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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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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色已經沈沈地黑了下來。

吳祈寧躲避在辦公樓的一個角落,偷偷地伸出了個腦袋來,機警地四下觀察了一下兒。

嗯。

四外無人。

她扣了扣對講機,表示一切正常,然後向身後揮了揮手,示意跟上。很快,她身後鬼鬼祟祟地潛過來一拉溜彎著腰潛行的家夥:背著被子的盛欣、抱著枕頭的劉熙、很乖很乖地摟著書包的盛川,以及傻丫頭似的丹朱身上背著沈重的行李。

在通過院落開闊地的時候,吳祈寧再一次謹慎地攔住了大夥兒,此時間不可鬧笑話。

她擡起頭,果然三樓精細加工車間的最深處,閃過了一道戶外強光手電的光芒。

對講機裏傳來了李文蔚的聲音,緊張又興奮:“視野清楚。安全。你們趕緊上來。”

吳祈寧“嘖“了一句:“你看清楚了嗎?”

李文蔚在對講機裏“噗嗤”笑出來:“我這個可是仿軍品的望遠鏡。帶上□□我就狙擊手了。你放心吧,妥妥兒的。”

吳祈寧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又不是打真人CS。你那麽高興幹嘛?”

盛川好奇地擡頭:“媽媽,真的在玩CS嗎?”

劉熙揉了揉兒子的腦袋:“好玩兒吧?別說話。乖。我們是潛伏的好戰士。”

盛欣嘆了口氣:“什麽世道?《美麗人生》真人版了麽?”

李文蔚“嗤”了一聲:“別扯沒用的了,快上來。沒人。”

吳祈寧一揮手,這一路人馬在夜色的掩映下,迅速地沖進了車間深處。

她們無聲而迅速地關上了大門,死死地上了門栓。

因為怕被外面看到,吳祈寧沒敢開車間走道的燈,盛欣開著手機電筒默默地照路,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三樓封閉萬級潔凈車間門口。看看人齊了,吳祈寧深深地喘了口氣,天很冷了,她呼出來的居然是白氣了。盛川跺了跺腳,大車間挺涼的。

吳祈寧趕緊三急二緩地敲了敲門。

“喀拉”一聲,內控門打開了。

封閉的走廊裏亮著幽藍色的燈光,吳祈寧拉開了厚重的密閉門,大家魚貫而入。丹朱關門的時候,各狹小空間裏的各個噴頭忽然開始噴出有壓力的空氣。

丹朱“啊”了一聲,想推門,可是推不開。

吳祈寧拽住了丹朱,小聲地安撫她:“別害怕,這是風淋室。不是納粹的毒氣房。”

風淋結束之後,彼端的密封門“呼啦”一聲打開了,裏面LED燈光霸道地透了出來。

吳祈寧本能地用胳膊遮住了臉,太白了,太亮了,冷冰冰的好像實驗室,這樣滲人的白色,也許就是天堂……

李文蔚跟本家兒大奶奶迎客一樣不由分說地把她們拽了進來:“快進來快進來。我告訴你們不用擔心。咱們有地方住。哈哈哈,看我的地方好不好?我的地盤我做主。這裏絕對安全。”

盛川瞪大了眼睛,四外看著:“文蔚阿姨,這是哪兒啊?看起來好像科幻電影啊……”

李文蔚笑了出來:“這叫萬級潔凈室。密閉空間。”

盛欣說:“嗯。密室殺人。”

李文蔚啐了她一口:“滾!這兒有獨立的保溫、保濕、換氣系統。寶貝兒,這個就叫做人工環境。咱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

盛川瑟縮了一下兒:“有點兒害怕。”

李文蔚彈了小孩兒一個腦奔兒:“高架地板,三層過濾,這裏的空氣是無塵的,沒有PM2.5啊傻小孩。阿姨疼你你還不知道。一般人我還不讓來呢。你知道這個房間開足馬力,一天多少錢維護費嗎?比五星賓館貴多了。”

吳祈寧把身上沈重的背包卸了下來,一屁股坐在角落裏,揉著肩膀說:“這裏不透光,也安全。咱們住在這兒外面人進不來,也看不到。也就三四天了,大家湊合湊合,找個合適的地方休息吧。”椅子挺涼的,因為是潔凈室裏面用的,所以都帶著接地,並不舒適。

盛欣把包袱卸了下來,甩了甩頭發,好奇地四外打量著:“哎,五星賓館,你這兒有地方洗澡嗎?”

李文蔚一下子噎住,她頓了頓:“那什麽,要不我給你把加濕開開,你就著潮氣擦擦得了。”

盛欣叉腰瞪她。

李文蔚想了想:“除了涼點兒,跟桑拿其實是一個道理。都是拿氣兒蒸麽?哎,咱這個低溫蒸汽,技術含量還高呢,我跟你說。你瞪我幹嘛?你怎麽這麽窮講究啊……”

這個時候,平常最低調有個旮旯就能住下的丹朱忽然“哎喲”了一聲。

吳祈寧循聲望去:“怎麽了?”

丹朱好像是滑倒了,揉著屁股站起來:“地面兒上有水珠,滑。”

李文蔚揉了揉頭發:“哎……那個啊……因為這裏不能有靜電,所以空氣濕度是百分之六十到六十五之間。如果空調稍微不給力,就凝結水珠了……哎……人工環境麽……你們多擔待吧……”

劉熙四外打量了一下兒:“那睡哪兒啊?”

李文蔚一指:“一人一張操作臺。”

劉熙慢慢地走過去,用手摸了摸鋥光瓦亮的不銹鋼臺面兒“謔”了一聲:“跟解剖臺一樣。”低頭照了照:“能當鏡子了。這能睡著麽?就讓我們睡這兒?你也忒沒忌諱了吧?”

李文蔚“嘖”了一聲,一屁股坐了上去:“不懂行了吧。316的不銹鋼。這一張大臺子,比你們家實木床貴。”

盛欣“呵呵”了一聲:“您還是讓我睡實木床吧。”

吳祈寧嘆了口氣,抱著被子走了過來:“我睡這張。你們去睡那幾張上面鋪著防靜電膠墊的吧。起碼不亮。”

李文蔚說:“這就對了麽。要不然睡哪兒?”

盛欣說:“小寧姐的實木家具不是放倉庫了嗎?”

李文蔚說:“那麽高的倉庫,又沒有采暖,透亮外面能看見不說,這麽冷的天凍就凍死你。”

盛欣就沒話了。

大夥兒看吳祈寧這麽身先士卒了,也不好意思說什麽,一人挑一張操作臺,抱著被子窩下了。

臺子是工業操作臺,極硬,硌得慌,桌子下面還有接地,躺在上面,大活人會覺得自己是實驗動物。怪嚇人的。

劉熙摟著盛川翻了個身:“文蔚啊,把燈關了吧。睡了。”

李文蔚苦笑一聲:“關不上。要關只能拉閘,那空調也沒了。”

劉熙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盛川忽然說了一句:“媽媽,我覺得住在這兒挺好玩兒的。媽媽,今天一天都挺好玩兒的。跟演電影一樣,三只小豬和大灰狼也是這樣的。”

童言童語,貨真價實地小興奮,小孩兒大眼睛閃了閃,高興地跟去迪士尼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盛欣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這簡直跟《恐襲波士頓》一樣。可咱們沒炸了馬拉松比賽啊,怎麽還給逼著住到船裏,還有天理嗎?”

李文蔚的語調出奇的平靜:“蘇格拉底是無罪而死的。布魯諾也沒做錯什麽。”

吳祈寧雙臂枕頭,看著低矮逼仄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笑了出來:“所以文科生理科生1:1了。你們怎麽不提耶穌呢?真是太不要臉了。”

不大的臨時臥室裏傳出來“嗤嗤”的笑聲,劉熙的心情好像也好了很多:“睡吧睡吧。還耶穌呢?明天白天我看你們椰蓉也吃不上了。”

過了好一會兒,丹朱小聲地說了一句:“明天……明天……咱們能好點兒嗎?”

沒人說話,這個問題太寬泛了,你說什麽叫好呢?

靜了靜,劉熙問:“你們身上還有多少錢?”

吳祈寧捏了捏自己單薄的口袋兒:“本來還有兩萬,前兩天打點在寶鼎軒了。手頭兒也就剩下一千四。”

李文蔚嘆口氣:“我還九十八。哎,你們別瞪我,我還給車加了一百塊錢油呢。”

盛欣說:“我還有二百多吧。”

丹朱怯生生地說:“我有五百四……盛欣姐姐……”

李文蔚呵斥:“你留著,要給也得給我啊。”

丹朱小聲地“哦”了一句,悉悉索索地掏口袋兒。

吳祈寧笑:“丹朱,別理她。”

劉熙點了點頭:“我還有三千一。哎,我看,怎麽也夠了。”

吳祈寧說:“公司賬上還有點兒。集裝箱、報關,我看了看也夠了。不碰上事兒……就夠了……”

想一想,大概是夠了。

當抽象的“好”字兒被量化了之後,大夥兒不由得都松了口氣。不一會兒,屋裏隱約有了鼾聲。也是,這一天,夠折騰人的。

吳祈寧翻了個身,對著白花花的LED燈,她睡不著。或者不只是刺眼的LED燈光燈的緣故,她忽然開始想念自己的家,自己的臥室,以及床頭那一盞昏黃的小夜燈……

那盞燈是穆駿和她同房之後專門為她安的,當時是笑嘻嘻地說方便他燈下觀美。吳祈寧覺得穆駿單純是擔心吳祈寧起夜害怕而已。

很溫暖的,昏黃色的光源……

迷蒙間仿佛魂魄離體,她渾渾噩噩地坐在熟悉的房間裏,柔軟溫暖的大床,玫瑰色的窗簾,屋子裏有沐浴過的味道……有個聲音說:“你別怕,我陪著你……”

是誰踏在小樓的木質階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讓人耳熟又心安,聽著聽著,莫名就會紅了雙頰,一點兒點兒羞澀的期待,新婦等待良人入房的期許和驚恐……

一轉頭,分明穆駿已經微微紅著臉坐在了床邊兒,床上嬌嬈的女子發如墨玉,身段玲瓏……

他千般溫柔萬種體貼地握著她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吻。

大好兒郎,如花美眷。

吳祈寧往後退了兩步,非常困惑地思索,那麽……那麽……我是誰……我為什麽在這裏看著……

床上的一對鴛鴦在溫存燕好,絲毫不避諱她的存在。

她分明聽到,穆駿在一聲聲地喊她:“寧寧……寧寧……”

吳祈寧恐懼地搖頭:不……她不是的……穆駿哥……我……我才是……

倏地,床上的男子仿佛痛極地抱住那具肉身,吶喊出聲:“小顏……”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吳祈寧飛快地往後退,猛地碰到了什麽,後背硌地好痛,她駭然回頭,自己已經抵在了桌子旁邊兒。這張實木的大寫字臺,年代久遠,木質醇厚,穆駿時時坐在旁邊繪圖推演著什麽,她再熟悉不過。

此時桌面上紛亂散落著藍底金字兒的紙張……

穆駿的字跡宛然其上,筆畫嶙峋: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莫名地毛骨悚然,有人在憑空問她:你為什麽抄經?!

吳祈寧慌張且本能地脫口而出:“因為我覺得老天爺待我不好……因為……因為我覺得老天爺待我不好!”聲聲都是極大的委屈。

再回頭時候,床上好女,分明露出了盛顏的眉目,她柔弱無骨,正隨著穆駿而動,整個身子仿佛都能化在那人的身上……

她直勾勾地看著她,朝她露出一個極盡妍媚的微笑,說:“你還來幹嘛……我們個個都想你死……”

那樣惡毒的聲音,那樣端麗的容貌,不,那不是盛顏,那是喬娜!

巨大的黑暗鋪天襲來,吳祈寧後退了兩步,一下子墜入了無盡的虛空。

快速的,沒有盡頭的墮落感覺。

吳祈寧緊緊地咬住了牙,用拼命的力氣咬住。

她發狠地想:不,我不能哭。路是我選的。我沒有資格哭。

吳祈寧驀地翻身而起,原來是南柯一夢。

她看了看身邊,白花花的潔凈室裏,大家睡得正香。

摸出來手機看一看,四點半而已。

吳祈寧坐在解剖臺一樣的大工作案上,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卻再也睡不著了,她覺得自己的右眼砰砰直跳。

驀地,旁邊兒李文蔚說:“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她壞笑:“還是想我師哥了?春夢?”

吳祈寧想了想夢的開頭,果然有點兒赧然:“吵到你了?你怎麽醒了?”

李文蔚也坐了起來,她擺弄著手機,輕輕地吐了口氣:“白瑞明……現在登機了……他說情況很不好……”

吳祈寧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李文蔚默默地把被子披到身上,爬上了吳祈寧的“床鋪”,吳祈寧向左邊兒讓了讓,於是她們倆肩並肩地躺著,看著頭頂上的冷光燈,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李文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張桌子,真像解剖臺……”

吳祈寧也樂了:“那你下去吧。”

李文蔚搖了搖頭,她拉住了吳祈寧的手:“不,我陪著你。解剖臺也陪。”

好半天,她才聽見她含混地"嗯“了一聲:“我也是……”

這就足夠了,李文蔚近乎滿足地想:這就足夠了……

她們是在清晨摸出潔凈室的。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吳祈寧把大家轟起來,偷偷溜出工廠,在外面上了吳祈寧藏在一個路口之外的捷達,先是圍著廠子轉了一圈,眼看著沒什麽異樣,盛欣打著哈欠抱怨:“你折騰什麽啊,吳祈寧,你還嫌我們不夠累是怎麽地?解剖臺都不許睡到天亮啊?”

吳祈寧開著車子,圍著工廠又兜了一圈,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對。

劉熙問她:“小寧,你到底是要幹什麽啊?有這個功夫不如咱們早點兒上班兒,包倆過濾器也是好的啊。我說小寧啊,你到底害怕什麽啊?”

吳祈寧苦惱地咬著嘴唇:“感覺……就是一種不安的感覺……和那次在越南好像……”

車上這幾位就“嗨”了一聲,紛紛含蓄地表示不以為意。

說也難怪,我偉大祖國承平日久,雖皓首不是兵戈的比比皆是。像吳祈寧這樣兒有機會得創傷應激癥的,在國內還真是鳳毛麟角。

如果盛年或者穆駿,甚至黃鳳在,也許能對吳祈寧的感覺理解一二。

但是現在……真的只有她一個人……

這一上午,讓吳祈寧過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她老人家是百忙當中,親自瞪著盛川去了學校,丹朱進了補習老師的家門,才開拔回廠。

廠裏面兒別看人丁冷落,但是幹得熱火朝天,劉熙那兒把頭發一挽,正卷著袖子搬紙箱子呢。盛欣耳朵上夾著兩支筆正在那兒點數兒,她手機一會兒一響,聽著是協調報關呢,最後五個集裝箱這幾天依次進廠。

看看大夥兒都忙成這樣兒了,吳祈寧換了身工作服,托在越南種種親力親為,以及當初的越南少年工作失誤,她對緊急處置包裝組的事兒還真是有經驗。

看見吳祈寧回來了,李文蔚拿著車鑰匙吆喝一聲:“我去別的廠看看進度。”

李姑娘如今八府巡按,質檢各廠,用她自己的話說:“這就跟中央巡視組意義差不多。”說到這兒,她嘆了口氣。

看著她一路遠去的背影,吳祈寧嘆了口氣:“這要是擱公司有錢那年,李文蔚指不定多威風呢……”

盛欣跟著慨嘆:“有命無運,命蹇背時啊……”

劉熙照例打了她一巴掌:“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你沒活兒幹了是吧?”

盛欣吞了口唾沫,灰溜溜地走了。

送走了李大姑娘,吳祈寧眼看也沒啥其他的雷需要她頂了,卷袖子幹活兒吧,反正也會幹。

就這麽著,悶頭包了半天的軟連接,吳祈寧開頭兒不熟,怕出錯,所以愈發地認真,認真來認真去,最後她居然都幹到了心如止水的地步,眼裏只有成品,手上只有包材,不知不覺地日影偏西,猛然擡頭一看,自己眼前堆了一座小山了。

管倉庫的李大姐看著她直樂:“看見了沒?吳總要是來車間幹活兒,可就沒你們的飯了。”

眾人哄笑。

不知不覺八個小時,這一天別看純體力勞動,過得不費腦子,倒是順。體力勞動麽,免不了幹活兒的時候同事之間嘮嘮家常,吳祈寧不說話,就聽著:同事們之間,無非是家長裏短,兒女公婆的閑話兒……絮絮叨叨的,聽著讓人覺得瑣碎地溫暖。車間雖然高曠,但是人多就顯得有生氣,比她自己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當孤家寡人,智鬥牛鬼蛇神有人味兒多了。幹到下午四點的時候,吳祈寧簡直都恨不得下半輩子就幹這個了。

可她也不想想,她是誰啊?老天爺能放過她麽?

李文蔚也是大概四點回來的,臉色略白,步履匆匆。

她把吳祈寧拽到了一邊兒:“對門兒的沈姐姐說,有幾個胳膊上繡著龍的主兒這幾天早晚在咱門前晃悠。現在就在,你看……你看……”

吳祈寧擡起頭,工廠大門外,果然站著幾個馬臉橫肉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盯著她們看……

吳祈寧深深地嘆了口氣:“上輩子做了什麽孽?老天就不肯饒我半日平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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