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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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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溫凜踏入那家餐廳, 她都未能料到, 她會遇見楊謙南。

孟先生的飯局設在滬上知名的空蟬, 溫凜特地挑了一條白色刺繡裙,歪坐的時候會像一朵淡墨風荷,瀲灩地鋪在榻榻米上。

她認識孟先生,還是因為緒康白。他做影視這一行, 慣常和□□的人打交道,有一次帶她一起吃飯,坐主位的孟先生說一句古話忘了下文, 是溫凜替他接了上去。

身居高位的人並不在意這些虛的臉面, 遂誇她有古文底蘊。原本謙虛一句就過去了的事,溫凜卻搖了搖頭, 笑道:“不是的。我記得這句話,是因為以前聽您說過一次。當時也不知怎麽的,就記住了。”

孟先生知天命的年紀, 圓形鏡片下眼袋軟沈, 這才對她感起興趣,說:“哦?你見過我?”

溫凜說在北京見過一次。只是好幾年前了, 說出來怕您沒印象。

其實究竟在哪個場合見過,溫凜自己也忘了。

她回憶當年一場又一場的飯局, 最多的印象,是每次走出暖氣充足的飯店,寒風襲面,楊謙南總會下意識把她攬緊, 和她一起趕著步子鉆進車裏;是他在回去的路上半醉半醒,嘴很碎地跟她講飯桌上那些衣冠楚楚的人背後數不清的恩怨糾葛。

有時甚至都稱不上恩怨。溫凜連他叔叔在健身房找來一個女秘書,這些不出格的小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當然也記得,楊謙南跟她說起過這位孟先生,私下裏並不很正派。

那次飯後,孟先生找她聊過幾句。話題倒沒什麽越軌的地方,但溫凜掌握好分寸,把自己當學生對他畢恭畢敬。孟先生只覺得這個小姑娘不怎麽知趣,倒也沒留下壞印象。

所以溫凜這次問緒康白的助手要來孟先生的聯絡方式,說有事想向您請教,孟先生果然還記得她,頗親切地對她說,我明晚正好要請幾個小輩吃飯,溫小姐不介意的話,不妨一起過來。

溫凜怎麽能猜到,那幾個小輩裏,會有楊謙南。

空蟬一共四間包廂,孟先生喜秋,他們這一間名叫“紅楓明月”。和室椅上配的是深藍色軟墊,屋頂懸兩盞日式紅紙燈籠,光線典雅柔靜。

一屋子七個座位,溫凜到得尤其早,先行坐在末尾。後來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年輕人,誰也沒敢往主位旁邊坐。孟先生姍姍來遲,一見她就招手,說:“溫小姐怎麽坐得那麽遠呢?來,到我左邊來。這樣說話方便些。”

溫凜恭敬不如從命,迎著滿屋子神色各異的目光,逆著座次挪到最前面。

甫一坐下,更顯得她對面的位置空得刺眼。

孟先生卻沒再招呼哪一個坐上來,過了一會兒拿起菜單,樂呵呵地問秘書:“謙南到哪了,還沒來吶?”

坐在下首的溫凜神情僵滯,臉色更勝過當晚的天氣。

那天上海下了場大雨。

沿海城市的暴雨,像西風狂卷珠簾,雨水漫成簾幕,一層一層地被掀走。楊謙南堵在交通癱瘓的過江隧道,心裏不是沒想過,要不甭去了。

但孟先生是葉蕙欣的朋友。

葉蕙欣算是個社會活動家,擔任幾個海外佛教機構的名譽主席,不管事,只管每年往裏頭捐錢。這次他來上海幫葉蕙欣辦點事,孟先生聽說之後,便說要盡地主之誼,招待他一頓飯。

楊謙南拉開包廂門的時候,表情真沒比溫凜好多少。

寂寂清室中,她斂著雙眸,臉色微微發白,一條素綢裙子映著紅彤彤的燈籠,像個待嫁的新娘。

人們回憶2016年的十月,總會說起那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諾貝爾獎,把文學獎頒給了一個歌手。

Bob Dylan。

溫凜至今記得,他在北京開過一場演唱會,在工人體育場。

那是2011年的4月,楊謙南帶她去聽演唱會,她因為身體不適,蔫巴巴地窩在他懷裏。

老爺子在臺上唱著他盛名煊赫的那首《大雨將至》:

“I've stepped in the middle of seven sad forests(我跋涉在一片悲慘森林)

I've been out in front of a dozen dead oceans(我遇到十二片死亡之海)

I've been ten thousand miles in the mouth of a gr□□eyard(我在墳墓中前進了上萬英裏)……”

楊謙南在她耳邊說,他已經物色好了合適的房子,等過幾天捯飭捯飭,他倆就可以住進去。溫凜問他在哪,他沒告訴她,只說風景很好,很適合她養病。

“那屋裏還有個爐子,民國時候就用來煎過藥。正好讓你撿個便宜,每天給你煮藥吃。”

溫凜氣哼哼地坐起來,說你才每天煮藥吃,你知不知道中藥有多苦?

而老爺子仍在安靜地唱: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我感到那急劇的,猛烈的,呼嘯的,瘋狂的,)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那瓢潑的暴雨就要落下。)”

那是她在工體看過最簡陋的一場演唱會,音響很差,布景是一塊黑色的布,燈光是一盞白色的頂燈,七十歲的Bob Dylan抱著一把木吉他,嗓子沙啞殘破。

像那段日子,貧瘠的,瑣碎的,未加修飾的,當時只道是尋常。

而2016年的溫凜,在上海無休無止的暴雨裏,猝然與他重逢。

大雨還在下嗎,可她已經聽不到了。

她聽見自己每一縷呼吸,聽見楊謙南落座的窸窣聲響,聽見孟先生在和他寒暄著什麽。可她聽不見孟先生和她講話,聽不見主座上的人問她,溫小姐喝酒嗎?

溫凜下意識點點頭,連場面話都忘了說。

孟先生和楊謙南說了幾句話,忽然想到了溫凜,伸出手介紹,“說起來,溫小姐還是你姑父的學生。你說巧不巧?”

著藍色和服的女侍者纖手在各人面前置清酒。衣袂半遮半掩,楊謙南唇畔的笑意若有似無,直勾勾地盯著溫凜:“是嗎?”

溫凜看著楊謙南面前一模一樣的酒盅發怔。

榻榻米包廂裏只能跪坐,他們相隔矮矮一張深色實木長桌對望,竟然是這輩子最舉案齊眉的時刻。

她掩飾性地點點頭。但楊謙南仿佛覺得場面有趣,故意問她,都學了些什麽啊?

溫凜倉皇間,只好用眼神向孟先生求援。

孟先生大笑,說:“學生都是這個樣子,一畢業,學問通通還回去。”他側身挨著溫凜,小聲問,“溫小姐畢業有五六年了吧?”

溫凜答四年。孟先生感嘆道,那還很年輕啊。中年男人的手突然蓋住溫凜持杯的手,牢牢捏了個嚴實,意在言外地勉勵:“這後頭的路還長著。”接著仿佛勸誡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兩拍。

楊謙南面無表情,看著她手腕微微顫了一下,纖細蔥白的手指像一只受驚的雛鳥,下意識地想攏起來,卻只能僵挺在原處,陪孟先生虛與委蛇。他淺抿了一口酒,側眸和旁邊的人交談,仿佛她只是一個最普通的,仗著年輕攀附權勢、自以為能刮下一層油水的姑娘。

那頓飯,溫凜吃得味同嚼蠟。她甚至忘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孟先生問她幾個問題,她都答得呆呆木木,後來就再也沒有她可參與的話題。滿室言笑晏晏,溫凜坐在一個醒目的位置上,沈默得幾乎尷尬。

沒一會兒,她借口上洗手間,出飯店抽了一根煙。

她回去時,楊謙南正倚在過道裏。今晚的客人僅有她們這一桌,一盞盞日式庭院燈照亮昏寂的走廊,在他臉上投下幽然光影。

他淡聲問,“什麽時候回的國?”

溫凜說去年這時候。

他點點頭,神情不明。

溫凜笑笑,問:“你呢。怎麽來上海了?”

楊謙南模棱兩可,只說辦一點事。他視線朝著廊道盡頭古寺禪房般的布置,不知想起了些什麽,忽然道:“你和孟錦文很熟?”

溫凜搖搖頭,心道怎麽會呢。裏頭那些食客都在心裏看她笑話呢,只有楊謙南,明明最該看她笑話的,可他的臉上沒有鄙夷,沒有憐憫,甚至沒有溫柔以外的神色。

他只是摸了摸她的臉頰,仿若輕松地問她:“這兩年,過得不開心?”

她臉上的笑不知何時收斂得一幹二凈,一時不知該做什麽表情,只能逼自己看地燈上畫著的一種動物。

是馬嗎?可是鬃毛茂密,騰然欲飛,像某種神話裏的場面。

剛剛喝的清酒後勁上來,讓她的眼眶顯得有些紅:“楊謙南,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啊?”

楊謙南環顧左右,答非所問:“雨下這麽大,你待會兒怎麽回去?”

誰知溫凜不依不饒,目光冷峻地逼視他:“楊謙南,我見這些人,做這些事,你是不是特別瞧不上我?”

縱然是楊謙南,也被她的執拗給難住了。

他收斂了浮浪神色,肅然看著她好半晌,舌尖無奈地抵了抵後槽牙,說:“我問你待會兒打算怎麽辦。”

酒勁激得溫凜心裏頭焦躁,語氣不太好,脫口而出:“回家啊,還能怎樣?”

溫凜才不管他這話背後有沒有深意,一股腦倒出來:“你可能不記得了,但你以前跟我講過,孟錦文從政以前是哪個大學國際政治系的博導,五年結一次婚,娶一個新的女學生。但那又怎樣呢,我是想套近乎攀關系,又沒想跟人家爭奇鬥艷。”

也許是她口氣太沖,和從前那副溫順樣子大相徑庭,楊謙南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應答。

他笑笑,說:“那不就得了?”

可是攀關系和權色交易,界限在哪呢。

就像當年她義無返顧追著他跑,一點虛榮都沒有嗎?

界限在哪呢?

溫凜越醉越想不通,越醉越逼自己去想。

她腦子越來越迷糊,下意識把頭搖似撥浪鼓,說:“楊謙南你不要打馬虎眼。你明明比我懂得多。”

“多得多得多……”她已經在口齒不清地說繞口令了。

這些話,她當年和他提分手前都沒敢問他。借著時間,借著酒勁,借著重逢之初那點陌生的隔閡,竟然全都問出來了。

她鼓足了那麽大的勇氣,卻沒想到楊謙南一臉好笑地問她:“我懂什麽啊?”

溫凜面無表情地闔上眼,心想他真的很沒勁。

他們這些生在山頂的人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不說真話。

連偶爾說一次都不行。

楊謙南扒拉她眼瞼,觀察她瞳孔有沒有渙散,一邊道:“別說你陪孟錦文吃頓飯,你哪怕給他當二姨太呢,我犯得著管你麽。”他頓了頓,聲音忽然軟下來,竟有種世事吊詭之下的深情,“當初不是你瞧不上我,走得挺利索麽,溫凜?”

溫凜腦子裏一團亂。她想辯解,她根本不是在講這些。她在和他談……談……談什麽呢。

反正不是這些。

她什麽都聽不清楚,只聽到他喊她大名,驀地擡起頭,緊緊盯著他。

那雙眼睛裏蘊著若有若無的液體,滿布縱橫的血絲,鞏膜深處像被人用手扯斷,撕裂出一大片淺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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