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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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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沙瑛還是個小不點。她的自我意識覺醒得挺遲,周圍人無意識地拿她和她優秀的姐姐比較,她也懵懵懂懂。她僅模糊感覺到大家都喜歡沙琪,勝過喜歡她。沒關系,她也喜歡沙琪。

她們差三歲多,在沙瑛眼裏,姐姐是生活在她所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那裏綠茵茸茸,鮮花叢開,無數神奇的動物們自由出入其間。沙琪的一切皆令她好奇和羨慕,她處處模仿與跟隨,仿佛那樣做,就可以接近,甚或進入那個“神奇世界”。

沙琪對待妹妹不大上心,她們相差的幾歲,在孩子眼裏是不可跨越的鴻溝。她有她自己的交友圈。但她雖嫌棄沙瑛這個小跟屁蟲煩人,卻總還維持了一個做姐姐應有的樣子,偶爾心情好時,扔兩粒糖給妹妹。這就足夠贏得沙瑛的感情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家隔壁的賈家來了位小姐姐,沙琪告訴沙瑛:人家名字叫“季麗君”。

季麗君和沙琪一個學校,同級不同班。季麗君長得像外國的洋娃娃。沙瑛還分不大清美醜,但也隱約覺得:這個小姐姐大概長得很好看。

自從她出現後,沙琪就變了。她跟沙瑛崇拜她一樣,整天談論季麗君,說她學習成績多好,頭腦多聰明,行事多出人意料……

兩個女孩常常手挽手的上下學,頭碰頭的做功課。季麗君還幫沙琪糾正英語發音。

沙琪簡直入了魔,對沙瑛也不大客氣起來,不要她老跟著自己。

沙瑛固執地繼續做姐姐的跟屁蟲,跟活體攝像頭一樣全方位、多角度地記錄沙琪和季麗君的一舉一動,聽她們是怎麽說話的。沙琪向季麗君提出:以後她們用英語對話。沙瑛聽不懂,特別沮喪。

沙瑛終於被沙琪趕離她周圍。沙琪和小夥伴們在一起時,沙瑛必須離她們至少三米遠。沙瑛向父母告狀,反被父母教育:別去煩姐姐。

因此,沙瑛不大喜歡季麗君。

她還因為一點不喜歡她,她覺得季麗君是個兩面派。

和沙琪在一起時,季麗君表現得溫和有禮。沙琪兇妹妹、趕妹妹時,她還會站出來為沙瑛說兩句。

但有一次,沙瑛一個人在樓下玩。她找了許多石頭,圍出大大小小十幾個圓圈,每一個圓圈代表一個國家。她自己是小公主,正被各國王子搶來搶去,一會在這個國,一會在那個國。

正玩得不亦樂乎,忽然有人過來,雙手抱胸,看她一個人吵吵嚷嚷,做盡姿態。

她有點不高興了,停下來,趕季麗君走:“你不要做功課嗎?”

季麗君神情和平時不大一樣,穿的衣服也奇奇怪怪的。她好奇地問沙瑛:“你在玩什麽?”

沙瑛告訴了她,她十分沒禮貌地掩嘴而笑,然後又很突兀地要求和沙瑛一起玩。她說:“我可以扮演你的各路王子。”

沙瑛更不高興了,她說:“我一個人玩挺好,你去做功課吧。”

季麗君臉上似乎閃過受傷的表情。沙瑛等著她離開,自己好繼續。她的阿拉伯王子已經在一旁等很久了。哪知季麗君走開幾步,忽又回身,將沙瑛辛苦擺出來的石頭圓圈踢得失去了形狀,她惡狠狠地說:“擺什麽圓圈?你又不是河豚。”

沙瑛大哭起來。

當晚,沙瑛向沙琪告狀時,卻遭到她的嚴厲訓斥:“你個撒謊精!季麗君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去公園寫生了,我們直到太陽落山才回來,她怎麽會跑來欺負你?撒謊精!”

任憑沙瑛賭咒發誓,沙琪都不信她。

沙瑛很沮喪。但第二天沙琪主動買了她喜歡的血粑粑給她吃,逗她笑,告訴她:如果她以後不再說季麗君壞話,就視情況允許她和她們一塊兒玩。

沙瑛立即點頭答應。從此,沙琪和季麗君一起做功課時,沙瑛被允許拿張小板凳,坐在角落裏畫畫。沙琪終於不用英語說話了。三個人都松了口氣。

沙瑛很滿意這種狀況,但她依舊不喜歡季麗君,覺得她是壞人,怕是抱著什麽不可告人的動機才接近她姐姐的。

萬聖節快到了。隔壁賈正道的爸爸從國外回來,說到美國人是怎麽過這個節的,大家聽後很羨慕。正好沙瑛的英語老師布置功課,要每個小朋友在萬聖夜穿上特制的“鬼”服,去同學家討要糖果。

沙振共夫人和她在文工團的朋友打招呼,弄來了一大一小兩套唱戲穿的古代“書生服”。她修改了一下,給兩個女兒穿上,又破例讓她們塗大紅的口紅,故意把嘴巴塗得很大。沙琪不大滿意。但她母親和沙瑛都很滿足,覺得冷袖飄飄加血盆大口,再經晚上的燈光一照,那是十足的鬼模鬼樣。

可是,當天晚上本來說好由沙琪帶沙瑛去她同學家討糖果的,沙琪卻臨時說她和季麗君、賈正道他們另有活動,不能陪沙瑛了。因為沙夫人必須留在家裏分發糖果,無奈之下,只得由沙振共出馬,騎著三輪車送小女兒去討糖果。

沙瑛說不出的失望。她盼了好多天,想和姐姐打扮得一模一樣出門見人。

同學家離得都近,沒過多少時候,沙瑛已跑了十一戶人家。

沙振共問她:“夠了吧?”

沙瑛看看半滿的塑料袋,點點頭。

沙振共讚揚女兒的知足精神,又抱怨學校老師多事,好好的中國文化不教,整天弄些洋不洋、中不中的玩意兒來折騰家長。

沙瑛到了家,重新振作起精神,想著要把自己討來的糖果拿去和沙琪分享。

家裏已經熄燈,裝糖的盤子裏空無一物。沙夫人不在,可能去找人磕牙了。沙振共自覺盡了責任,往搖椅上一躺,磕著瓜子聽起說書來。

沙瑛沒找到姐姐,猜她還在隔壁賈正道家。

她放下糖果,溜出家去找沙琪。

說是隔壁,也隔開一條長廊。

沙瑛穿過走廊,來到賈正道家門前。

門虛掩著。

沙瑛本想敲門,見狀猶豫了一下,悄悄推門進入。

屋內光線昏暗。沒有開燈,點著幾支蠟燭。

沙瑛又好奇又害怕,躡手躡腳地朝燭光處走去。她心裏盤算:“姐姐在玩什麽?我要不要突然跳出來,嚇他們一跳?”

燭光處似傳來人的呻|吟。

沙瑛站住了,只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裏蹦得厲害。她有些後悔進來。

呻|吟聲變響了,一道巨大的黑影像不祥的黑帆,在白墻上升起。有個聲音說:“誰?誰在那裏?”

沙瑛雙腿發抖,僵在那兒動不了了。

那黑影明明在墻上,下一刻,卻有個青面獠牙的家夥突然從她近旁躥過來,伸開白爪對著她亂抓。

“救我……”

沙瑛險些嚇得尿失禁,她用盡全力推開抓住自己的那東西,撒腿飛奔離開。她聽到自己身後發出一連串響聲,那東西似乎跌倒了。

跑到長廊上,沙瑛才放松了一些。她想自己真傻,這不過是萬聖夜的游戲,她竟被他們嚇住了。現在他們肯定在笑話她吧。

仔細回憶了一下,剛才的聲音似是季麗君?

沙瑛重整旗鼓,決定返回宣告一下自己並未被嚇住,剛剛不過是配合他們假裝逃走。

她回到賈正道家門前,深吸了口氣,這才擡腿邁入。

她回到剛才的房間,這回看清楚了。那個青面獠牙和雙手呈白爪的果然是個穿了道具裝的人。但這個人此時仰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一道暗沈、蚯蚓般的血,從這個人的後腦勺下流出。

沙瑛盯著這個人看了會兒,轉身準備走了。

這時,她聽到一個細若蚊蚋的聲音在她身後飄動:“去叫醫生……”

沙瑛確定,這個人就是季麗君無疑。

她一言不發,跑出賈正道家。

然而她不知道怎麽去找醫生。大家都去哪兒了……她在走廊上站了會兒,回到自己家。

沙振共還在聽說書。收音機的音量調得很高,他完全沒註意到小女兒的出去和回來。

沙瑛想告訴他,隔壁出事了,但她沒有說,反而沒事人一樣回到自己和沙琪的臥室。

不久後,賈正道他們把附近的一個醫生拖來了。他在察看季麗君的情況後,當機立斷把她送往醫院。

沙琪回到家,看到沙振共很是震驚,她以為他出去了。他們剛才過來,家裏沒人。沙琪情緒激動,一再重覆“太可怕了”,然後述說季麗君玩游戲輸了後、喝懲罰飲料倒下的事。

季麗君在醫院掙紮了一個晚上,便被宣告死亡。死因是“心力衰竭”和“頭部撞擊”。她父母把她的遺體領了回去。

沙振共夫婦念叨這事念叨了快半年。

沙瑛幾次問沙琪:季麗君到底是怎麽死的?盼望她說是心衰。但沙琪每次必然在後面加個尾巴:跌倒時頭部撞到椅子角上,失血過多。

後來沙瑛實在忍不住,將自己兩次潛入賈正道家的事,對沙琪說了。她想:沙琪肯定恨死她了。因為她的緣故,她心愛的季麗君才不治身亡。她害怕、愧疚的同時,心裏又有點痛快,想終於可以解脫了。

出乎她意料,沙琪聽後,表情凝重地想了足足十分鐘,然後鄭重其事地問她:“這事還有誰知道?”

“沒了,只有你和我。姐,他們會抓我坐牢嗎?”

“你說出去的話,可能會。”

沙瑛眼裏湧上淚水。沙琪把她抱到自己膝蓋上,她對她從沒這樣溫柔過。沙琪說:“小傻瓜,她是死於‘心力衰竭’,醫生都這麽說了,還有什麽好擔心的?跌不跌倒,她都會死。”

沙瑛疑惑地看著她:“真的嗎?”

“真的。所以從現在起,我們一起忘了你剛才說過的話,好嗎?”

沙瑛遲疑地點點頭。

沙琪繼續說:“所以,萬一有人問你,季麗君是怎麽死的,你怎麽回答?”

“心力衰竭。”

“還有呢?”

“沒有了。”

“好孩子。”沙琪在沙瑛頭頂心印上一吻,像貼封印似的,她說,“此事到此為止,以後我們誰也不要談論它了。”

沙瑛用力點點頭。

後來她真的忘了這件事,直到季如是的一番話,讓她重新想起。

×××

東方泛出魚肚白。

沙瑛猛然醒覺,晃了晃手上的酒杯,忙去廚房倒了殘存的酒,洗了杯子,又仔仔細細刷了三分鐘牙,嚼了兩分鐘口香糖。

她回到臥室,季如是還在睡。

她又想起那把槍。她沒有勇氣問他:他把南擇新怎麽了?

她脫掉拖鞋,爬到床上,小心地在他身旁躺好。季如是身上獨特、清冽的味道,像煙霧一樣環繞住她。

她更貼近他,閉上眼睛。她明白有些事情,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說的。但她會陪著他,度過他們以後的人生,直等他自己發現她像看守火龍一樣嚴防密守的秘密,離開她,或者不離開她。

×××

南擇新死了。

新聞裏說,他是服用自己制作的毒|藥,自殺身亡的。他喝下去的那種藥,被以前和他一個實驗室的人證明,的確是由他本人親手調制的。他騙大家說是一種促雌激素分泌藥,能讓已經絕經的雌性動物重新來潮。他死前兩天,曾回過一趟實驗室,事後想來,大概就為了去取這藥。

季如是和沙瑛的婚禮沒有受到南擇新死亡之事的幹擾,還是如期在和平飯店頂樓舉行。

天青色的幕布在頭頂沈沈浮浮,不時有幾聲汽笛聲從黃浦江上傳來。新郎新娘出現時,引來來賓的一陣歡呼。

男的高挑英俊,女的窈窕可愛,兩人站在一塊,如日月交相輝映,是真正的“天造一對地造一雙”。

沙振共樂得合不攏嘴,和伴郎搶著為新郎擋酒。沙夫人不得不幾次派人去將他拖回座位。

新婚夫婦敬酒敬到戴思前這桌。戴思前頗為欣慰地看了看他們,舉杯一口喝光了自己杯裏的酒,又壓住季如是的杯口:“和我就不必喝了,留著點量,對付其他人吧。”

沙瑛已經從季如是處聽說了戴思前和他的接觸,她說:“和別人可以不喝,唯獨和你不行。”

季如是點點頭,撥開戴思前的手,一口喝幹了酒。他說:“謝謝。”

戴思前搖搖頭,笑說:“兩個傻孩子,你們湊一塊倒是正好。”

季如是他們去別桌敬酒了。戴思前和沙振共打了聲招呼,先離席了。

季如是回頭看到他離去的背影,不覺怔了怔。沙瑛忙問:“怎麽了?”她隨即也看到了戴思前的離去,她說,“他們明天就要出國了,回去還有好多行李要收拾呢。”

季如是說:“這人真怪。我想,他以前可能很喜歡我姐姐。”

沙瑛說:“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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