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舟的力量開始衰弱了。

有一天江與暮醒來，渾渾噩噩的，雲舟仍然睡在她身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江與暮從沒有機會看到雲舟沈睡時的樣子。她小聲跟零零嘟囔：“我開始失眠了嗎……”

“沒有。”零零回答她：“你睡了五個小時，是雲舟沒有比你更早醒來。”

“因為能量的消耗嗎？”江與暮皺起眉。

“別擔心，與暮，這是重生的必經之路。”零零說。

江與暮看著雲舟沈靜蒼白的睡顏，明明還只是個少年。他纖長濃密的睫毛開始顫動，意識到雲舟快要醒來，江與暮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裝睡。

雲舟半睡半醒間，把江與暮攬進懷裏，在她頸間蹭著，發出小動物似的迷糊的聲響。好一會兒，雲舟才徹底清醒過來，他親了親江與暮的臉頰，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江與暮暗暗嘆息，雲舟的觀察力在減弱，甚至沒有發現她在裝睡。

雲舟要出門時，江與暮從樓上走下來，聞鶯正不安地徘徊在窗邊，看到江與暮下來時，求救似的飛到她身邊，發出可憐的嗡鳴。

“唔嚶……”聞鶯呼扇著翅膀，停在江與暮的手邊，似乎想要她挽留雲舟。可是它脆弱的身體連江與暮的衣袖都拉不起來。

零零說：“聞鶯也許感受到今天會發生什麽變故。”

那我又能做什麽呢？江與暮苦笑。

隔著一段距離，昏暗的房間中，江與暮一時沒能看清雲舟的表情。

江與暮走近，發現雲舟的眼眸中透著無機質的黑，像凜冬寒夜。頎長瘦削的身形，孤高而挺拔。

隨即，雲舟笑了笑，說：“聞鶯不想跟著我的話，就留在家裏陪你吧。”

他輕柔地推了一下聞鶯的翅膀，唇邊帶著寵溺的笑，他對突然倉惶不安的聞鶯是縱容的，對自己卻孤註一擲。

雲舟轉身出門，和平時沒什麽兩樣。藍色的愛神蝶盤旋在空中，最終在關門前飛了出去，停在雲舟肩膀上。

江與暮從窗戶的縫隙中看到他們走遠，雲舟偏過頭，用手指點聞鶯的翅膀玩兒，聞鶯一直呼扇著翅膀拍他，卻始終停在他的肩膀上沒有離開。

江與暮重新坐回了沙發上，對著一片昏暗虛無發呆，封閉的暗沈的空間裏，人待得久了，就會失去對時間、對生命的概念。

遠處傳來轟鳴的爆炸聲時，江與暮被嚇得一哆嗦，從混沌中醒來。地面震動著，年代久遠的老房子裏墻灰紛紛落下，搖搖欲墜。江與暮趴在窗邊，從縫隙裏看不到遠處的景象。

不知過了多久，爆炸聲忽然炸裂在幾百米之內的空間裏，江與暮猛地站起身。她知道宗顏手下的人不會傷害她，現在應該做的是表演好一個驚慌的軟弱的omega。

“是謝清漪。”零零看到了她。

江與暮活動了一下手腕和筋骨，佯裝害怕：“她這是要趁亂除掉我這個情敵嗎？”

然而謝清漪甚至沒有暴力破門，而是禮貌地敲了門：“凜桃，我是謝清漪。”

江與暮沒有出聲，她也打不開那扇從外面鎖上的門。

謝清漪輕聲說：“我知道你在裏面。”隨後她找來技術方面的手下開鎖，花費了一些時間，門鎖才被完好地打開。

謝清漪把手下留在外面，自己進屋後關上了門，她禮貌地打量了一下整個屋子，搖著頭問江與暮：“比在主城開心嗎？”

江與暮甚至不用開口回答她，狀態就能說明一切。半長的頭發沒有打理，隨意地披散在腦後，原本圓潤充滿少女感的小臉變得消瘦，透著病態的蒼白。被封鎖的整個屋子因為沒有陽光、沒有電力而死氣沈沈的。

盡管如此，白色睡袍包裹下的小omega還是散發出驚人的美感和誘惑力。

謝清漪註視著江與暮，一字一句說：“主城和裏巷的戰爭膠著到現在，不過是憑雲舟一己之力。今天，這個局面將要改變。”她不屑拿出alpha的威壓，但話語間透出頗具壓迫感的氣勢。

江與暮從謝清漪進門那刻起，就裝作迷茫混沌的狀態。謝清漪的神色有些疲憊而厭倦，想來在宗顏身邊，也過的不輕松。

謝清漪看到江與暮恍惚的樣子，只當她也處境艱難，被裏巷暗無天日的生活折磨怕了，於是把聲音放柔和一些，說：“雲舟是有以一敵百的能力，但宗顏統治著整個主城，有無限的資源可以對付他，雲舟已是強弩之末，正在節節敗退。”

“雲舟，他受傷了嗎……”江與暮佯裝無措弱小的omega，可憐兮兮地問。

“謝逐風殺死了那只愛神蝶。”謝清漪面無表情地說：“就在今天。”

江與暮難以置信地，倉惶地退了半步。

謝清漪則步步緊逼：“如果等雲舟戰敗那一刻，宗顏把你抓回去，你想想你會遭遇什麽？”

江與暮無心想像自己會遭遇什麽，只是心裏酸澀不已：雲舟失去了他珍惜的忠誠的同伴。

謝清漪看著江與暮淚眼婆娑的模樣，只當她是害怕了，嘆息著說：“我今天不能帶你走。”

零零解釋道：“為了接近這間屋子，謝清漪已經損失了大半個隊伍。”

“雲舟的這間屋子，簡直就像守在最兇殘的變異生物的窩裏建的，一直沒被偵測到，還是靠謝逐風傳來的消息。盡管如此，我們突圍到這裏，還是損失了大部分戰力，帶著你恐怕無法全身而退。”

江與暮聽謝清漪這麽說著，腦海裏居然聯想到雲舟每次回家時，變異的虎豹豺狼蹲在路邊對他搖尾巴的場景。雲舟回來時周圍很安靜，可能是“最兇殘”的變異動物長期以往被他打怕了。

只是以往會有一只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愛神蝶飛在他身邊，今天，他是孤身一人了。

零零見江與暮遲遲沒有反應，忍不住對她說：“與暮，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如果雲舟戰敗，他會怎麽樣？”江與暮的語氣中有絕望和哀傷。

“宗顏大概會殺死他一百次。”謝清漪說。

“如果雲舟死了，宗顏將永遠得不到我。”江與暮退回沙發的位置，輕聲說：“你就這樣轉告給宗顏吧。”

謝清漪不甚在意地點頭，說：“宗顏來時你不要激怒他，他已經很暴躁了。那我們主城見吧。”說完，就帶著手下離開了。

江與暮獨自坐在沙發上等啊等，零零第三次為她報時的時候，她忍不住問：“雲舟不會出事吧……”

“放心，如果雲舟死亡，我們這個世界線就算失敗了。”零零又說：“等你被宗顏帶走，雲舟為了救你，一定會耗盡現有的本源之火，到時，就是他和這個末世涅槃的時候。”

“希望在這之前，雲舟能少受些苦吧。”江與暮喃喃說。

“恐怕不行……”零零無奈地說：“雲舟回來了，他受了傷，”

江與暮一聽，就跑去門口，雲舟開門而入，整個人幾乎撲倒在地上，江與暮費力地攙扶著他，雪白的睡袍很快被鮮血浸濕。

雲舟見到她，意識清醒了一些，他勉強勾起嘴角，安撫地對江與暮說：“別怕，我休息一下就好。”

說完，他便踉蹌著向二樓走去。

二樓的臥室裏備著傷藥和繃帶，江與暮剪開雲舟的上衣，才發現他左肩下面是一處貫穿傷，猙獰的血窟窿一時不停地湧出鮮血。右腿上有爆炸傷，看不出有沒有傷到骨頭。江與暮冷靜地為他處理傷口，這時候不能做一個只知道哭的omega。

而雲舟從懷裏拿出一包食物時，江與暮還是哭了出來。

“別哭……”雲舟掙紮著擡起手，想要擦幹她的眼淚，但他太虛弱了。

江與暮覺得自己的淚腺像壞掉一樣湧著淚水，鈴蘭花的香味飄散在空中，帶著說不出的哀傷。

“我今天，沒有保護好聞鶯。”雲舟輕聲說著，眼底有淚光，像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向誰渴求原諒寬恕。

“乖，睡吧……”江與暮用柔軟的溫熱的手掌，擋住雲舟快要流淚的眼睛。

雲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過去，江與暮每幾個小時就要給他換一次止血的藥再用繃帶纏好，雲舟一直沒有醒。

終於，零零說：“宗顏來了。”

江與暮輕輕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雲舟蒼白的毫無血色的側臉，轉身離開。

她剛走下樓梯，大門就被暴力轟開，塵煙消散時，宗顏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邁步走進來，看到江與暮，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憤怒，平靜到令人膽戰心驚。

江與暮一步步走近他，像獻祭一般。宗顏輕蔑地笑了，眼神高傲的像看一個迷途知返的孩子。

“寶貝……”雲舟微弱的聲音傳來，江與暮一下子轉過頭，看到雲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樓梯上，依靠著扶手才能站立。他神情倉惶，不加掩飾地透著即將被拋棄的無助和絕望。

江與暮不忍再看，轉身對宗顏說：“我要雲舟活著。”

宗顏低下頭，看著多日未見的小家夥，用倔強而堅定的語氣仰著頭對他說話，殘忍暴虐的念頭一湧而上。宗顏把江與暮打橫抱起來，回身走出屋子。

身後傳來悶響的碰撞聲，雲舟從樓梯上摔下來，本就負傷的腿雪上加霜，肩膀上的傷口撕裂開滲出鮮血，他的額角受了傷，猩紅的血液流淌在蒼白的皮膚上，艷麗而令人心碎。

而他，仿佛無知無覺，艱難地想要靠近江與暮的方向。

江與暮回頭看著他，忍不住哭起來，最終，大門在她眼前緊閉，在門後昏暗的空間裏，雲舟是不是要度過他此生最絕望最難捱的時光。

“完成度百分之九十，獲得最後一次輔助項獎勵——覆活生命體機會一次。”在大門關閉的那一刻，冰冷的金屬女聲提示道。

回到主城的江與暮，隔絕了和外界的一切交流，她不再和宗顏說話，甚至連個眼神也不願施與，宗顏冷笑著毫無節制地折磨她，甚至把愛神蝶裝在透明的盒子裏，放在她床頭，來欣賞她傷心崩潰的模樣。江與暮新傷舊傷疊加著，像個破碎的娃娃一樣日漸失去生機。

主城裏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江與暮，我是不是要向項目組給你申請一次心理狀態評估。”零零真的要崩潰了，它看著江與暮受折磨，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拼命祈禱世界線快點推進。

江與暮像是在沈睡著，沒睜開眼睛，回答道：“沒事，我只是懶得再演戲而已。”

零零怎麽能放心得下，還沒等它再次開口，江與暮就說：“要是真心疼我，麻煩你跟項目組申請給我加些外掛，我也不至於這麽被動。”

零零不知道該回答什麽，但確認江與暮心態沒問題，幹脆沒說話。

剛離開不久的宗顏，不知為何又折返回來，他的唇邊帶著殘忍的笑意：“雲舟來了，我要你看著他如何死去。”

“你答應過我不會殺他……”江與暮質問他。

宗顏冷笑一聲，說：“前提是他不來找死。”宗顏說完，拽住江與暮的手腕把人往外拖去。

雲舟已經從府邸的大門進來，兩旁是噴泉花園和七零八落的守衛。

雲舟周身燃燒著藍色的火焰，像是用他的生命作為燃料，躍動著的火焰讓所有攻擊在接觸到他的身體前化為灰燼。

但那藍色的火焰正在變得暗淡而透明，很快就變成零星的火苗，消散在周圍的空氣中，最終徹底燃盡。

“‘本源之火’已耗盡，完成度百分之九十九，救贖者解鎖超維武器‘光之刃’。”

在宗顏下達最終的攻擊命令之前，雲舟已經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但他仍然執著地望著江與暮所在的方向，無論如何也想多看她一眼。

一把光刃憑空出現在江與暮手中，江與暮握住虛無的刀柄，用盡全力揮開！極速旋轉的光影像利刃一般直指主城的穹頂，人造天幕在眨眼間被割裂，破碎著化為光點在空中爆炸般擴散開來。

陽光一瞬間消失，光點黯淡後，整個主城籠罩在灰紫色的壓抑的天空下，和裏巷如出一轍。

宗顏註意到江與暮手中的光刃，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

“你做了什麽？”宗顏震驚地問。

江與暮勾起嘴角，反手抽出身後守衛的短刀，宗顏以為江與暮想要攻擊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奪刀，江與暮就著宗顏的力道，把短刀刺入自己的胸口……看起來，就像宗顏殺了她一樣。

零零忍不住說：“你也太狠了。”

江與暮回它：“反正都要離開。”

江與暮仿佛感覺不到痛一般，在宗顏驚愕的目光中，掰著他的手掌，把短刀一寸寸抽離身體，鮮血瞬間噴湧而出。然後江與暮轉身，艱難地朝雲舟走去，她雖然流著眼淚，唇邊卻掛著釋然的笑容。

雲舟掙紮著爬起身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兩個人跌坐在地上，雲舟小心翼翼地把江與暮抱在懷裏，萬念俱灰。

那就讓整個世界為你陪葬吧，這個骯臟的、扭曲的、虛假的世界。

雲舟的一滴眼淚落下來，周身卻再次燃起火焰，炙熱的，刺眼的金紅色火焰。

“手冊上顯示出來了。”零零驚喜的聲音傳來：“涅槃之火，焚盡一切不公與有罪之人。”

江與暮沒有力氣吐槽這個後知後覺的《純白夢境相關基礎知識手冊》，她不用看也知道在場的人是否代表著不公與罪惡。

雲舟把臉埋在江與暮的頸間，因此江與暮能感覺得到他溫熱的眼淚。她在雲舟耳邊輕聲說：“我們回家吧。”

雲舟點了點頭，臉上帶著淚痕卻向她微笑。

“先去二樓一趟，拿東西。”江與暮氣若游絲地說。

江與暮把裝著聞鶯的透明盒子抱在懷裏，雲舟抱著她，一步步走回了家。

在心跳停止前，他們回到了曾一起住過很長時間的家，窗臺下面的那排盆栽再也不用枯萎了。江與暮的手指在空氣中劃出飛揚的弧線，原本蔫頭耷腦的一株株植物挺拔起來，展露出充滿生機的綠色，在不久的將來，它們就會開花結果。

“謝謝它們陪你熬過凜冬，謝謝你一路勇敢地走過來。”江與暮說著，又看向靜止的漂亮的愛神蝶。

她對零零說：“那個生命體覆活的獎勵……”

一句話沒說完，透明盒子裏的聞鶯就動了一下，藍色的翅膀顫動著，掙紮著要醒來。

江與暮覺得自己沒有力氣支撐到聞鶯完全蘇醒了，她問零零：“不是可以達成一個願望嗎？我現在就許願吧。”

零零猶豫了一下，說：“可以，你還是不保留嗎？”

“當然不啊。”江與暮看著雲舟像個倉皇無措的小孩子一樣流眼淚，她自己也止不住淚水，哽咽著對零零說：“可以把聞鶯變成一個女孩子嗎？讓他們相互扶持，直到新世界降臨。”

“——心願已達成。”

“該走了，與暮。”零零說。

心臟在一點一點停止跳動，江與暮笑了笑，說：“再見，雲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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