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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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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公布那天晚上, 周斯越在南京跟教授參加一機械展, 晚上跟蔣沈見了一面,草草吃了頓飯。

在部隊待了半年,終於見著親人了, 蔣沈激動地兩眼淚汪汪, 在部隊排擋門口抱著周斯越死活也不肯撒手,周斯越把人拉開, “行了, 一大老爺們臊不臊。”

從小蔣沈就跟周斯越親,抱著他的胳膊,撒嬌狀:“不臊, 想死你們了。”

周斯越看著他抽著嘴角樂。

蔣沈悶了半年,此刻就跟個話簍子似的什麽都往外倒, 絮絮叨叨個沒完, 周斯越倒也沒嫌棄,吃了兩口就安安靜靜地靠著椅背聽著,他向來是個很好的聽眾, 這點毋庸置疑。

“剛來頭兩天。”蔣沈一邊握著筷子, 一邊用手指比了個二,眼裏恨吶:“五十斤負重五公裏,跑完哥們兩天下不了樓梯, 爬著下的——”

“後頭有一湖, 零下十度, 泡水裏, 牙都給凍得咯咯響,誰喊一句冷,哐——,當頭一盆冷水潑下來,問你還冷不冷?!說冷,哐,又是一盆——潑到你喊不冷為止。”

周斯越看他繪聲繪色的描述,聽得入神,偶爾還搭兩句腔。

“後悔麽”

“不,老話不常說,當兵後悔兩年,不當兵後悔一輩子。”蔣沈筷子杵在碗裏,低頭笑笑:“怎麽說呢?從小你就比我們都優秀,鄰裏街坊都覺得你將來是一幹大事兒的人,我,蔣沈,沒什麽本事,也不想教人瞧扁了去,你幹大事兒,我當兵,也不損你面子。”

周斯越低笑著搖搖頭,“得了,趕緊再吃兩口,我得走了。”

“去哪兒?”

“回北京,晚上出成績。”

蔣沈嘩嘩吸了倆口面塞進嘴裏,神經大條地說:“你又沒考,你出啥——”話一楞,倏然擡頭,目光直戳向他,“不對,你丫最近身上有股人氣。”

又恢覆了往日插科打諢又一茬沒一茬地模樣。

周斯越笑著在桌下踹了他一腳:“吃你的面。”

蔣沈呵呵樂,傻乎乎低頭三兩口把碗底的面兒嗦進嘴裏,一根菜絲兒都沒留下。

周斯越搖搖頭,嘖嘖兩聲,“在裏頭改造得可以啊,老蔣回頭該樂壞了。”

蔣沈不屑:“他才不會呢,走之前就說了,這兒子他不要了,大半年了,連我媽都被他關著,不讓來見我。”

提到蔣志雄,蔣沈到底還是有一絲遺憾。

誰不想自己做的事兒得到家人的支持和鼓勵,成績不好,當兵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兒,但在蔣志雄眼裏就是不負責任,不孝,寧可當作沒生過他這兒子,走之前那晚什麽狠話都說盡了,恩斷義絕這樣的詞兒都從他嘴裏蹦出來了,他根本就沒在指望人能原諒他。

“行了,來都來了,你在這邊就安安心心訓練,等回頭哥幾個再來看你,老蔣那邊,你放心,我們幾個都照看著,身體倍兒棒,還是那副樣兒,熱忱,啥都愛管,看見一老太過馬路還緊著上前扶呢,完了我一看,那老太歲數還沒你爹大。”

蔣沈:“他就那德行,在單位管出毛病了,在家裏也啥都愛管,鄰裏街坊有點兒啥,全算他一人賬上,跟你媽一德行。”

周斯越皺眉:“說你爹還捎我媽,想打架?”

小時候打不過,被人拎著摁在地上狠揍,可今時不同往日了。

蔣沈一拍肩膀的武警徽章:“你是在威脅中國人民解放軍?”

話音剛落,周斯越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低頭一看,是一串座機號碼,撈過,接起。

剛“餵”了聲,話筒裏傳來一陣烏烏泱泱的痛苦聲。

心猛地一沈。

“丁羨”

嗚嗚咽咽又是一通哭,緊接著,啜泣兩聲,哭嗆了,斷斷續續抽噎著。

“周斯越,我沒考好……可能都上不了一本線。”

一本線的預估分比她超出十來分左右,其實丁羨之前幾次模擬成績都過了一本線,還超出不少,但她這人心理素質差,一緊張就容易出錯,記得很清楚,除了中考,她人生中的大考幾乎都是失利,小升初也是,差點都沒過線,雖然平時成績都名列前茅,但一到大考就發揮失常。

老師說她心理素質不行,承受不了壓力。

後來葉婉嫻找人給她算了算,算命先生說這丫頭命裏卻考星,考運不行。

知道這事兒之後,丁羨狀態就更差了,就成了個魔咒,一直套在丁羨的頭頂,跟一片烏雲似的,走哪蓋到哪兒。

這事兒就麻煩了。

早年大學生罕見,一村裏也沒幾個大學生,但到了九零後那代,遍地都是大學生,不考個好大學未來的路很難走,加上又不是有家底兒的人,全指著這條出路呢。

周斯越跟蔣沈告別,連夜從南京趕回北京。

兩人對著電腦研究了好幾天,二本拔尖兒的那麽幾所,還有些在省外。

周斯越沈默。

丁羨想了想,搓著指尖,低聲說:“要不我還是覆讀吧。”

“覆讀沒你想的那麽輕松。”周斯越窩在椅子裏,轉頭看她:“等分數線吧。”

氣氛低迷。

屋外電閃雷鳴,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雨珠霹靂巴拉砸在窗戶上,打破這一室沈靜,樓下電視機在播送著最新的天氣預報:“5號臺風麥沙即將登陸,請各位市民做好防護工作,減少出行。”

丁羨站起來,“那我回去了。”

周斯越輕嗯了聲,想是覺得小姑娘聲音低落,就這麽放人回去或許會她想多,有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腦袋,“別想太多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丁羨乖乖點頭。

“等會。”

周斯越轉身從書櫃裏抽出一個小機器人,遞過去,“答應你的獎勵。”

丁羨望著那做工精良的小機器人,有點詫異:“女的?”

周斯越雙手抄進兜裏,靠在墻上,笑了下:“嗯,你放桌上試試,小心點兒,廢了我不少功夫。”

丁羨輕手輕腳拿袖子擦了擦頂上的灰,估摸放了有些日子了,按下手上的遙控,沒一會兒手中的小家夥就跟扭秧歌似的動起來了,有點像精神病20版,“改良過的?真可以治精神病?”

小東西一搖一擺地扭著秧歌朝他這邊過來。

周斯越隨手把桌上擋路的書移開,一邊給低著頭認真地給小東西清掃路障,一邊漫不經心地回,“不知道,前陣跟教授送了幾個到抑郁癥治療中心,現在在等實驗效果。”

丁羨猛地醒悟過來,“你不會拿我當小白鼠吧?”

“你這個獨一無二的。”

獨一無二是個美好的詞,不論用在哪裏。

“取名字了嗎?”

“沒,她是你的,你取吧。”

丁羨仰頭,兩眼冒光看過去,“四月怎麽樣?”

周斯越動作一停,擡眉,目光過去,盯了一會兒,隨之笑著別開眼,“隨你。”

四月。

人間四月芳菲盡。

也是她的周斯越。

丁羨高興地將小東西小心翼翼的抱進懷裏,樂盈盈地跟他道謝:“謝謝!”

男生抱著胳膊嗤笑:“謝屁。”

室內一片寧靜,窗外狂風暴雨,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

一本分數線在一周後公布,丁羨沒過線,差五分,等第二批志願過程中,聽從了周斯越那位清華教授的意見,挑好學校不如挑好專業。

但這對丁羨來說,就是個遺憾。

七月底,葉常青忽然來了,還帶了蘇柏從一起過來,丁羨一回家,剛脫鞋,看見客廳沙發上坐著那兩尊大佛,心裏就咯噔一下。

“舅舅。”

“蘇先生。”

蘇柏從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西裝皮鞋陷在她們家沙發裏,雙雙飛疊,燈光下,丁羨一低頭就看見門口脫著一雙增光發亮的黑皮鞋,鞋頭尖尖,有點像鱷魚嘴。

葉常青沖她招呼:“成績出來了”

“嗯。”

葉婉嫻從身後端著水果過來,客氣道:“蘇先生,吃點梨子。”

蘇柏從禮貌:“謝謝。”

待兩人都坐下,葉常青也不再繞彎,開門見山對葉婉嫻道:“姐,羨羨成績出來了,我也就跟你直說了,上個普通大學,真不如讓她去學畫算了,大學生遍地是,出來以後隨隨便便一個工作崗位誰都能勝任,出來還是給別人打工,這丫頭功底不錯,再培養培養以後肯定有成就,費用問題你不用擔心,我跟柏從這邊決定送她去巴黎藝術學院。”

葉婉嫻猶豫地看了蘇柏從一眼,後者爽快表示:“我沒問題。現在社會講求機遇,清華出來的學生機遇不好也有回家賣豬肉的。”

阿呸。

那是人賣豬肉比上班賺錢!

“去巴黎?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我不放心。”

葉常青安撫道:“現在的社會早就不是當初了,多少留學生在外面自己求學,別人想得這個機會都沒呢,剛好前陣柏從有個朋友在巴黎聯系上了,好不容易托人介紹的,機會難得。”

葉婉嫻:“我跟孩子她爸再商議商議。”

一商議就過去了一星期。

丁羨說什麽也不肯去巴黎,葉婉嫻覺得反正不用自己出錢,去就去唄,總比在國內上個二流大學好。

丁羨拋下一句:“你出錢我就去,別人出錢我不去!”

葉婉嫻恨不得咬她:“有人肯資助你,你還跟家裏拿什麽錢,不知道家裏開支緊張啊!”

葉常青願意資助她,她能理解,蘇柏從憑什麽呀,她跟他非親非故,而且那是個滿身銅臭的商人,又不是慈善家,白拿人家,她心裏不安。

零六年八月來臨,麥沙臺風登陸,是個永遠都被人記得“黑色”八月。

起先是路口的廣告牌砸死了一老頭兒,家屬跟店主索賠兩百萬,店主憤懣不平,在言語爭論中舉刀將老頭兒的兒子砍死了。

八月十二日,臺風過境,前後發過兩次洪水,城裏剛建一小區忽然被人掀下一陽臺頂來,砸死了一孕婦。

緊接著那小區的墻面忽然裂開,那裂縫跟條蛇似的,不斷蔓延,最後越裂越大,墻面開始往下落灰。

烏黑的天忽然炸下一道響雷,像是一個訊號,那棟樓就開始轟轟隆隆往下陷,在漫天飛揚的塵土中,高樓拔地瞬間埋為廢墟,一樓二十四戶,埋了上百人。

“救人!!!!”

悲愴的吶喊響徹長空,就跟一把利劍似的深深紮進人們的心裏。

武警部隊、消防、直升機救援全部出動,那年的八月,每個人都人心惶惶地守著電視看救援現場的轉播,也沒人再敢讓小孩獨自出門,丁羨自那日之後,就再沒見過周斯越。

巷子裏每天圍滿了討伐了業主,丁羨有時候想偷偷繞過這些人去找周斯越,都被葉婉嫻拉得死死的。

“別去湊熱鬧了,這些人都瘋了,這事兒周宗棠不出來說話,他們就會這麽一直鬧下去。”

丁羨不懂這其中的厲害關系。

“剛建的小區不到兩年就被臺風刮沒了,死了那麽多人,施工方,質檢方脫不了幹系,城建更脫不了幹系,現在這事兒就是三方之間互相推,施工推質檢,質檢推城建,城建推施工,但施工方都是些民工,人哪有說話權,找的就是這些領導。”

丁羨望著窗外人頭攢動,一個個拉著血紅布條,帶著棉被,在樓下一坐就是好幾天。

“那也不能這麽讓人逼著啊,周斯越過幾天要開學了!”

葉婉嫻把菜擇好拿進廚房,悠悠地說:“他們早就搬走了,還操心他,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我跟你爸商量了,你還是跟小舅舅去學畫吧!”

“我要覆讀。”

廚房哐當一聲,菜籃子落地,葉婉嫻舉著菜刀沖出來,“你說什麽!?”

“你有錢供我我就去學畫,不然我就去覆讀。”丁羨平靜地看著她,“小舅舅還沒娶媳婦呢,您好意思糟蹋他的老婆本,我不好意思。”

“反了你了!”葉婉嫻揚了揚菜刀,“隨便你,你愛幹嘛幹嘛!考不上好大學我隨便給你找個人嫁了!”

“周叔叔那邊還有娃娃親,你嫁不出去!”

“早就讓你爸幫你退了,攤上這破事兒,誰還淌這渾水。”

“媽,你做人的原則是落井下石嗎?”

難怪她都聯系不上他,有這麽個媽,誰還願意搭理她。

“我為你好,我有錯嗎?!你周叔現在被撤職,連房子都被單位收回了,在這北京城現在連個一畝三分地都沒有,背著一身罵名,你以為當他兒媳婦兒好受啊!”

……

周斯越沒有再回過燕三胡同。

丁羨也沒從這兒出去過,她時常抱著小四月坐在窗前看,總覺得,還是跟往常一樣,一個戴著耳機,背著包的少年雙手插兜從面前晃晃悠悠閃過。

從不曾想起的畫面似乎一幀幀更清晰起來,在她腦海中不斷回放,一遍又一遍。

“來,宋子琪,哄哄我同桌,哄高興了,晚上我讓你三個球。”他翻著書說。

“***的風景也不錯,順便讓毛主席給你指條明路。”他頭也不擡地說。

“到時候考一起不就好了,笨。”他揉著她的頭說。

“有些事,看破不說破,丁羨,你跟著我,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他看著她,平靜地說。

窗外風清揚,鳳凰花開滿了墻頭,一年春落春又起。

百丈寒,千堆雪;點絳唇,贈君言。

無需道別。

明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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