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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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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戴春城在想什麽的人好像只有陳頤。

他在牌局上大大方方地調侃:“我和他認識多少年了,我還不知道?你別看他在檢察院說一不二,跟個土皇帝似的,他在裘嚴身邊不敢發脾氣的,最多抱怨兩句。”

那是個太太公主局,桌子上都是名門世家的太太小姐,打牌喝茶拿著各種花邊新聞下菜。陳頤年紀不算最小,張開嘴氣勢最大。他一貫沒遮攔,什麽都敢往外頭說,人家也不和他較真,為著他年紀輕輕死了老公,值得同情。

陳頤的夫家是做金融的,丈夫是精算師,08年金融危機靠做空了幾家地產公司一戰成名,自此地位在業界非常高。不料天妒英才,兩人新婚蜜月跑到太平洋潛水,精算師溺水引發急性心梗沒救過來,當場沒了。陳頤人傻沒本事,只知道花錢享福,為了守住丈夫留給他那點遺產,戴春城幫了不少忙,兩個人的交情於是堅不可破。

牌桌上的話傳開,戴春城聽到了,只能一笑了之。

他不打算和陳頤計較,陳頤倒是先來找他晦氣:“你什麽時候交接完?出來喝茶呀。”

戴春城到了他約定的地方,見到這位鰥夫正逗他的寵物狗玩。

“守寡生活過得不錯。”戴春城謝絕了酒杯。

陳頤見了他松了一口氣:“你來得正好,寶寶(狗)最近鬧情緒,我讓美容師給它做的造型它好像不喜歡,你說要不要給它請心理醫生?”一只渾圓臃腫的牧羊犬趴在他腿邊,戴春城沒看出來它的造型和平時有什麽不同。陳頤見他不說話,以為他默認了,又加了一句:“我覺得它可能有點抑郁。”

戴春城回答:“可能只是吃多了。”

兩個好朋友難得有空說說話——

“你就沒有什麽打算嗎?辭職之後真的在家做全職?”陳頤問。

戴春城撥弄著茶碗蓋:“還沒想好,先休息一段時間吧。”

“你閑不下來的,就是個操勞命。接點私活唄?我這兒還有不少人想認識你的。”

“有人找你拉皮條?”

陳頤很不高興:“怎麽說話的?”

戴春城太了解他了,只是懶得揭穿。陳頤不僅傻還虛榮,人家在牌桌上誇他兩句好話,再求一求,他張口即來,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別有用心、自己能不能幫得上。戴春城不打算陪他胡鬧,他今天出來是打算去酒莊看酒,結婚紀念日要挑兩支好一點的香檳。

陳頤也知道家宴的事,他看得出來戴春城真的花了心思在上面。以前戴春城不是這樣的人,他把公務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是和裘嚴結婚後,戴春城才開始變化的。陳頤想不明白,裘嚴這男人這麽好,能讓戴先生甘心脫下制服穿圍裙?

“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頭怎麽說你?”陳頤替他覺得不值得:“被一個年紀小的迷了心竅,又當丈夫又當保姆,遲早晚節不保!噢,人家趕時髦談年下戀,你也趕時髦啊?年輕漂亮的玩玩也就算了,真的把自己賠進去像什麽話。”

戴春城一邊聽他說一邊看酒,只當沒聽見。

陳頤繼續:“商場上的事情我是不懂,但是今天河東明天河西誰也不能保證。我當然是希望姓裘的能站穩了,那萬一不能呢?你又辭職了,你們倆口子喝西北風?”

戴春城皺眉:“婚都結了,說這些幹什麽?”

陳頤嘆氣:“你是真的愛他吧?”

戴春城不說話,陳頤就當他默認了。很多人都覺得戴春城辭職的事情不簡單,名門大戶裏的夫妻就算是有一定感情基礎,不至於真的愛到犧牲事業前途的份上。戴春城的職位不低,他放棄事業,肯定另有打算,絕不可能是因為愛情。

沒想到人家真的只是為了丈夫,沒有別的想法。

戴春城挑到了酒。

兩人往地下酒庫的出口走,戴春城突然說:“別人不相信沒關系,我現在只想全副精力支持他。我好不容易和他結了婚,這個婚姻我一定會和他走下去。”

陳頤等他付完了錢,說:“你不怕有人找麻煩?”

戴春城眉頭一跳,但是步子沒停。

“春城,我這個人不聰明,但我不是弱智,”陳頤說:“咱們這樣的人,每一個牽扯的利益關系都太多。你想找個人結婚成家,然後把過往全部拋了過你甜甜蜜蜜的小日子,你是覺得沒問題,那萬一有人不樂意呢?萬一有人想找麻煩呢?”

戴春城的臉色冷了下去。如果他不了解陳頤,他會把這番話當成威脅。

陳頤握著他的手:“我是真的擔心你,你還以為你是公司小職員說辭職就辭職?你知道多少人的秘密,拿捏著多少人的性命,你手下壓著的那麽多案子,樁樁件件,不是錢就是人命,你說不管就不管了,人家會輕易放過你嗎?”

戴春城抿唇沈默。

陳頤擁抱他:“春城,我把你當朋友,我不希望你有事。”

和陳頤分開,戴春城覺得胸悶得厲害。他把車窗打開,夏風撲在他臉上,吹得他頭腦發燙,胸口憋著一股燥氣。遠處是黯淡發灰的江水,江上有人工島,島上又有湖。水的外面是陸地,陸地的外面又是水。橋站在江上,雲在橋上投下陰影,把這個迷宮似的世界籠罩在懷抱裏。

戴春城知道他辭職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他的生活從來沒有容易的事。找麻煩的從前也不是沒有,往後的他也不怕。他只是不希望對他的婚姻造成影響。陳頤的話在提醒他,他的婚姻,他的生活,他得來不易的、珍惜的一切,就像一只漂亮的茶碗,其實很脆弱。

戴春城帶著酒回了一趟戴家。

戴老爺子退休多年,正在天井下練字。戴春城把酒交給保姆,卷起袖子給父親磨墨。他許久沒有回家了,難得伺候父親一回,父子之間的氣氛很融洽。

“你要辭職就要想好有今天,沒那麽容易。”老爺子擱下筆:“我退休那幾年也不斷有麻煩,為了擺平這些人,花了不少功夫。”

戴春城低著頭:“爸爸,您會幫我嗎?”

老爺子說:“能幫你我當然幫,你自己也要有準備。”

“是,我知道。但裘嚴還不了解情況,請您不要和他多說。”

“有什麽不能讓他知道的?”

戴春城理所當然地說:“接下來如果真的有人找麻煩,我能自己解決的他就沒有必要知道;如果您都解決不了的,他也未必有辦法,就更不必知道。公司現在還在上升期,他的壓力也很大,我只希望他能全身心放在公司上。”

老爺子挑眉:“什麽壓力大,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坐到這個位置上的哪個壓力不大?都是給你慣的!”

“他知道的少對他有好處,如果是找我的麻煩就算了,怕有心人會盯上他。”

“如果有人以他要挾你,你也打算瞞著他?”

“等事情解決之後,我會找個機會和他談談。”

戴春城委婉地回答,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柔和。

老爺子感嘆,養了三十幾年的孩子現在才發現是個癡情種:“我不反對你用這種方式體貼他,春城。但是體貼自己的愛人不是只有這一種方式,你要把他捧在心窩子上疼,難免就會被人拿捏把柄。你自己還留著條大尾巴在後面,還想著怎麽保護他,你能應付得過來嗎?”

戴春城說:“我退下來,他也不會那麽打眼。不然人家總說,他是靠我一路開綠燈上去的。”

“開綠燈怎麽了,人家想要還沒有這個機會呢。”

“爸爸,現在不是你那個年代了。”

“你就沒想過他不需要你這麽體貼?”

“婚都結了,他也是我的責任。”

老爺子搖頭擺手:“你自己的老公你自己看著辦。”

戴春城露出微笑:“我過兩天再來看您,下周是我們結婚紀念日,您和媽媽也來吃個飯吧。”

隔天,戴春城想想還是買了陳頤的面子:“你不是要介紹人給我嗎?什麽時間?”

陳頤很高興,把人約到了自己家裏。戴春城叫司機開到陳家,車子走到半坡上突然死火,怎麽打都打不著。司機打電話讓拖車公司和保險公司過來,戴春城眼看著要遲到,正打算叫陳家把車開出來接人,後頭一輛卡宴從他肩膀邊擦過,差點把人掀翻。

司機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將戴春城護在了身後。卡宴急剎車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的男人下了車,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沒撞傷您吧?真的抱歉,需不需要去醫院?我送您去醫院吧。”

戴春城見他打著一條波多爾紅雪花紋的領帶,倒是會扮俏,以為是哪家少爺:“沒事。”

少爺遞上名片:“您怎麽站在路中間呀,太危險了。敝姓孫,孫文嶺。醫藥費我會出的。”

戴春城瞥見名片,很驚訝,沒想到是眾聯石化董事長孫春生的兒子。

他把手伸過去:“戴春城。”

孫文嶺楞了,臉上堆出一個笑:“戴先生,久仰。”他反應也快,“我看這是車子出了問題吧,您去哪兒,要不我送您一程。”

車子最終開到陳家門口,陳頤歡歡喜喜地把兩位貴客迎進來。戴春城明白過來,陳頤要介紹的人就是這位孫少爺。兩人坐在陳家古色古香的會客室裏,陳頤叫人端點心,他穿一條鼠尾藍色的毛領長衣,豐茂的毛皮子簇擁著他纖巧白凈的脖子,一張笑盈盈的臉伸出來,活像個要吃人的妖婆。自從死了老公,他這張臉越發濃艷漂亮了。

“文嶺算晚輩吧,這碗茶你給戴先生端。”陳頤指著琺瑯茶碗。

孫文嶺恭恭敬敬把茶碗端過去,戴春城雖然接下來,但看著茶碗心裏那口氣順不下來。孫文嶺看他不喝茶,以為他不高興,不敢說話,一味向陳頤遞眼神。

陳頤笑了:“別看我,我已經把戴先生給你請來了,他幫不幫你,看你自己的本事。”

孫文嶺咬咬牙:“本來應該是家父出面拜訪您,但是最近他身體不太好,就讓我來鍛煉鍛煉。眾聯在爭取濱海風力發電那個項目,想問問您認不認識環境局的人,能不能搭個話?”

戴春城說:“這個項目我不了解,如果只是搭個話我可以去問問。”

他覺得奇怪,眾聯石化這麽大一個能源公司,環境局應該是最常走動的,怎麽找到他去和人搭話。但他把問題留了留,心想姓孫的應該還有後話。

果然孫文嶺直接從西裝口袋裏拿了信封出來,顯出薄薄一張卡片的形狀,放在小茶桌上。戴春城甚至懶得去碰,搖頭:“不用這麽客氣。”

孫文嶺解釋:“聽說您交接手續辦得差不多了,現在收這個沒關系了吧。”

別說他還沒正式離職,就是真的不在位置上了,戴春城也不會要。

孫文嶺來之前已經聽說戴先生是從來不收錢的,但他也不知道戴春城喜歡什麽,就沒有準備禮物。看著戴春城一直盯著陳頤的茶碗,他想,這位副檢察長不會喜歡茶具吧?家裏倒是還有一套沒開的青瓷茶碗,值不值錢他看不懂,但他爸幾經輾轉才弄到手,應該錯不了。

“您喜歡茶具麽?家裏放著一套不錯的茶碗,您要是喜歡……”

“我們收禮物也要上報的,不用費心了。”

談話陷入了僵局。戴春城也不想為難他,他既然答應了陳頤,就不是來擺臉色的。孫文嶺看著年輕不經事,說不定這是他第一次跑去和人送禮,戴春城也於心不忍。

他說:“錢和東西你都收著,我是來幫朋友的忙,不見外。”

孫文嶺猶豫道:“那我也不敢瞞您,上半年因為電池的事情和環境局鬧得不太愉快,那邊一直不肯見面,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只要對方答應能見個面,剩下的我們可以自己解決。”

“電池是怎麽回事?”

“嗨,眾聯沒有回收電池的資質,但現在環保是硬指標,只要涉及電池,都要考慮回收。眾聯要是想做發電項目,肯定要考慮電池,爸爸想和環境局疏通一下,先把資質審核通過了,再找第三方合作。但是環境局不同意,爸爸他有時候態度也比較強硬,所以……”

環保是這幾年的重點,是上頭壓下來的硬指標,檢察院都不敢在上面做文章。這是孫家自己的問題,戴春城幫不上忙,去搭話反而會惹一身腥。

孫文嶺賠笑:“只要您願意搭個話……”

戴春城說:“這個忙我的確幫不上。你們只能靠自己拿到回收資質。”

“只等著這張證開工呢。”

“我很抱歉。”

“您是不是怕招惹麻煩?”

“環保現在是高壓線。我去也沒用,人家不會同意的。”

戴春城擺擺手,拒絕的態度很明確了。他有點煩躁,心想陳頤找人之前也不搞清楚,什麽人什麽事情都敢給他攬過來。這種忙是能幫的嗎?他還嫌命短呢。

從陳家出來,戴春城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求他幫忙的人很多,有幫得上的,自然就有幫不上的。

兩天後,他的手機收到了一條信息,是一張照片。他點開,熟悉的臉一下子撞進視線裏。

他認出來那是二十六歲的他,是公訴廳一名出色的檢察官。一年後,他會以傑出校友的身份去參加大學一百二十周年校慶,在那裏他會遇到裘嚴,遇到他一輩子最愛的男人。但一年前他還完全沒有心思去想什麽校慶,他正在酒店的床上沈睡,赤裸的肩膀從被單下露出,一個笑容甜美的女人一邊親吻他的嘴角,一邊舉起手機拍下了這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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