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婚前焦慮癥?”

在離開這個房間之前,他回頭,低著眼睛對他的未婚妻說,“太晚了,你睡吧。”

馮雅用力閉了閉眼睛,臉色煞白,嘴唇烈紅,把酒杯用盡全力往地板上扔,一聲巨響讓程遠軻停住腳步,沒有回頭。這種聲音是崩裂般的,他想起從前上學的時候,因為自己書包裏有一封女生偷塞的情書,被程靜懷發現後,氣的把一個朋友從德國帶的煙灰缸生生地砸在地上,一摸一樣的聲音,好像把鞭炮悶在一個倒扣的油漆桶裏發出的聲響。

馮雅嘴裏一字一頓,字字像是被鞭子抽打出來的傷疤,“你就這麽下賤?和妓.女?”,她發出輕微的一聲笑,嘲諷的,鄙夷的,諷刺的。

程遠軻突然大笑,馮雅像是個處心積慮地捧哏,此刻,包袱響了,他歪了歪頭,“我這麽賤你還不是要嫁給我?”

此刻指責我的你,又高尚到哪裏去呢?

程遠軻背對著她,“馮雅,我能給你的,只有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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